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秋宮坐落在安川與安西的交界之處,在早先是供皇家遊獵時居住的行宮,整座建築仿照漢式風格,線條雄渾古樸,配著落日黃沙,像極了盤踞在大漠的孤狼。

隻是自打安西失守後,這座長秋宮便順帶著歸於蠻夷統轄之下了。

他們占據這座宮殿十餘載,將許多地方按照其本族首領的喜好重新進行了修繕和重建,到如今,早已是土不土,洋不洋的尷尬風格,可能前頭剛走過一道十餘丈的闕樓,下一秒道兩旁便被連綿的氈帳占據了。

蕭城與段禮自長秋宮側門進入,甫一進入,一股惡臭猛地鑽進鼻子,道兩旁放著一桶桶發黑的汙水,有的水桶上麵飄著菜葉,有的隱隱約約,甚至漂**著屎渣子,這條道大抵是專門向外運送宮中穢物的甬道。

【郡主、將軍,宮中不能行車馬,勞煩二位,下來走著吧。】那使者低著頭,臉上皮笑肉不笑。

可憐段禮一下馬車,便扶著牆根兒嘔了起來。

【勞煩大人帶路。】蕭城頷首。

這長秋宮並不大,兩進四合院,縱向布局。前院正麵居中開門,殿堂廣闊,供宮中設宴議事之用,兩側為馬廄,有三五士兵值守。

後院則由正房、左右廂房、門樓和廁所組成,雖為廂房,但拆開來看,實為獨立院落,中間有籬笆互相隔絕著,倒也僻靜開闊,阿妄居於正房,蘇南書與劉寶則被安排在後院的最角落,為不衝撞小賢王,每天隻有固定的時辰才能出入,去向何處,去見何人,皆要稟報。

蕭城和段禮,甚至於無法居住在後院,阿妄命人將前院的馬廄收拾出兩間空房,草草擺設了幾件生活必須的物件兒,便不再理會了。

段禮的房間緊挨著馬棚,莫說馬臭味兒,就連馬匹啃食草料的聲音都能透過牆壁,隱隱約約傳進屋子裏來。

生活環境不是一般的惡劣。

萬幸蕭城自小苦慣了,他與段禮一牆之隔,此時躺在馬棚的草席上,等待著呼蘭若阿妄的傳喚,倒也坦然。

心裏唯一七上八下的,是為蘇南書。

他搞不清楚,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安川,而且看樣子,是呼蘭若阿妄的座上賓。

大概不是為了對付他的,他對蘇南書的【絕情】,時至今日提起來,相州城的百姓仍要朝他吐一口唾沫,那是為了什麽——

腦海裏忽然閃過她掌心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吐金鳥、血石——段家!對,段淳剛自打知道見了蘇南書獻出的金羽,明裏暗裏,曾多次針對蘇家,更不惜將蘇家掘地三尺,想來是篤定蘇南書手裏豢養了一直吐金鳥。

阿妄收留蘇南書,為的就是在必要的時候,拿她做籌碼,將段家拿捏在掌心裏,就如同身為質子的段禮。

如今風平浪靜,一切都看似處在精妙的製衡之中,阿妄忌憚段淳剛,不敢對他與段禮下手,又要製衡段淳剛,則必然會將蘇南書保護的很好,段禮大概對她構不成威脅,但這環環相扣,卻並非最為穩定,一旦段淳剛提出足夠誘人的條件,那麽南書立刻就會陷入被動的局麵。

她將會是阿妄最先拋出的棋子,亦或是誘餌。

一定要把她摘出去,蕭城心裏想著。

【蕭將軍,動身吧。】門口的士兵叩了叩木門,示意他可以去朝見小賢王了。

蕭城深吸一口氣,飆演技的時候又到了。

他這頭壓力山大,阿妄那邊壓力並不比他小。

他獨坐殿堂之上,手中反複把玩著狼牙,眼中陰晴不定。

他為貪段家的軍糧,擅自下密林,損兵折將,還瘸了一條右腿,阿達為此事震怒不已,大哥殞命沙場,他是阿達唯一的兒子,可以說單於之位早晚是他的,隻是如今,並不知道蠻族能不能接受一個瘸腿的單於。

若不想眼睜睜看著單於之位落入叔父手中,他必須要比常人做的更出色。

麵前攤開這大楚的地形圖,他伸出手,指腹慢慢滑過羊皮卷——如今已經拿下安西與安川,再往下,就是相州,緊接著順著運河直下京都,他的手停留在京都二字上,眼底充斥著躍躍欲試的野心。

【王爺,餘近日派兵日日守在那蘇家女身旁,恨不得全天候地盯著她。】身旁的謀臣金日蟬伏在他耳旁,低聲說,【隻是盯了這些日子,從沒見過她身邊有什麽鳥兒,更別說一身金羽的鳥兒了。】

阿妄皺眉,【那這鳥在何處呢?】

金日蟬搖了搖頭,【不過,她最近不再成日裏研製那些草藥了,而是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個小藥罐兒,說是能治災病。餘瞧著,倒真有幾分藥效。】

阿妄眼睛一亮,【當真?】

【是,這藥味道古怪,敢吃的不多,有些窮人窮途末路,不肯眼睜睜等死,便吃了,結果當真一天天好起來了。】金日蟬兩手插在衣袖裏,也琢磨不透,【這蘇姑娘,興許當真會些醫術——】

【她自然是會的,我的命都是她救的。】阿妄提起這一茬,唇角是抑不住的笑意,他腦海裏恍然又想起那日在山洞中,它低下頭,仔仔細細地將草藥敷在自己腿上的樣子,如此嫻靜溫柔,是蠻族女子身上從不曾有的。

金日蟬噤了聲,他萬沒想到,提起蘇家女,竟從小賢王的眼底看到這樣的神情。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蘇家女於他們而言,隻能是棋子。

【小賢王,蕭城來了。】金日蟬不得不出言打斷阿妄,【想想死在他槍下的兄弟,再想想——段禮害得你——務必提起精神來。】

阿妄耳聽得此話,心中恨意又起,他喝了口馬奶酒,衝著金日蟬揮了揮手,【就說我有軍務在身,讓他們在堂下候著。】

金日蟬點頭,手插在袖子裏,快步向堂下走去。

蕭城聽得稟報,心中了然,這是下馬威呢,他也不說什麽,隻是背過手,安靜地站在房簷下,靜靜地等著。

段禮舟車勞頓,早就累的不行,沒站一會兒,人便東倒西歪起來。

此時已經慢慢進入了盛夏時節,日頭曬在背上,毒辣得很,段禮自小在西南長大,那地方四季如春,一年到頭也沒有這樣毒辣的太陽,她搖晃著身子,隻覺得汗鋪滿了後背,密密匝匝地疼。

直到她兩眼一陣陣發黑,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時,方才聽到金日蟬不急不忙地宣著。

【宣大楚質子進殿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