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三三年的秋天,那是晨香永遠也忘不了的季節。中國二十八家參展商在芝加哥萬國博覽會上獲獎的消息傳回國內,舉國振奮。南北各報接連報道,上海最大的一家報紙還特設了專欄,連續一個月介紹每一樣獲獎產品。
貧弱的古國急需一點好消息來振奮人心,人們像慶祝一場勝仗一樣慶祝這次獲獎。上海總商會在愛多亞路大舞台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儀式,上海獲獎的六家參展商被請到台前。
台下足有上千人,晨香還是第一次麵對這麽多人講話,隻覺胸中澎湃,照相機的閃光燈一閃一閃,她莫名就想起許多年前蘇州那場香魁大賽。那時也是麵對著許多人,她與他同台而站,她斜眼偷看他,照相機一閃,嚇得她就丟了半個魂。
眼底笑意忽然就濃了起來,她向台下看去,正撞上他欣賞的目光,立刻就心跳如兔。下台時她已完全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不過事後才發現,她說了什麽倒也不重要,她是台上唯一的女性,隻是愛國女商人這點就足夠吸引人了。
記者們把大半的筆墨都給了她,她的照片伴著洛神香水的名字占據各大報紙的頭版,迅速使人們對洛神香水產生了“愛國新女性”的聯想,繼而從喜歡它的味道上升到喜歡它的靈魂,又因為喜歡它的靈魂而更加癡迷它的味道。
晨香原以為溫玉和讓她代表公司上台,是想把出風頭的機會留給她,過了一個多月才反應過來其中深意,不由讚歎不已。
“玉和,”她讚歎地說,“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商人。”
“哪裏,”溫玉和十分謙遜地說,“你才是。”
兩人對視片刻,噗地笑出聲來。
2
一樣東西被人喜歡,當然是因為好,但若要叫人癡迷,就不能隻是好。這就像一個女人,讓男人喜歡,許是長得漂亮,但要叫男人癡迷成魔,日思夜想,除漂亮外,必然還有她直擊人心的吸引力。
洛神香水的吸引力,就在於它給大家樹立了一個新女性的樣本。被裹腳布束縛了太久的女人們,乍然解脫,人人都想成為新女性,可怎樣才叫新女性呢?電影明星太浪,名門閨秀太高,憑自己本事從小商販成長為一名愛國女商人,捐資助學、扶孤濟困,晨香的故事簡直不能更勵誌。最誘人的是,她還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好丈夫,夫妻和睦琴瑟和鳴,人生若此,簡直夫複何求?
雖然成為第二個晨香不太容易,但擁有一瓶同款香水就容易多了。開始一天的辛勞前,擦一點勵誌女性同款香水,呼吸自己迷人的香味,便覺得又朝理想中的自己更近了一步。
一九三七年,一枝香浴火重生的五年後,公司特地舉辦了一場風光無限的五周年紀念酒會,更是讓同行嫉妒得抓心撓肝。
酒會在一座法國飯店舉辦。當年溫玉和就是在這裏向晨香求婚的,一樣的玻璃吊燈,一樣的大理石地麵,晨香環視四周,忽然驚訝地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五年了。現在,她還是不習慣穿著洋裝和陌生人談笑風生,隻是那時很努力地改變,如今才發覺,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弱點才是真的有底氣。
“晨香!”餘耀宗的聲音傳來,晨香看過去,見他還引了一個人過來,“這位是友德貿易行的老板。”
來人五短身材,眼神透出精明,晨香看到那人覺得極不舒服,又一想今天並沒請什麽友德貿易行啊,念在來者是客,還是點頭說:“你好。”
“晨香女士聲名遠播,今日得見,深感榮幸。”那人這樣講,語氣裏卻聽不出什麽幸運之意,“鄙人田中信二,請晨香女士多指教。”
晨香好容易擠出的一點尬笑還沒到嘴邊,猛地一僵,臉色霎時冷下來。
“哥,你怎麽把一個日本人引進來了?”
餘耀宗賠笑說:“田中先生隻是個普通的日本商人。”
“你知道,我從不和日本人打交道。”晨香不自覺地大聲說,引得周圍的人紛紛看過來。溫玉和注意到這邊情形,快步走過來。
田中信二倒是毫不在意看過來的目光,坦然地笑著說:“晨香女士愛國之心叫人敬佩,但我隻是想和一枝香做筆生意,並無惡意。”
“做生意?”晨香冷冷地說,“在這上海灘上,可有幹幹淨淨的日本生意人?我們一枝香,永遠不和強盜做生意!”
溫玉和疾步過來,擋在晨香前麵:“田中先生,你要做的生意我早已答複過你,現在請你出去。”
歡聲笑語的會廳陡然安靜,所有人都停下交談看過來。
田中信二淪為全場焦點,反倒愈發坦然。他輪番打量他們兩人,生硬地說:“既然知道我是日本人,你們可知道我的生意不能拒絕?”
“既然知道自己是日本人,”溫玉和不甘示弱地懟回去,“你可知道,此刻正站在哪國的國土之上?”
水晶吊燈發出耀眼的白光,會廳裏安靜得怕人。
田中信二與溫玉和對視片刻,突然爆出一陣大笑:“哈哈!好!既然溫董事長如此直爽,那我也直話直說,洛神的配方,不管用什麽手段,我都要得到!”
會廳裏刹那響起沙沙聲。洛神的配方啊!怪不得溫玉和夫婦態度那麽堅決。不過這個田中在上海灘名不見經傳,開口卻那麽大口氣,背後怕也不容小覷。刹那間人人心裏忐忑不安,齊齊盯在他們三人身上。
“晨香!”餘耀宗苦口婆心地說,“田中先生也是製香世家出身,定然有能力經營好洛神,如今上海局勢這麽亂,你們把公司賣了離開這是非之地才是正道。”
“哥,今天你替他引薦,我就當你是受他脅迫,”晨香正色說,“下次你若再為這個日本人說一句話,我們兄妹情分恩斷義絕!”
“聽見了嗎,田中先生?”溫玉和說,“不管你用什麽手段,都不可能得到洛神,我們就算把配方毀了,也不會讓它落到你手裏!”
“對!”晨香補道,“我們不但不會交出洛神,還會用它賺的每一筆錢支援抗日,我們早晚會把你們這些強盜全都趕出去!”
針落可聞的安靜。
田中眯起眼睛,盯了他們好一會兒,重重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3
“我查過了,他們還真不是逞口舌之快。”餘耀宗一身深藍色和服,跪在榻榻米上,壓低聲音說,“五年前‘一·二八’之後,他們通過地方維持會認識了一個叫‘唐先生’的人,一年前,他們開始通過那個‘唐先生’向華北運送物資,線路現在還不清楚。”
和室四壁無窗,幽黃的燈光照在正中那張小條桌上,田中信二端坐在桌後,正用火鉗從小爐裏取出一塊燒紅的炭。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去幫你查嗎?”
“不敢,不敢!我這就加緊去查。”餘耀宗忙說,又瞄了瞄田中的臉色,“那,溫玉和和晨香他們兩個……”
田中信二把火炭埋進香爐的灰裏,把香灰壓平整,再從手邊的敞口矮箱裏取出一片雲母片,用小夾子夾著放在香灰上。
“他們隻是商人,跟那些抗日分子不同。”田中信二邊說,邊把一片沉香木放在雲母上。
餘耀宗眼睛轉了轉,立刻明白過來:“是!田中先生請放心,不管用什麽手段,我一定幫您把洛神的配方弄到手。”
沉香木的品質極好,很快便發出一縷幽香。
田中信二滿足地深深呼吸:“說得我真像個強盜似的,是不是在你們中國人心裏,日本人個個都是強盜啊?”
“啊,不是,不敢!”餘耀宗嚇得忙搖頭,“田中先生是個仁慈的商人,太郎感佩不已,此生有幸結識先生,太郎……”
“你的日本身份一天沒獲批準,你就還是餘耀宗。”田中閉上眼睛,陶醉地呼吸著香氣說,“我們日本人最講規矩,你要明白。”
“是!耀宗明白,耀宗一定鞠躬盡瘁……”
“還有,別動不動就說使手段,那洛神的配方,我是要買,不是要搶。我們日本商人的名聲,就是被你們這些人給糟蹋的。”
沉香木熏得極好,整個和室都籠在嫋嫋幽香裏。餘耀宗額頭沁出汗來,躬身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呼吸。
“那,田中先生您的意思是?”
“恐嚇、強搶,都是下三爛的手段,”田中邊說邊撥拉著雲母片上的沉香木,“做生意終究要你情我願,就像這沉香木,要熏出上乘香味,就要用好火好炭慢慢烤,火候到了,香味自然就出來了。”
餘耀宗頭上的汗珠滴下來,好像被放在炭火上的不是木片,而是他。
“田中先生請放心,耀宗一定不辱使命!”
4
濃得刺鼻的火藥味。周圍一片霧蒙蒙的混沌,突然一陣巨響,高聳的大樓轟然倒塌,磚石混著碎屑砸下來。
“啊!”晨香尖叫著驚醒。
窗開著,窗簾被風吹開,月光照進來,晨香驚恐地看向窗外。
溫玉和也坐起來,抱住她安慰說:“別怕,隻是個噩夢。”
透過衣料傳來他胸膛的溫度,心裏才慢慢安定下來。晨香這才發覺全身都汗濕了一層,喘息了好一會兒才說:“玉和,我夢見一座樓被炸毀了,這會不會預示著什麽?”
“你隻是最近太緊張了,”溫玉和柔聲說,“別擔心,有我在。”
晚風送進花園裏的香氣,裏麵卻似乎摻雜了火藥味……和夢裏的一模一樣!
“火藥!”晨香驚叫,“玉和你聞到了嗎?有火藥!”
“放心吧,那隻是一個夢。”溫玉和想想又說,“那個田中我查過了,在日本是個不入流的脂粉商人,前些年開了一家叫作千代的化妝品公司,後來又開了這家友德貿易行,此外並沒有什麽別的背景。”
這些話卻不足以使晨香安心。近來她的嗅覺越發靈敏,她確定聞到了火藥味。又一陣晚風吹進,她被嗆得咳嗽起來,小腹傳來一陣隱痛,她急忙捂住小腹。
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近來日本人在虹口的活動遠比五年前更猖獗,當時一紙停戰協定,規定上海周邊不能設駐軍,沒有駐軍保護的和平,總像頭上懸著一把利劍,這孩子若是出生……
“玉和,你說上海還會不會再打起來?”
溫玉和沉默一會兒,說:“無論怎樣,我們都在一起。”
一方溫暖的胸膛,像天地。晨香閉上眼睛,任自己窩進這一方天地裏。
“戰爭的局勢我們不能左右,”溫玉和說,“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行為,無論如何,晨香,我們是對的。”
晨香側頭靠在他肩上,覺得有他真好:“玉和……”
“但有一個人,你現在必須提防。”
晨香止住話頭,疑惑地看著他。
“餘耀宗。”
“我哥?”晨香想了想,也歎道,“我也沒想到,他竟然勸我們把洛神的配方賣給日本人。”
“看情形,他和田中的交往不淺,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做香水,所有股東都不支持,而他一出麵,大家立刻就同意了?”
晨香驚訝地張大嘴:“你是說……”
“我一直想不通,他在上海初來乍到,憑什麽連馮德勝那種老江湖都能說服?”
晨香想想,堅定地搖頭說:“不可能,我哥不可能那麽早就和日本人混在一起。”
“當時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過他,兩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
“那也不可能,他當時隻是為了幫我們。”
“你確定他是為了幫我們?”溫玉和脫口而出,“難道你從沒想過,當初實驗室那場大火是怎麽回事?一個小小的鞭炮,真能把整個實驗室燒成灰燼?如果不是後來爆發了那場戰爭,我們恐怕早就沒有機會再做香水,一枝香的股份也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了。”
晨香倒吸一口氣,愣怔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到地上走來走去:“不可能!這太離譜了。如果你早就懷疑他,為什麽到現在才和我說?你隻是看到他勾結日本人,心中憤恨,就胡亂給他扣了這些罪名,對不對?”
溫玉和並不反駁,待她平複了一會兒,才掀開被子走到她身邊,扳過她的肩膀說:“你真的覺得不可能嗎?這些年,你自己一次都沒有懷疑過他嗎?”
晨香驚愕地看著他。
夜快要過去,黎明還沒有來,現在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風吹動窗簾,晨香抱緊胳膊打了個寒戰。
“更早以前,還有餘老爺的去世。”溫玉和接著說,“當年從餘老爺中毒,到我們被追捕,前後隻有他最有機會接近真相,如果他做了什麽誤導警方……”
“你這是中傷!”晨香大聲說,“我哥說了,我爹不是被人毒害的。”
“一麵之詞,你真的信?”
“你這樣含沙射影,難道是想說他殺死了我爹,然後又嫁禍給我?那他圖什麽呢?財產嗎?他本來就是餘家大少爺。”
“可你才是餘老爺的親生女兒,餘老爺去世後,餘家可有一塊錢落到你手上?”
晨香張了張嘴,聲音終於弱了幾分:“那是因為我們一直在逃亡。”
天漸漸亮了,她蒼白的臉籠在晨曦裏。溫玉和攬她入懷,低聲說:“其實答案就在你心裏,你隻是不願去想。”
“不是那樣的!”晨香奮力推開他。
窗外終於有了黎明的顏色,晨香忽然很想出去透口氣。她轉身走過去打開陽台的門,剛邁出一步,突然一股火藥味凶猛地湧進來,下一秒,轟然一聲巨響。
來不及尖叫,眼前隻有磚石、濃煙、火光。頭部猛然劇痛,有一瞬晨香想,原來還是在夢裏啊。聽到溫玉和在叫她的名字,她微微睜開眼,眼前隻有漫天濃煙。
…………
院子裏充斥著花草香、湯藥味,還有爆炸之後的濃煙味。
晨香覺得嗓子癢得厲害,一連咳嗽好幾聲,一睜眼,看見四張大臉齊刷刷擠在自己眼前。
“大少奶奶,你醒啦!”貴生興高采烈地說,“太好了!你昏迷的這小半天,我們全都擔心死了。你想吃點什麽?我這就去……哎喲!”
“那還不快去?”大福一胳膊肘擠開貴生,一把抓住晨香的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晨香,幸虧你醒了,你要是有個什麽,你讓我怎麽……”
晨香記憶中,上次大福哭成這樣,還是在吳鎮以為她死了時。她笑著皺眉說:“大福哥,你要是再不鬆手,我這命是沒什麽,手可就要廢掉了。”
大福一聽,忙鬆開手:“都是我不好,以後我不當差了,哪兒也不去,就天天守著你,再也不讓你有危險。”
“你守著她,是能擋得住槍?還是能擋得住炮?”餘耀宗說著,殷殷地握住晨香另一隻手,“好妹妹,你還沒看出來嗎?這起爆炸分明是日本人的警告,這次炸的是你家鄰居,下次就是炸你家!聽哥哥一句勸,趕緊把洛神的配方賣了吧。”
大福一把從他手裏拽過晨香的手:“你自己當漢奸,可別拽上我妹子!晨香你別怕,從今天起我就寸步不離地守著你,日本人要是敢動你,來一個,我殺一個!”說罷狠狠地瞪了餘耀宗一眼。
餘耀宗猛然一個激靈:“你瞪我幹什麽?”
“豁出去當漢奸,還怕被人瞪?”
“我那也是有苦衷的呀!日本人手段有多狠,你們都看到了。”
“我隻看到你無恥。”
“晨香要喝藥了,”溫玉和說,“你們兩個要是沒盡興,就出去吵。”
兩人你瞪我,我瞪你,各自張了張嘴,氣哼哼地出去了。溫玉和坐到晨香床前,像擔憂又像高興,像高興又像悲傷。晨香分析他的表情老半天,還是沒明白那代表什麽。
“玉和,”她笑著說,“你看,我好好的,全身一點皮都沒破。”
他的嘴角上下抖動,終於定格出一個笑容:“你有孩子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晨香一怔,忙把手覆住肚子,淺笑道:“還,還沒來得及嘛。”
八月的正午陽光酷熱,窗開著,卻沒有一絲風,外麵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還有工人們吆喝著搬開碎磚的聲音。鄰居住著一家五口,三個孩子中最小的才三歲。
溫玉和向窗外看了看,沉默許久,柔聲說:“從現在起,你什麽都不要做,一切都交給我,”說著抬手覆在她蓋著小腹的手上,“我會照顧好你們。”
晨香說不出話來,隻點了點頭。
“還有,從現在起,唐先生那邊你不要再聯絡了,後天的約也不要赴了,免得被日本人盯上。”
“可是那批物資……”晨香脫口而出,想想又點了點頭。
5
一直到最後一分鍾,大福都沒有放棄勸說晨香。
“好妹妹,你現在不一樣了,不是一個人了!”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人啊,還有你嘛。”
大福腳步就慢了一拍,馬上又跟上去:“要是叫溫玉和知道我私自帶你來見唐先生,他一定饒不了我。”
晨香挑眉笑說:“你會怕他?”
“那倒是不怕,”大福挺了挺胸,“但你確實不該再來這種地方。要不這樣,一會兒我替你去見唐先生,你去旁邊包子鋪幫我買份熱包子?”話音未落,一輛車突然疾馳而過,大福一把拽過晨香,驚得下巴都哆嗦起來,“包子不買了,唐先生也不見了,走,你這就跟我回去!”
“大福哥,”晨香認真地說,“和唐先生的見麵是早就約好了的,唐先生如果見不到我,一定會以為發生了什麽,萬一不能把物資及時送出去,會誤了大事。”
“那你們也不該約在這裏見麵。這裏是什麽地方?是虹口,是日本人的狼窩!”
“唐先生說這叫燈下黑,狼窩才最安全。”
大福無奈地仰臉,前邊福瑞茶樓的招牌已經清晰可見,他們在路邊站久了,反倒引人注意。
“那你記著,一會兒我就在你隔壁,萬一有事,你就敲牆、砸地、大喊大叫,怎樣都行,我會立刻來救你。”
“好,那你可要豎起耳朵聽。”晨香笑著說,輕快地朝前走去。
大福憂心忡忡地搖搖頭,提步跟上去。
茶樓內一切如常,小二熟絡地招呼晨香上樓,二樓包間的門虛掩著,裏麵飄出慣常的茉莉花茶香。晨香推門進去,見唐先生穿一身慣常的棕色長衫背對她坐著。
“唐先生。”
晨香走過去,剛走幾步,刹那間突然覺出不對,正要往回走,突然身後躥出一名大漢。還沒等她叫出聲,已經被捂住了嘴。
田中信二笑吟吟地站起來轉過身:“我要是你,就安靜些,這茶樓裏外都是我的人,你的大福哥要是闖進來,不但救不了你,怕是連他自己也性命不保。”
晨香終於不再踢打,恨恨地盯著田中。
“是不是很傷心?”田中揶揄地說,“你豁出性命支持的人,這麽輕易就出賣了你。這樣的軟骨頭,怎麽打贏我們大日本帝國?”
晨香眼裏要噴出火來,田中示意捂嘴的大漢鬆手。
“田中信二,你不要以為你遇上的每個中國人,都是軟骨頭!”
“我當然知道,你的骨頭就很硬,可是有什麽用呢?你的唐先生已經把什麽都招了。”
晨香一驚,飛快地想這個“什麽”都包括什麽。
田中似乎很欣賞她這個表情,踱到她近前說:“不用再費腦筋了,整條運輸線上的人都被我們抓了,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晨香倒吸一口涼氣,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要以為查到一條運輸線,就能打贏整個中國了。”
田中搖頭:“我要是你,就趕快想想自己還有什麽利用價值可以保命。”
“你不就是想要洛神的配方嗎?!”
“一個配方換一條命,”田中眼裏閃著光說,“你賺了。”
“蠢笨無恥,田中,我要是你,就趕緊找個洞鑽進去。”
田中的目光一頓,眼裏噴出火來,不一會兒,笑著說:“溫太太,看來你一直生活得很舒心,沒有吃過苦,這樣可不好,不如今天我就給你補上這一課。”
田中向身旁的大漢示意,大漢自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晨香盯著那刀尖,向後退了一步。
田中滿意地看著她的臉色,為難地說:“哎喲,這臉蛋這麽漂亮,我真是舍不得劃,我這個人又心軟,又舍不得要人性命。”說著看了看表,“哦,要不然這樣,現在是下午兩點,從現在起每過半個小時,你若不交出配方,我就切你一根手指頭,切到你交出為止。”
“田中信二,你這個混蛋!”
“哈哈哈哈,把她給我綁起來!”
晨香環視房間,飛快地搶過桌邊茶壺朝那大漢砸去,大漢一偏頭,頓時碎瓷滿地。那大漢猙獰地逼近,晨香手邊隻剩一個茶杯。
這時門突然砰地被撞開,大福拔槍衝進來:“放開她!”
話音剛落,外麵立即又聚來一夥人,七八支槍齊齊指向大福。
田中信二搖頭:“你們中國人就是喜歡做無謂的掙紮,我好心留你們性命,你們非逼我做惡人。”說著偏頭示意。
電光石火間,大福飛快地屈身一滾,兩行子彈追著他在地麵射出火花。大福滾到門外一停,起身迅速向旁邊屋子跑去。那些人追過去,槍擊聲不斷,晨香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膛。
這時,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茶樓都震動起來。茶室的玻璃被震碎,屋頂嘩啦啦地掉下來。緊接著又一聲巨響,田中信二一驚,不顧一切地向外衝去,其他人也紛紛向外衝。晨香飛跑到隔壁,見大福中槍倒在地上,連忙扶起他向外逃。木樓梯已經被震鬆,晨香腳下一滑,和大福一起摔了下去。
又一枚炮彈砸下來,茶樓眼看就要坍塌。晨香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去拽大福,兩人拚命跑出茶樓,卻發現街上更加危險。飛機就在頭上盤旋,幾枚炸彈扔下來,前麵奔跑的人瞬間被炸飛。
“快,快回茶樓去!”大福大喊。
眼看就要到茶樓門口了,又一枚炸彈在身邊爆炸,晨香隻覺一下飛了起來,整個人被氣浪推進茶樓。茶樓在衝擊波中晃了晃,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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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那是個每次想起來,都讓晨香不寒而栗的日子。
焦糊味、硝煙味、血腥味,可怕的味道充斥在狹小黑暗的空間裏。晨香動了動手臂,隻覺火辣辣地疼,她強忍疼痛推開一塊木板,又一塊更大的木板砸下來。脊背折了一般,她疼得哭出來,緊接著又抹幹眼淚,繼續扒那些碎磚和木片。
終於從廢墟裏爬出來。整條街道都被炸毀了,遠處濃煙滾滾,人們像潮水一樣向租界湧去,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哭,懷裏抱著個血肉模糊的嬰兒。
晨香的心像被匕首狠狠刺了一下,猛然想起大福。
“大福你在哪兒?大福?!”
黃昏伴著濃煙,晨香瘋了一樣在人群中尋找,她扒開一處又一處廢墟,拽過那些相似、不相似的背影,直到喉嚨都啞了,才無力地坐在廢墟中慟哭起來。
如果大福還活著,他不會丟下她,如果大福聽得見,他不會不應她。
晨香哭到視線模糊。她想起她最初流落到吳鎮,大福拿著香包遞到她麵前,說“這個給你”;她想起那個暴雨中的亂葬崗,他以為她死了,抱著她痛哭;她想起在蘇州的大街小巷,他拎著她做的香粉,得意地說“世界第一就是世界第一”。
遠處又響起轟炸聲,人們像瘋了一樣。晨香哭得什麽都忘了,隻把臉埋進掌心裏。
“晨香!晨香!”
身後傳來男人嘶啞的喊聲。晨香一頓,驚喜地轉身站起來:“大福?”
溫玉和逆著人流朝她跑來。一個男人拿著包裹把他撞倒了,他爬起來,又被一輛推車撞倒。慌亂的人從他身上踩過,他掙紮著爬起來,繼續朝她跑來。
“晨香!”他終於跑到她麵前,“快走!”
他的頭發散亂著,襯衫刮破了,一身一臉的泥灰,狼狽地喘著粗氣。
晨香看著他,眼裏湧出淚來:“玉和,大福不見了。”
溫玉和一驚,爆炸聲更加密集起來,人群尖叫著奔逃。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快跑!”
7
晚上的號外很快出來了。原來13日日本集結了大批艦隊對虹口閘北開炮,隨後中日雙方進行了火力對峙。國民政府奮起反抗,對日軍展開了空襲,包括駐紮在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
淞滬會戰,這場隨後震驚中外的戰役,從此整個中國進入全麵抗戰的戰役,就這樣以一場轟炸正式開始了。而彼時的晨香並不知道,它將以怎樣慘烈的方式結束。
千辛萬苦回到家裏,晨香一整晚都在發抖。她回想這一生一次又一次的劫難,每一次都以為跌入穀底,卻在下一次都有更深的深淵等著她。這一次,生活還會變得更糟嗎?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緊緊抱住溫玉和。
“玉和,你會永遠陪著我,對嗎?”
“當然,”他握住她肩膀,“你永遠不會失去我。”
肩上傳來他掌心的溫暖,她更加不安。
突然傳來急促的門鈴聲,貴生跑去開了門,馮瑩瑩瘋了一樣衝進來。
“玉和,快走!跟我走!”
溫玉和與晨香都是一怔。馮瑩瑩忙又轉去求晨香:“你很愛他對不對?你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對不對?那你就放他一條生路,我求求你!”
晨香躲了躲:“馮小姐,你到底在說什麽?”
馮瑩瑩急切地拿出一張船票:“這是去香港的船票,今晚就發船,可我隻有一張,你讓玉和跟我走好不好?這是離開上海最後的機會,再晚就來不及了。”
“馮瑩瑩,”溫玉和站起來說,“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更不打算離開上海,你清醒一點。”
“是你清醒一點!”馮瑩瑩激動地說,“這場仗和五年前不一樣,我爸爸得到絕密消息,上海會有一場惡戰,發完今晚這班船,船運公司都撤走了。”她用力地晃著手裏的票,“現在這一張票,二十根金條都買不到,是我以命相逼才從我爸爸手裏拿到的!玉和,我求求你,跟我走吧!留下來會死的。”
馮瑩瑩哭得妝都花了,頭發胡亂貼在額前。晨香從沒見過這樣的馮瑩瑩,心猛地沉下去。五年前那場仗,馮德勝還組織了地方維持會,捐錢捐物奔走呼號,如今卻要舉家逃離上海了嗎?她看向溫玉和,他的襯衫還沒來得及換,塵土混著血漬沾在身上,還是掩不住一身一臉的帥氣。
“玉和,你就先乘這班船走吧,”晨香笑著說,“到香港安頓下來,再想辦法接我。”
馮瑩瑩連忙點頭:“對呀對呀,我們可以以後再來接晨香的。”
溫玉和凝視著晨香,蹙眉說:“傻瓜,我怎麽可能丟下你?”對馮瑩瑩說:“瑩瑩,這張票你把它送給更需要的人吧,我用不著它。”
馮瑩瑩的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你寧可留下來和她等死,也不願和我一起走?”
溫玉和沉默一會兒,說:“你放心,我們不會死,上海也不會淪陷。你到了香港好好的,等這邊太平了,再回來。”
馮瑩瑩撲過去抱住他,哭得泣不成聲:“玉和……”
“時間不早了,”溫玉和說,“快走吧,別誤了登船。”
馮瑩瑩越發哭得厲害,生離死別一般。溫玉和猶豫一會兒,平生第一次抱住她。晨香看著他們,驚訝於自己竟一點也不生氣,隻是很難過,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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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那班船,果然是最後一班離開上海的船。日軍的軍艦隨後集結在黃埔港,沒有一艘商船可以再靠近。
戰事比想象中更凶猛,中日雙方投入的兵力和決心都與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整個華界幾乎處處淪為焦土,租界巡捕傾巢而出,也無力阻擋洪水一樣湧入的難民。租界彈丸之地,很快連街道、公園、廣場都擠滿了人。
然而租界也不太平。日軍的飛機時常“誤炸”,炸彈落在擠滿難民的街道上,刹那間血肉橫飛,遍地哭號,舉目所見猶如人間煉獄。治安也很快就亂了起來,暗偷明搶隨時都在發生,一塊糕餅就能讓人大打出手。
大福始終沒有回來。晨香看著一天一天亂起來的租界,卻想起了當年蘇州的白牆黛瓦,記憶還清晰得像昨天,卻又好像已經是好幾輩子以前的事了。
那樣的日子,此生還會再有嗎?
“你在想什麽?”溫玉和端了杯牛奶走進臥室,坐到床頭遞給她。
“玉和,”她接過牛奶,想了想說,“我在想反正香水工廠已經停工了,不如我們把那些設備搬出來,收留一些難民?”
溫玉和點點頭:“我正想和你說這件事。今天我到總商會參加臨時會議,大家決定重辦地方維持會,還有好幾個工廠的老板願意把自家工廠用於收容難民。”
“這太好了!”晨香一下坐直了身子,“不過隻有工廠還不夠,還有旅館、劇院、學校,如果都能說服他們收容難民就更好了。”說著又想想,“還有糧食,難民太多了,如果戰事不停,很快就會鬧糧荒,必須馬上從周邊地方買進才行……咦?你幹嗎這樣盯著我?”
溫玉和不說話,隻是把她拽進懷裏,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你有孕在身,先養好自己的身體要緊。”
孩子。
她把頭埋進他懷裏,許久後說:“這場仗,我們一定能打贏的吧?”
籌款、買糧、安置難民、支援前線,那一整個夏天和秋天,他們和許多留下來的商人一起,為維持上海的臨時秩序而奔走呼號。晨香的妊娠反應一天比一天強烈,她對一個新生命的渴望也漸漸戰勝了最初的不安。報上的消息每天都不容樂觀,她不知這一切的努力和前線那些奮戰著的生命,能否換來期待中的勝利,她隻知道不論結局如何,她必須全力以赴。
9
一塊燒紅的火炭,被田中信二用火鉗夾著,在幽暗的和室裏紅得怕人。
“這香道啊,不懂的人以為重點在香材上,其實呢,一塊好炭才是關鍵。”田中信二說著朝餘耀宗招招手。餘耀宗擦擦額上的汗,心驚膽戰地膝行到桌邊。
“炭火燒得太旺,就會冒煙,破壞香氣,要是力道不夠呢,又不足以熏出上好的香。”田中信二說著,猛地把火炭伸到餘耀宗眼前,“就像這一塊,雖然看著紅,但其實埋到煙灰裏,一會兒就滅了,屬於不堪之材。”
餘耀宗鼻尖離炭火隻有寸許遠,嚇得全身發抖。田中勾勾手指頭,他想了想,戰戰兢兢地捧起茶碗,戰戰兢兢地喝下一口。
田中信二皺眉搖搖頭,夾著火炭在他麵前晃啊晃,“不堪之材,留之無用,有人覺得它棄之可惜,可我田中信二,對無用的東西絕不在乎!”說罷猛地鬆開火鉗。炭火哧啦一聲掉進茶碗裏,餘耀宗“啊!”地大叫一聲,茶碗頓時滾落,汙了一大片榻榻米。
“田中先生請放心,”餘耀宗一邊哀號,一邊伏地磕頭,“耀宗一定盡快幫您弄到洛神的配方!一定,一定!”
10
“被盜?”溫玉和快步走下樓梯,意外地問。
“都怪我疏於防範,”貴生站在客廳中央,愧疚地說,“我想那實驗室裏既沒有吃的,又沒有錢,應該不會被難民惦記,誰知今晚查看,卻發現門鎖被撬了。”
晨香披上外衣,也從臥室裏走出來,急切地問:“那丟了什麽東西沒有?”
貴生絞握雙手,更加愧疚地說:“丟,丟了那隻保險箱。”
晨香腳一滑,溫玉和急忙扶住她。
“關鍵是不知是今晚丟的,還是更早。”餘耀宗補道,“這些天大家都在忙著安置難民,實驗室又在工廠最邊上,誰也沒顧上那裏,今晚還是我和貴生臨時起意去檢查了一下,誰知就發現門鎖被撬了。”
溫玉和扶著晨香走下樓梯,扶她坐到沙發上,想想說:“工廠的設備都已經搬出去了,一隻保險箱並不好藏,你們仔細檢查過了嗎?”
貴生羞愧得快要哭出來。
“就是沒有查到,才急忙趕來告訴你們的呀!”餘耀宗說著,坐到側邊的沙發上,“玉和、晨香,不是我說你們,好端端的收留那些難民做什麽呢?那些人三教九流,根本不懂得知恩圖報。現在好了,竟然偷到實驗室去了。不過箱子裏有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啊?”
“金銀細軟倒沒有,”晨香焦急地說,“但我的好幾本調香筆記都在裏麵。”
餘耀宗鼻孔放大,向前探了探身子:“那,洛神的配方也在裏麵嗎?”
“那倒不在,洛神……”
“洛神的配方在別處,”溫玉和說,“安全得很。”
“哦,”餘耀宗靠回沙發裏,籲一口氣似的說,“那就好。不過我覺得呀,這失竊案大概沒那麽簡單,竊賊撬鎖的技巧很高明,說明他是個高手,很可能不是難民做的。”
溫玉和眯眼看著他:“這麽說,你知道是什麽人做的?”
“日本人!”餘耀宗斬釘截鐵地說,“他們想要洛神的配方,不是一天兩天了。”
溫玉和揶揄地看著他。
餘耀宗尷尬地撓撓頭:“上次是我不好,不過我保證,再也不會幫日本人做事了!國難當頭,但凡還有點良知,都知道該何去何從的!”
沒人說話,餘耀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對天起誓道:“皇天在上,我餘耀宗要是有半句假話,天打……”
“好了,哥,”晨香忙說,“我們都相信你。”
餘耀宗這才好過一點,想想,又關切地說:“不過晨香、玉和,如果這件事真的是日本人做的,他們這次沒得手,肯定還會有下次的呀。那洛神的配方還安全嗎?”
溫玉和說:“你放心好了,配方放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絕對沒事的。”
餘耀宗撓撓頭:“那就好,那就好啊。”
11
保險箱終究也沒有找到。被收留在工廠的難民們聽說工廠被盜了,自發組成搜查組,把每一間廠房“掘地三尺”,也沒能找出那隻保險箱。而晨香和溫玉和的注意力,也很快就不在那隻保險箱上麵了。
淞滬會戰中的上海,就像一台絞肉機。十萬、二十萬、三十萬,每天每天,無數鮮活的生命投入戰場,都變成報紙上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從空炸,到炮轟、巷戰,所有的醫院都擠滿了傷員。生死存亡的關頭,實在沒人顧得上關心一隻保險箱。
妊娠反應稍稍好了些,晨香就到一家醫院做義務護工。她原本以為這樣可以幫忙挽救更多生命,卻發現因為缺醫少藥,她每天,不得不看著一個個飽受折磨的生命掙紮著在眼前逝去。
晨香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終於明白了馮瑩瑩當初說的“留下來等死”是什麽意思。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當初堅持逼溫玉和上了那艘船就好了,哪怕他和馮瑩瑩雙宿雙飛呢?
“還愣著幹什麽?人都死了,還不趕緊叫人抬走?”抬著擔架的男人衝她大叫,擔架上是急等床位的新傷員。
淞滬會戰爆發後的第四十一天,晨香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飄著小雨的下午。一批公共租界的巡捕,因為掩護一批中國軍隊的傷員進入租界就醫,被日軍的汽油彈炸傷,不到半數的幸存者傷勢嚴重,公共租界的醫院又人滿為患,不得已轉到法租界來就醫。
醫生剪開燒焦的巡捕製服,淒厲的哀號、皮肉的焦糊味刺激得她奔到門外幹嘔,天旋地轉之際,腦中突然冒出一個驚人的畫麵。
大福!
“晨香!晨香!”走廊那頭遠遠傳來餘耀宗急切的喊聲。
晨香見餘耀宗打著繃帶朝她跑來,不由十分驚訝:“哥,你的胳膊怎麽了?”
餘耀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她近前喘著說:“說來話長,愛多亞路有一夥人和日僑打起來了,還開了槍,我路過時被流彈擊中,要不是跑得快,早就沒命了。”
“中槍?!”晨香一聽就慌了,“子彈取出來了嗎?要不要緊?”
餘耀宗忙擺擺另一隻手:“我沒事,我來是想告訴你,你猜,我剛剛在那邊的醫院包紮的時候,看到誰了?”
晨香猛然想起,玉和今天要去的會館就在愛多亞路附近,嚇得聲音都抖了:“誰?”
“大福!”
“大福?”晨香一怔,驚訝地握住餘耀宗的手。
餘耀宗疼得咧了咧嘴,晨香忙鬆開他:“你真的看清楚了嗎?”
“有七八分像吧,他頭上包著紗布,躺在那一動不動,當時環境亂哄哄的,醫生又催著我快走,我想著趕緊回來告訴你,就急忙回來了。”
“一定是大福!”晨香激動地說,“哥,你是在哪家醫院包紮的?快帶我去看看!”
餘耀宗連連搖頭:“現在可不行,那邊正亂著呢,你又身懷有孕,等明天吧。”
晨香哪裏還等得及!“你要是現在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
餘耀宗被她逼得沒辦法,隻好懊惱地點頭:“哎,早知道就不這麽快告訴你。”
兩人跑出醫院的大門,門口正好有兩輛黃包車,晨香正要上車,忽見溫玉和迎麵坐車而來。
“你們這是要去哪裏?”溫玉和不等黃包車停穩就跳下來。
餘耀宗驚訝地說:“是玉……玉和呀?你不是晚上才來接晨香回家的嗎?”
“算得這麽準?”溫玉和盯著他,“你這是要帶晨香去哪裏?”
“哎喲,這個可說來……”
“玉和,大福可能沒死!”晨香激動地搶著說,“我哥剛剛在同仁醫院看見他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溫玉和也不由一怔,懷疑地問餘耀宗:“你看見了大福?”
“千真萬確,不過他傷得可不輕,現在還昏迷呢。”
溫玉和想了想:“他當時身邊可有人照顧?”
餘耀宗撓撓頭:“這個我倒沒注意。”
“同仁醫院不做慈善,當初是誰救的他,又是怎樣讓他住進同仁醫院的呢?”
“哎呀,當時亂哄哄的,醫生都忙得團團轉,我哪有機會打聽這些?”
溫玉和想想,又問:“那他可有生命危險?”
“生命危險倒沒有,幾處槍傷都沒傷及要害,就是頭被撞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來。”
“你剛剛不是說,醫生沒空和你多說嗎?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細節的?”
餘耀宗啞然,忙說:“我問了護士的呀,畢竟我也很關心大福的。”
“玉和,你路上再問吧,”晨香急道,“我們現在快走。”
“等一等!”溫玉和攔住她,“愛多亞路那邊現在很亂,你有孕在身,今天還是先不要過去,如果大福現在真的昏迷,”說著瞥一眼餘耀宗,“那麽必然不會很快出院,你明天再去也來得及。”
“我哪裏等得到明天?你知道我有多想念大福。”
“如果大福清醒,也不會願意你為他冒險。萬一你和孩子有什麽閃失怎麽辦?”
晨香張了張嘴,終於把手覆在肚子上。
餘耀宗突然說:“啊,我想起來了,同仁醫院今天來了一大批危重傷員,我走的時候,聽說他們要清出一些沒有危險的病人。”
晨香一驚,不由分說就踏上黃包車:“車夫,去同仁醫院。”
溫玉和攔在車前:“晨香,你好好想想,這件事情有蹊蹺。”
“你不要再勸我,今天就算拚上這條命,我也一定要去!車夫,快走!”
車夫聽命跑起來,溫玉和衝上去攔住車,蹙眉一會兒,終於說:“我替你去,這樣可以嗎?如果他真的是大福,我會請同仁醫院的夏院長幫忙,給他最好的治療。”
餘耀宗也上前說:“對呀!晨香,還是我和玉和去方便些,你有孕在身,車夫不敢快跑,反而耽誤時間。”
一聽耽誤時間,晨香終於猶豫了,思索片刻對溫玉和說:“那你見過了,不管是不是大福,立刻回來告訴我。”
溫玉和舒了一口氣,點點頭:“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那天下午,在天地間一片陰霾中,兩輛黃包車在那條石子路上漸行漸遠。晨香目送那兩輛車子遠去,莫名地忽然湧起強烈的不安。她告訴自己,大福隻是昏迷,沒有生命危險。可即使這樣,那種不安的感覺還是越來越強。
後麵的黃包車突然停了,溫玉和跳下車朝她跑回來。
“我回來之前,你哪裏也不要去,”他跑回她麵前,鄭重其事地說,“我看完大福,就立刻回來接你。”
晨香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寬闊的額頭,好看的眼睛,挺拔的鼻梁,柔軟的唇。她幾乎用全身力氣凝視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舍不得移開目光,甚至刹那間不能思考,隻想這樣看著他,一直一直看著他。
“千萬記得,哪裏也不要去,我很快就回來。”
他又轉身朝黃包車跑去。她下意識地朝前伸了伸手,卻什麽也沒有抓住。天空飄起了小雨,她目送那輛黃包車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雨幕中。
那晚晨香一直依約等在醫院裏,直到醫生都下了班,最後一個問她怎麽還沒走的人也已經走了。外麵下起了暴雨,走廊裏黑得怕人,她抱臂蹲坐在樓梯上,內心從忐忑慢慢變成了篤定。一定是大福無疑了,玉和要忙著為他聯係院長、安排病房,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呢。
直到那一道閃電,伴著淒厲的哀號打破寂靜。
“晨香!晨香!”
她猛地站起來,見餘耀宗連滾帶爬地跑上來:“出大事了,玉和他……”
晨香起得太急,差點摔下樓梯:“玉和怎麽了?”
“都是我不好!”餘耀宗哽咽地說,“我們今天下午到同仁醫院,發現那人根本不是大福,玉和馬上就回來接你,誰知那夥鬧事的越鬧越凶,驚動了好多巡捕……”
晨香立即打斷他:“玉和被巡捕抓了嗎?”
又一道閃電劃過,餘耀宗顫抖著,哭得泣不成聲:“那些人四散奔逃,巡捕一邊開槍一邊追,玉和他,他被子彈擊中,我把他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