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晚直到天色大黑,三人才戀戀不舍地告別。餘老爺回到餘宅已是深夜,餘太太房裏卻仍亮著燈。
“你說什麽?”餘太太陡然坐直了身子,睡眼惺忪地問,“他們真的相認了?”
餘耀宗點點頭,正要細說原委,卻忽然頓住了:“娘,你早就知道這事?”
餘太太呼地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在夜晚的燈光下像一個失魂落魄的女鬼。
“那個暗探可靠嗎?他會不會搞錯?”
“當時他就在隔壁包廂裏,聽得真真的。”餘耀宗恨恨地說,“第一回要不是老頭子防備得緊,我們也不至於被瞞了這麽多天。”想想又問,“娘,既然你早就知道晨香是誰,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哦對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餘太太“你懂什麽”地瞥他一眼,繼續走過來走過去。
“娘,你說那個晨香會不會是冒充的?”餘耀宗焦躁地跟在後麵問,想想又抓抓頭發,“可萬一是真的可怎麽辦?她本就厲害,將來再和溫家聯了姻,我們可怎麽……”
餘太太腳步突然一停,餘耀宗跟得緊,差點撞上去。
“當當當!”
突然響起敲門聲,餘耀宗急忙躥到櫃子後麵躲著。女仆去開了門,門口響起鍾叔的聲音,是請太太到老爺房裏去一趟。直到鍾叔走遠了,餘耀宗才敢出來喘氣,喘了半口又緊張起來。
“娘,老頭子不是要和我們攤牌吧?”
餘太太思慮片刻,下定決心似的轉身快步走到床邊,從枕頭套裏拿出一個小繡囊。餘耀宗驚訝地盯著她的手:“娘,你要做什麽?”
餘太太攥著繡囊的手骨節發白:“不是我要做什麽,是他逼著我做什麽。”
2
明燈高照,精心雕刻的木門上映出她盛裝的影子,一如她十五年前剛嫁進餘家的模樣。門上的漆還未舊,她也還不算老,可那時花紅柳綠,草長鶯飛,而現在卻冷風入骨,物是人非。餘太太緊了緊脖子上的大衣領子,推開了門。
眼前的景象驚得她呆了一呆。他一身淺灰色長衫立在案邊,脊背挺直,要不是身體虛胖,簡直和十五年前沒什麽兩樣。果然是見到了親生女兒啊!
餘老爺轉過身,臉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你知道我剛從哪裏回來嗎?”
餘太太哼笑一聲:“真沒想到,溫家工坊最紅的師傅竟是你的女兒,餘家的血脈真是了不得啊。”
餘老爺眼中閃過一絲吃驚,旋即了然地點頭,說:“對,我早該想到。你能跟當鋪的榮老板串通一氣,自然也能叫人跟蹤我。”
“榮老板?”餘太太大衣口袋裏的手一緊,猜測他查到了哪一步。
“還裝糊塗?”餘老爺舉起手中的香珠項鏈,“你既然跟蹤我,難道不知道我剛從榮老板那裏回來?他怎樣拿著項鏈來找你,你又是怎樣高價收了去,又怎樣叫他一個字也不要對我說!你以為,這些都能瞞得住嗎?”
餘老爺氣急,把項鏈狠狠朝餘太太扔去,打在她的臉上。餘太太偏了偏臉,身子站得直直的,卻掩不住大衣袖子裏胳膊顫抖。許久,她慢慢蹲下身去,把那項鏈撿起來。一模一樣的花紋,一處珠子摔破了,磕痕合著玉蘭花瓣,恰似一隻冥冥中窺視一切的眼睛。她驚懼地一抖,差點把項鏈扔掉。不過她還是攥住了,她深深地呼吸,慢慢站起身。
“百密一疏啊。”她冷笑說,“耀宗說你在鋪子上看了一串香珠,就整個人都大變了,原來就是這個。”
“所以當年害晨香的人,就是你!”
“沒錯,是我。”餘太太迎上他的目光,“是我把她引出餘宅,又把她推下河去。我豈止想淹死她?我恨不得掐死她,毒死她,扔到窯子裏讓土匪流氓折磨死她!”
“你!”餘老爺猛烈地喘起來,好一會兒才抬起手指著她,“她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她哪裏招惹你了?”
“她是孩子,我的耀宗難道不是孩子?”餘太太吼道,“自從我們母子進了餘家,那些下人們有誰拿正眼看過我們?沒錯,我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可我既然嫁進來了,就是餘家正房太太!”餘太太說到激動處,好看的眉眼都猙獰起來,“他們欺負我也就罷了,還要欺負我的兒子,說他是假少爺、吃白飯的!每次看到耀宗哭著回來,你知道我的心裏有多難受?!”
“這和晨香又有什麽關係?”
“她就是欺負耀宗最厲害的那個!”餘太太怒目圓睜地說,“搶耀宗的零食,搶耀宗的玩具,拿耀宗當馬騎,從樹上跳下來,還要耀宗給她當肉墊!”
餘老爺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那些都是小孩子玩鬧!”
“是啊,是玩鬧,”餘太太的胸脯深深地起伏,“我們母子一向逆來順受,我又豈是為了這些就會動殺機?”
餘老爺目光如炬地盯著她。
“我什麽都能忍,但是不能忍受像老鼠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就被人一腳踢出去!晨香有餘家先祖的嗅覺,你想給她招上門女婿,讓她繼承家業,那我的耀宗怎麽辦?難道要當一輩子假少爺?一輩子受人嘲笑?”
“那些隻是下人嚼舌根,”餘老爺痛心地說,“你竟然就為這個謀害晨香?”
“你如果沒那樣想過,下人會嚼那樣的舌根?”餘太太冷笑說,“就算晨香沒了,你到現在還是想把家業交給你侄子,如果晨香一直在,餘家難道會有耀宗的立錐之地?”
餘老爺閉上眼睛,下顎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再睜開眼時,他的情緒終於平複下來。“你我夫妻一場,你雖惡毒至此,我也不願把事做絕,”說著,回身自案上拿過一張紙,“從今天起,你和耀宗離開餘家,大家好聚好散,你的罪行我也不再追究。”
紙上墨跡未幹,“休書”二字格外顯眼。
餘太太慢慢地接過去,冷笑的臉上一寸一寸結上冰霜:“真是大度啊,我小心翼翼伺候你十幾年,到頭來,就換得一個好聚好散!”
“難不成,你還想留在這裏做餘太太?”
餘太太從齒縫裏擠出冷笑:“其實我做的這些,都正合你意吧?借了這個,你連趕走耀宗的理由都不必費力找了。”
“你的腦子徹底壞掉了!”餘老爺指著門口說,“現在,馬上,離開餘家!”
餘太太反倒邁近了一步,眼裏露出陰狠的決絕。
餘老爺警覺起來:“你要做什麽?”
“別怪我狠心,我伺候你這麽多年,隻是要得到我應得的。”
“鍾叔!”餘老爺對著門外大喊。
外麵卻無人應答,隻有冷風吹過毛竹的沙沙聲。
“鍾叔不會來幫你了,”餘太太掏出繡囊,“我守著你這個病秧子,做了十幾年餘太太,就算你不念我的好,別人也念我的好。你以為今天的餘家,還是以前的餘家嗎?”
餘老爺有些喘了,撐著站了這麽久,體力幾近耗盡。他扶緊案台,更加用力地喊道:“鍾叔!”
門砰地開了,進來的卻是餘耀宗。他一如往常地躬身笑著:“爹,鍾叔喝醉了,在屋裏醒酒呢,您有什麽事吩咐我就行了。”
餘老爺第一次真正露出恐懼:“你們……你們要反了嗎?”
被推開的門大敞著,冷風呼呼地灌進來。餘太太從繡囊裏拿出一個玻璃瓶,笑容比冷風更甚:“這東西本來是給你的女兒準備的,可惜那個溫大少爺礙手礙腳,不過留到現在給你用,也算是你為她擋了一劫。”
餘老爺接連後退,餘耀宗接過瓶子朝他走去。
“你放心,我們夫妻一場,你對我絕情,我卻不會對你不義,”餘太太站在一邊看著說,“隻要你把這瓶小東西喝下去,我就不會再去動晨香,她依然可以嫁給溫大少爺,過她的好日子去。”
餘耀宗已經走到近前,餘老爺拿起手邊鎮尺,用盡力氣朝他砸去,卻被他輕鬆握住手腕。餘老爺奮力一拽,恰逢餘耀宗鬆手,整個人轟然向後倒去,重重摔在地上。
餘耀宗蹲下去,捏開他的嘴:“爹,別怕,這是洋人的東西,喝下去不疼不癢,睡一覺就好了。”
3
那晚告別了餘老爺,晨香整個人都幸福到恍惚。溫玉和把她送回工坊,就回家準備彩禮去了,她天大的喜悅憋在心裏,晚上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踏實,一個美夢接一個美夢。一會兒夢見小時候和父親在花園裏玩,一會兒夢見父親教她讀書,一次正在和父親捉迷藏,忽然聽見牆那邊傳來砰砰砰的響聲。她猛地坐起來,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是有人在敲門。
敲門的是工坊的守門田叔。“少奶奶,不是我成心擾你,實在是外麵那位非說有急事,還說給你看了這個,你就明白。”說著拿出一串香珠項鏈,“你說這東西有什麽稀奇的呢?問他原委他又死活不說。”
香珠項鏈散發出餘老爺身上隱隱的藥味,有幾顆珠子被摩挲得多了,花紋都有些淡。晨香一眼就認出這是餘老爺那天拿著的那一串,心跳沒來由地空了一拍。
“那個人呢?”
“在外麵等著。”
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爹不會用這種方式來找她。晨香一時想不出說辭,也沒心思想說辭,隻對田叔說很快回來,便出去上了來人的車。車子開出去好遠,田叔才揉揉眼睛,想了想,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餘家遠看並沒有什麽異樣,下了車進了宅,才見裏麵燈火通明。司機一路無話,晨香心裏七上八下也隻能默默跟著,待來到正房前,赫然見十幾個仆人立在兩側,餘太太、餘耀宗一臉焦急地等在門口。
晨香一驚,腳步就滯了滯。餘太太快步迎上來,拉住她的手說:“可憐的孩子,你的事老爺都告訴我們了,本來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誰知老爺晚上突然就……”餘太太說不下去,隻拿手帕擦眼淚。
晨香一聽這話,什麽也顧不得細想:“我爹到底怎麽了?”
餘耀宗走過來,悲痛地說:“大夫說爹久病體虛,最怕大喜大悲,今晚爹是太高興了,所以……爹說什麽也要見你一麵,你快去看看吧。”
晨香再顧不得多說,立刻推門奔進去。臥室裏隻有掛鍾嗒嗒響個不停,新熬的中藥放在床邊,餘老爺幾無聲息地躺在**。晨香快步奔過去:“爹!”
餘老爺的眼皮顫了顫,微微睜開一條縫。晨香握住他的手:“爹,您怎麽了?”
餘老爺動了動唇,終究沒有發出聲音,許久,眼角滑落一顆淚珠。晨香害怕急了,她緊緊抓住餘老爺的手:“爹,您快醒醒,女兒還有好多話要和您說,還有好多小時候的故事想要聽您講,還有好多別後的心酸想告訴您。”晨香搖晃著餘老爺的手,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下來。餘老爺奮力睜開眼,隻是看著她。
身後吹來一陣冷風,餘耀宗帶一位大夫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爹,您放心,”餘耀宗孝順地說,“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妹妹。”
餘老爺的胸脯劇烈起伏起來。大夫急了:“說過病人不能大喜大悲,有什麽要緊的事,非要現在刺激他?”
餘耀宗連忙賠不是,晨香心裏千般不舍,也不敢忤逆大夫的話。出了正房,天已微白,餘太太擔心晨香回去晚了會被溫家責怪,真誠地勸她趕緊回去。晨香其實是想守在這裏的,無奈現在的餘家並不是可以任她去留的地方,隻好央求餘太太,一旦爹病情不穩,要立即通知她。
餘耀宗送她出門,一路假山花園,是他們小時候玩鬧過的地方,具體景致其實已記不得了,隻是晨香此時心裏難過,看到哪裏都觸景生情。
“妹妹!”轉身出餘宅的時候,餘耀宗突然叫住她,叫住了又不說話,像是胸中有澎湃的親情在撞擊,“以後爹……以後我一定會替爹,好好照顧你。”
初冬的早晨冷風陣陣,他的身影籠在微弱的晨曦裏,一雙眼眸溫情湧動,與記憶中的哥哥完美重合。晨香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哥!”
4
出了餘宅,晨香的眼淚擦了又流,擦了又流。剛剛看爹的樣子,怕是撐不了幾天了,可昨晚明明還好好的,為什麽一夜之間會病得這麽重?晨香有一瞬覺得大概是自己不吉利,否則為什麽分開十幾年都沒事,一和自己重逢,爹就病重至此?這麽一想,她的眼淚越發止不住。她想如果早知如此,寧願自己沒有做那串香珠項鏈,沒有和爹相認。
一路走一路胡思亂想,冷不防前方突然傳來一聲粗吼:“站住!”
晨香被這吼聲一驚,猛然抬頭,見是溫家仆婦王婆子。王婆子身後,二姨太領著幾個家丁從天而降。
“哎喲,我不是看錯了吧?”二姨太驚訝地招呼眾人,“咱們溫家的未來大少奶奶,怎麽一大清早從餘家大門裏出來了?”
“夫人要是看錯倒好了,”王婆手叉著熊腰說,“您沒瞧見剛才她在餘家門裏,和那個餘少爺摟摟抱抱,有多親熱!”
“什麽?”二姨太驚訝地叫,“晨香,這是真的嗎?”
晨香終於可以思考了,她掃一眼眾人,見都是二姨太身邊的熟麵孔。
“二姨太,你怎麽會在這裏?”
“可不就是巧麽。”二姨太笑著說,“我呢,就是今天碰巧起得早,碰巧出來散個步,碰巧走到這裏,誰承想,又碰巧遇到了你?”
當然沒有這麽巧的事,她是跟蹤她來的。晨香飛快地思考二姨太是怎麽跟蹤她的。她昨晚離開工坊隻有田叔知道,難道是田叔認出了餘家的汽車,告了秘?可是告秘也應該告訴溫老爺,但看眼前的架勢,顯然田叔隻告訴了她。暗中收買眼線,那她這盯梢就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圖什麽呢?
“哎喲,瞧這小腦袋轉得飛快的樣子,”二姨太笑著說,“可惜你和餘少爺的奸情被這麽多人看見,無論如何,是抵賴不掉咯。”
看她的樣子,還並不知道餘老爺是我的親生父親,晨香想,那麽這次跟蹤就不是為了揭發我的身世。那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各種念頭閃過,晨香陡地一停,風中驚出一身冷汗。
“我早該想到,你阻止我嫁進溫家不成,就想要除掉我!”
二姨太打量她一會兒,嗤笑起來:“你這小腦袋,怕是想脫罪想瘋了吧?你出賣溫家,吃裏扒外,又和餘少爺勾搭成奸,如今被我發現了,就反誣我要取你性命?”
晨光漸漸亮了,空氣卻依然冷,二姨太的大紅唇映在冰冷的晨光裏,豔得觸目驚心。
“你昨夜跟蹤,就是為了借機除掉我,”晨香盯著她說,“沒想到發現我進了餘宅,於是斷定我出賣溫家,便改了主意。你今早叫來這些人,是為了見證我從餘宅裏出來,這樣比取我性命更加讓我萬劫不複。”
“分析得還真像那麽回事呢,”二姨太委屈地說,“倒讓我有口難辯了。要不這樣,咱們一起回溫家,當著老爺的麵好好分辯分辯?”
晨香是被綁回溫家的。路上行人漸漸多了,紛紛側目指點,二姨太便走得越發不緊不慢。晨香一心隻想著餘老爺的病情,對路人的眼神倒並不在意,她想如果這樣可以讓爹熬過這一劫,哪怕走得再慢些呢。
回到溫家時,這消息早已傳遍整個宅院,可見送信的人跑得著實快。而由於大家沒有親臨現場,便憑空生出許多想象,所以當晨香被綁進溫家正廳時,大家見她竟穿得整整齊齊,都十分失望。說好的捉奸在床呢?
東升的陽光灑滿正廳,簇新的一塊匾額沐浴在陽光裏,那是為迎接她和溫玉和的婚禮,剛剛換上的。溫老爺坐在正首椅子裏,拿著一對檀木球在手心轉動,麵色倒是最平和的一個。
“晨香啊,你是我認定的兒媳婦,隻要有我在,溫家就沒有人能欺負你,明白嗎?”
晨香悄悄掃視寬大的正廳,二姨太母子和幾個眼熟的家丁仆人都在,卻獨獨不見溫玉和,她咬了咬唇:“嗯。”
“若是有人冤枉你,你盡可說出來。”
“嗯。”
“二姨太說,前些日子有人看見你在一品齋和餘老爺見麵,可是真的?”
身後隨風飄進廚房的油煙味、洗衣皂味、煤灰味和馬桶味,晨香幾乎可以想象一眾仆人蹲在窗外偷聽的樣子。她深深呼吸,任各色味道充斥鼻腔,心裏反倒不怕了。
“是真的。”
溫老爺微不可見地眯了眯眼:“那麽,你昨天半夜被餘家的汽車接去,又在餘家逗留一夜,也是真的嗎?”
“也是真的。”
檀木球一停,溫老爺盯著她。
“可我去餘家是事出有因,我並沒有出賣溫家。”
檀木球又轉動起來:“說說你的原因。”
“大半夜的偷溜出去,不是偷人,還能是什麽?”王婆子插嘴說,“老爺,我今早在那餘家門口,親眼看見她和餘家少爺又是摟又是親的,膩歪了足足有半刻鍾呢!”
“你胡說!”晨香氣道,“我們哪有親過?”
“被撞見了還不承認?難道是我眼瞎了嗎?”王婆子大叫起來,“難道我們所有人都瞎了嗎?老爺,夫人也看到了,不信您可以問夫人啊!”
二姨太很難為情似的,忸怩了半天,反倒數落起王婆子:“家醜不可外揚,你這樣大喊大叫,是想叫全天下都知道大少爺被戴了綠帽子嗎?”
“二姨太,你不要血口噴人!”
“晨香,我在替你遮掩,你不要不識好歹!”
“都給我住嘴!”溫老爺呼地站起來。廳堂霎時一靜,溫老爺胸脯起伏,冷冷地說:“晨香,我給你機會說清楚。”
主仆七八雙眼睛,還有門外不知多少對耳朵,此時都安安靜靜地等著她。晨香問心無愧,可還是有些猶豫。
“我去見餘老爺,是因為,是因為……”
王婆子催促:“快說呀!”
“是因為,我其實是餘老爺流落在外的親生女兒。”
安靜又延續了幾秒鍾。
“噗!”
“哈哈哈哈哈……”
滿堂大笑。溫玉仁之前縮在二姨太身後不敢出聲,此刻再也憋不住,拍著腿大笑道:“晨香,我還以為你多精明,沒想到你撒起謊來這麽沒腦子,哈哈哈哈!”
晨香痛苦地閉上眼睛。之前之所以猶豫,就是怕會出現現在這樣的情形。她也不是不知道撒個謊或許效果更好,也不是有什麽誠實守信的精神潔癖,隻是在這件事情上,她不想撒謊。
“我的確是餘老爺的親生女兒。”
溫祖昌雙唇緊抿,許久說:“把她給我關起來,關到肯說真話為止。”
兩個家丁應聲而上,繩子都是預備好的。晨香這回真的怕了,她不怕溫家任何人,但餘老爺危在旦夕,若是她被關在這裏……她不敢想下去。
“溫老爺,我沒撒謊,求你放了我!你們放開我!”
情到急時力氣大,兩個家丁竟沒能製服她。王婆子哪肯放過這用武之地?三人手腳齊上,終於把她按住,連嘴巴都捂得緊緊的。一根繩子勒進皮肉裏,晨香眼角流下大顆眼淚,無聲地喊:“玉和,救我!”
突然,她朦朧地聽見他的聲音:“你們放開她!”
身上的繩子竟真被解開了,晨香抬起頭,果然看見他在她身邊蹲下來:“你怎麽樣?受傷沒有?”
她閉上眼睛,睜開,再閉上,再睜開,眼淚止不住地就湧出來。她看著他,用力地搖搖頭。
溫玉和握住她的手,說:“爹,這麽大的事,為什麽全家上下隻瞞我一個人?”
二姨太左右瞧瞧,關切地說:“玉和呀,那還不是你爹疼你。你這孩子重感情,偏偏這女人水性楊花,勾搭的還是我們溫家的死對頭,天曉得她在醞釀什麽……”
“爹!”溫玉和打斷二姨太,就像根本沒有這個人一樣,“晨香自從進了溫家工坊,功勞有目共睹,昨晚去餘家也是事出有因,您要給她機會說清楚。”
“呦,瞧瞧這語氣,一模一樣的呢!”二姨太被他當眾無視,就陰陽怪氣起來,“事出有因,你可知道她的‘因’是什麽嗎?她說她啊,是餘老爺流落在外的親生女兒!哈哈哈哈,我還是皇家流落在外的公主呢!”
溫玉和看向晨香,晨香點了點頭。他想了想,拉著她的手一起跪下。
“爹,這件事怪我沒有及時稟告您,晨香她的確是餘老爺的親生女兒,我昨晚才和她一起見過餘老爺。”
在場的人都麵麵相覷,幾個丫鬟露出“大少爺是中了她什麽蠱”的眼神。溫祖昌麵露失望,盯了他一會兒,說出話來卻仍波瀾不驚:“哦?是嗎?那你幫我約餘老爺見個麵,如若果真如此,我們便是兒女親家了。”
“沒問題。”
“不行!”
晨香與溫玉和脫口而出的話截然不同,這次連溫玉和也詫異了。晨香痛苦地低下頭:“那個,我爹昨晚突發急病,現在臥床不起,不能見人。”
廳中響起嗤笑聲。溫玉和驚訝地問:“怎麽會這樣?餘老爺昨晚不是還好好的嗎?”
“就是昨晚突然病的。”
“看過大夫了嗎?”
“看過了,大夫說不能受刺激,也不能見客。”
“噗!”溫玉仁趴在椅子上,拍著椅背大笑,“哥,晨香,我謝謝你們,有你倆這出戲,我這一年都不愁沒有樂子了,哈哈哈哈!”
“放肆!”溫老爺雷霆一怒,溫玉仁嚇得一秒立正。
“把他們兩個都給我關起來。”溫老爺常年不苟言笑的臉上肌肉顫抖,“分開關,一個一個地問。”
“不要啊溫老爺,”晨香急道,“我爹還病著,我得去看他。”
溫玉和擋在晨香前麵:“爹,我們真的沒有騙您,您派個人到餘家一問就知道了。”
一個是老爺,一個是得寵大少爺,家丁在一旁比比畫畫的好為難。溫祖昌氣得鼻翼翕動,許久才說:“好!我今天就不關她。”
“謝謝爹!”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我們溫家工坊的人,和你的婚事也一筆勾銷!”
笑還沒來得及暈開,溫玉和聞言一驚:“爹,我這輩子非晨香不娶!”
溫祖昌大概一年裏受的氣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多,他伸出一個指頭,“好好”了好半天:“你非她不娶,就和她一起離開溫家!從今天起,我溫祖昌沒有你這個兒子!”
怒雷滾過,整個正廳都靜悄悄的。仆人們個個屏氣凝息,眼皮都不敢抬。
掃地出門唉!大少爺唉!雖然聽著很玄幻,但老爺可一向說一不二,況且這樣的話他以前還從沒講過!
二姨太左右看看,喜笑顏開地來勸和:“老爺您快收起這些話,大少爺最孝順了,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出賣溫家的女人,和您這個父親作對呢?大少爺,女人外麵多的是,爹可就隻有這一個,你要分清孰輕孰重啊。”
溫玉和默然一會兒,跪在地上說:“爹,兒子不孝,惹怒了您,但我和晨香今天說的句句都是實話,我們真的沒有騙您。”
一父一子,兩雙相似的眉眼在高屋大梁下對視,看得周圍的人紛紛屏住了呼吸。
“這麽說,你是選定了嗎?”
“爹!”
“來人,把這個不孝子給我趕出去!你們聽著,從今往後,溫家沒有這個人!”
家丁們扭扭捏捏地上來,為難地搓著手:“大,大少爺,要不您這邊兒,這邊請?”
溫祖昌背過身去,溫玉和凝視他的背影一會兒,默默磕了個頭,站起來,牽起晨香的手大步走出去。
仆人們紛紛閃開一條路,有幾個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出聲。出了廳堂,迎麵撲來一陣寒風,晨香被他拉著大步快走,下意識地回身,正對上溫祖昌濃黑的目光。她想,他最氣惱的應該不是她背叛溫家,而是他最器重的兒子竟然背叛了他吧。
5
他們找了家西洋旅館住下。晨香一直為溫老爺最後的眼神耿耿於懷,勸溫玉和還是回家去吧,生養之恩大於天。說完一邊愧疚於自己的虛偽,一邊緊張地看著他。
好在擔心中的場麵並沒有發生。“你放心,我爹隻是不相信我們的話,等餘老爺的身體好一點,我爹和他見了麵,誤會自然就解除了。”
話說得輕鬆,眼神卻騙不了人。晨香歎了歎,想起父親的病,憂心又添了一層。
“當當當!”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晨香看向溫玉和,從他眼中看到同樣的詫異。
溫玉和戒備地去開門,一開門人就怔住了:“餘耀宗?”
晨香一驚,心裏湧起不祥的預感。上午回工坊收拾東西時,為了以備餘家人找她,她特地給工人們留了旅館的地址。可過了才不到半天……
餘耀宗迅速進屋關上門,焦急地說:“溫大少爺,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晨香,你馬上收拾東西,和溫大少爺一起離開蘇州。”
“你說什麽?”晨香本以為會聽到最壞的消息,沒想到卻聽到這個,心裏又升起期望,“爹怎麽樣了?”
餘耀宗明顯地頓了一頓,說:“爹的事以後再和你說,現在沒時間解釋了。你們現在就去碼頭,趕上哪班船就坐哪班,總之先離開蘇州再做計議!”
簡直不能更讓人抓心撓肝。晨香抓住他問:“爹到底怎麽樣了?”
餘耀宗痛苦地長歎一聲,悲痛地說:“昨晚你走之後,爹服了藥,本來已經好轉,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那藥裏被人下了毒,今天早上,爹已經去世了。”
溫玉和麵露驚訝。晨香仍保持著傾聽的姿勢,像是沒反應過來聽到了什麽。
“我們已經報了警,我懷疑是家中仆人下的毒,”餘耀宗噙著淚水說,“可警察調查的時候有仆人舉報,說你案發前來看過爹,又和爹獨處過,最有下毒嫌疑。”
溫玉和淩厲地看向他。晨香卻還是怔怔地:“你是說,爹已經去世了?”
“晨香,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餘耀宗痛心地說,“可生死天定,爹生前最惦記的就是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不信,我要回去看爹!”
“你不能回去,現在餘家全是警察,你回去就是自投羅網。”
“我又沒有毒害爹!”晨香哭喊道,“那個舉報我的仆人是誰?他才是凶手!我要和他當麵對質,問他為什麽要害爹!”
她抓著餘耀宗的衣袖拚命搖晃,溫玉和把她拽過來,護在懷裏,想想說:“餘少爺,晨香雖然情緒激動,但話卻有幾分道理,那個誣陷她的人才最有嫌疑,不能從他身上著手調查嗎?”
餘耀宗搖搖頭,歎息說:“昨晚晨香來餘家,十幾個仆人都看到了,現在人家全都指認她,實在是沒辦法。”
溫玉和蹙眉想想,又說:“那藥是誰煎的?中間有誰接觸過?最後是誰服侍老爺喝的藥?一環一環查下去,總會查清楚。”
“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餘耀宗無奈地歎道,“可現在的警察局長是從南京新來的,北伐軍出身,關係盤根錯節,一心想著辦幾個漂亮案子好升遷,哪有心思聽你分析這些?如今眾口一詞指認晨香,他巴不得現在就抓人回去結案。”
溫玉和看著他,緊抿起唇。
餘耀宗又焦急地說:“我能從溫家工坊打聽到這裏,警察也隨時會找來,這家旅館已經不安全了,你們得快走。”
“走就走,”晨香擦幹眼淚,狀態反倒好了些,“我不信爹已經死了,我現在就要回去看爹。”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餘耀宗說得情真意切,“溫大少爺,我知道你對晨香一往情深,眼下情況緊急,請你無論如何要帶她走。”
溫玉和想了想,意味深長地看著餘耀宗,說:“餘少爺,晨香思念餘老爺多年,如今剛剛相認就陰陽兩隔,餘老爺又走得不明不白,如果不讓她回去看一看,怕是她絕不會走。”
餘耀宗迎上他的目光,兩人對視一會兒,良久,終是餘耀宗歎道:“現在家裏布滿了警察,你們千萬要小心。”
事實上何止家裏?他們趕到餘宅附近的時候,就連街上都有兩個警員衝路人比畫,手裏拿著畫像,上麵赫然印著晨香的畫像。不遠處,餘家正門已素布高懸,門口一個警探攔下吊唁者挨個查看。
餘耀宗把他們攔在巷子裏:“你們真的不能過去了!”
晨香倚在小巷牆上,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黑漆大門。早上她才從那扇門裏出來,手上還有爹掌心的溫度,如今日剛過午,冬日清冷的陽光照在新結的白花上,陣陣冷風吹過,白花簌簌顫抖。她深吸一口冷空氣,站直了身子。
“我一定要回去。”
“你瘋了?”溫玉和說,“你現在回去,就是送死。”
“我不怕。爹都沒了,我還怕什麽?”
“你也知道你爹沒了,你回去也見不到他!”
晨香脊背一僵,下顎線條繃得緊緊的,慢慢地,那線條終於開始抖動。
“到底是誰害了爹?我和爹才剛相認,才剛相認……”
溫玉和替她揩幹淚痕,慢慢說:“凶手這一招十分陰狠。如果你現在逃走,就坐實了下毒的罪名,讓真凶逍遙法外;可如果你留下來,就會被警察抓獲,一樣難逃死刑。”
“我一定要查出這個人!”
“如果你要查出他,就要先保全自己。答應我,我們先離開蘇州。”
“我不答應,離開了還怎麽查真凶?”
“你不離開,也隻能每天東躲西藏,一樣沒辦法查。”
“玉和說得對啊,”餘耀宗忙說,“晨香,這裏有我呢,你就和玉和放心走,等風頭過去了你們再回來。也許要不了多久,真凶就落網了。”
晨香背靠在牆上,眼睛望向那扇黑漆大門,許久許久,無聲慟哭起來。
6
第二天一早,他們搭上一艘去上海的船。
一九二八年的上海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天堂。冒險家有機會一夜暴富,有誌商人在那裏大展雄心,前清遺老和沒落政客在那裏一擲千金,夜夜笙歌中挽住最後的浮華。那是一個隱匿蹤跡的好地方,沒有人在乎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不管你曾經怎樣顯赫,來到這裏都是一粒塵埃。
晨香當時以為去上海是為了躲避追捕,多年以後回想,卻發覺那更像命運的召喚,仿佛她心裏有個聲音,已經早替她做了判斷。但她不想讓溫玉和陪著,這次是真心的。
“我的命很硬的,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她嚇唬他說,“你看,我四歲的時候就死了娘;後來遇上了我爹,他的腿本來隻有一點跛,可自從收養了我就越來越重;再後來我找到了我親爹,結果才一相認,他也遭人毒害。”晨香本想嚇唬一下溫玉和,誰知說著說著,自己也難過起來,“所以,你還是不要陪著我了,我這個人,誰沾上誰倒黴。”
船艙座位逼仄,鄰座穿花夾襖的大媽悄悄朝她瞥了一眼,往旁邊挪了挪。
溫玉和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地說:“那這樣說來,我們也算同病相憐。我一出生,我娘就難產而死,後來照顧我的奶娘也病逝了;有一次玉仁和我一起查看花田,結果遇上山賊,我沒事,玉仁卻挨了一槍。”他攬住她肩膀,“你看,既然咱們兩個命都這麽硬,不如就比一比,看誰克得過誰?”
大媽愈發驚恐地往旁邊讓了讓,半邊身子都懸在外麵。
晨香有點鬱悶地看向窗外,按邏輯,難道他不是應該說:“沒關係,我不怕,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死又有什麽關係?”她連這個邏輯下的回答都想好了:“可是玉和,我不能連累你,離開我,你才會有大好的前程,你還是放手吧!”自己感動得鼻子都酸了,誰知他這麽說。
窗外河水泛波,碼頭越來越遠了。白牆黛瓦、評彈小調,岸上的一切都漸漸遠去。晨香看著漸行漸遠的蘇州城,忽然覺得那就是自己命運的隱喻。家、吳鎮、養父、大福,還有生父,是不是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將離她遠去?鼻子酸得厲害,一大顆眼淚滾下來。
肩膀被人扳了一扳,溫玉和溫柔地看著她:“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所有的問題,我們都會解決。”
陌生的船艙、陌生的人,還有一無所知的未來,晨香看著眼前這張好看的、熟悉的臉,不由自主地叫了聲:“玉和。”
黃昏時他們抵達上海,在蘇州河碼頭上了岸。踏上碼頭那一刻,晨香回望河水的那一邊,那一邊水波無邊,看不見美麗的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