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是在一堆木頭裏長大的。

爸爸是個木匠,每天都在敲敲打打、推刨子、鋸木頭……那時,我覺得特別無聊,也特別吵,但我對這樣的生活毫無辦法。

在我未出生以前,爸爸靠做家具為生,後來被電鋸切斷了手指,才放棄了做木匠。等我出生後,我們翻蓋了新房子,爸爸為了更省錢,也為了家具更實用,才開始動手自己做。

許是被爸爸影響,我一直欣賞認真專注的男人。每當他們低下頭來,眼睛裏隻盯著自己當下的事,我就覺得這樣的男人十分有魅力。

爸爸老來得女,對我十分疼愛,總是悄無聲息地給我許多驚喜。那時,村子裏的小男生們喜歡打彈弓,爸爸看到了立刻找來樹枝,憑借著木匠的功底,給我做了一個打磨得精細、如同買來的彈弓。那時我才幾歲,家裏沒有適合我的板凳,爸爸就加班專門為我做了一個符合我身高的小板凳。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麽,讓我無法忘懷的是一副乒乓球拍。

在村子裏,有一個專門打乒乓球的台子,還有專門打乒乓球的娛樂場所。不僅大人打,小孩子們也打,大人在台子上打,小孩子就拿一個乒乓球拍在牆上打,練習接球。

乒乓球拍在那個年代不是每個孩子都有,隻有那些家庭條件好的孩子才有。他們為了讓更多的小朋友陪他們玩,就會把拍子讓出來,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我沒有拍子,屬於“其他”小朋友。

每天,我都要出去跟別人玩,但是孩子之間也有鬥爭,很可能因為你打得好或不好,就會引來其他孩子的嫉妒或討厭,導致玩兒都不那麽痛快。有一副專屬於自己的乒乓球拍就成了一個夢想。

當我表達出自己的渴望,爸爸第二天就帶我去了縣城。幾元錢的拍子,爸爸敲了敲,掂了掂,說這樣的用不了多久就會壞;而好的,每一副都要幾十元,爸爸舍不得,帶著我回家了。

去縣城,就等於即將擁有一副自己的拍子,回來,卻一無所獲。我在一天之內,感受到了希望與絕望,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真的是太殘忍。那段時間,我心情相當不好,每天都悶悶不樂。平常爸爸看到我心情不好都會哄我,那一次卻沒有,我隻是覺得,他更忙碌了。

晚上十一點,有時他還不睡,不知道他在忙什麽。

三天後的一個夜晚,我和媽媽坐在院子裏納涼,爸爸一個人在屋子裏用砂紙磨著什麽。媽媽喊爸爸出來乘涼,爸爸說什麽也不肯。不一會兒,我聽到了拍打乒乓球拍的聲音。

爸爸從屋子裏走出來,用手指彈著拍子,帶著壞笑跟我說:“呀,這東西是誰的呀!”

我眼前一亮,立刻從爸爸手裏奪了拍子,左看右看,又把它握在手裏,它舒服極了,簡直像買的一樣。

我很快投入到打乒乓球的遊戲中,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這副拍子是我的心頭好,也是我招攬小朋友的法寶。

那時,我不懂爸爸帶我去看乒乓球拍子是為了什麽,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去研究那些商品拍子,讓我感受到最好的,然後再送我一副最好的。那幾天裏,爸爸日夜加班,趁我睡著之後偷偷地做拍子,不為別的,隻為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有些事,當時並不懂,非要等到多年後才能明白那份深情。

有了爸爸做樣本,我常常覺得,無論一個男人從事什麽樣的職業,都該有一個能讓他靜心的手藝。這個手藝,可能並不能賺錢吃飯,但卻能讓他在生活中,多一份精神的寄托。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先生,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喜歡什麽。做篆刻,他覺得沒問題;做木工,他也覺得沒問題;畫畫,他仍然覺得可以做……

他越是覺得什麽都可以,越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搬家後,新家沒有書架,那些書突然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我想在網上買個書架,先生卻執意要給我做一個。他說,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

我從來不反對他想做一件事,也從不質疑他能不能做好,因為我注重的不是結果,而是他在這個過程中是否享受,是否能獲得經驗。就這樣,我們開始跑建材市場,選木頭。先生自己用木頭綁了一個鋸子,開啟了做書架的“大事業”。

這個“事業”確實很大,因為並非要做幾個簡單的小格子,而是一麵牆似的大架子。從承重到隔斷,再到穩定性,都要考慮到。

周末,我在家寫作,他在客廳敲敲打打。隻用了兩個周末的時間,那個書架就完成了。書架做好的那天,先生一邊揮汗,一邊說:“做別的事情,我總是靜不下心來。做這個書架,我特別安心,什麽也不想了,也不想看手機了,就想沉浸在木頭裏。”

我之前想讓他有一個供養精神的手藝,他一直找不到。在做書架的嚐試中,他感受到了做木工的快樂。他說,書架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以後會更多。

聽完先生的話,我想到了曾經看到過的一個故事。

男人和女人結婚後,兩人一直很恩愛。男人送女人的第一件禮物,是他親手製作的一個木製發簪。女人對那個發簪十分喜愛,把它當成了最好的寶貝。見女人如此開心,男人開啟了“木匠”人生。

工作之餘,他給她做一切好玩的小玩意兒。雕刻一幅畫、做一隻木碗、做一個木勺、打製一隻鐲子……

一件事,寫到書裏,人們會覺得是一種浪漫。但是在現實中,別人會覺得我們過得太過怪異。當我跟好朋友說,先生要送我一個書架時,許多朋友的第一反應是:“幹嗎要做,神經病啊,買一個才多少錢?”

“自己做得太醜,還是買一個吧!”

“人活著已經夠累了,還要自己去做書架,賺錢不就是為了生活得越來越悠閑嗎?”

……

確實,那個書架不如買來的好看,先生花了四天時間,累得腰酸背痛,可是隻有我們知道,這書架裏有什麽。有先生做好一件事情的成就感,有他對我的愛,當然,還有我對他的鼓勵與感動……

好看不好看不重要,累不累也不重要,如果人生隻剩下賺錢和購物兩件事,那我寧可讓他累一點兒,寧願要一個醜陋的書架。

嫂子剛剛生完孩子的時候,哥哥六天瘦了六斤。他在病房裏一直照顧嫂子,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嫂子出院後,哥哥不管多累,都要給嫂子親手做手擀麵。

哥哥第一次擀麵,我站在一旁看,歡歡喜喜地說:“我也要吃一碗。”

哥哥拒絕了我:“這是給你嫂子做的,你不能吃。”

當時,我很委屈,覺得哥哥一定不是親生的哥哥。爸爸聽到了,把我拉到一旁說:“哥哥不給你做,爸爸給你做。”隨後,爸爸和麵,給我做起了手擀麵。

那時,我知道爸爸是愛我的;現在,我知道哥哥是愛嫂子的。當我嫁作人婦,才懂得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這不是指親人不重要,也不是感情上的取舍排名,而是在哥哥的生活裏,這是他對生活和嫂子的一種深情。

那手擀麵未必一定比買來的好吃,如果隻追求速食與悠閑,生活也會變成毫無營養的“方便麵”。

感謝爸爸,受他影響,我和哥哥才變成了一個有溫度的人。借我之手,願這溫度可以傳遞給先生。不過,在書架裏,他已經感受到了最大的樂趣。

時光讓我們變老,我們讓生活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