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經瑜出生在一個小村子裏。

父母去城裏務工,他成了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沒過幾年,城裏傳來消息,說是父母一起出了意外,沒了。

奶奶當即病倒,住進了鎮上的醫院,把父母的賠償金花了個七七八八,還是走了。

那一年,蕭經瑜三歲。

奶奶走後,爺爺就開始經常發呆,在院子裏,手拿著還沒掰完的苞米,看著遠處的雲,而蕭經瑜看著爺爺的背影,也在快速地長大。

都說小孩不懂,但其實小孩什麽都懂。

過了幾天,村支書過來找到他們,說會幫他們申請政府的最低保障,還可以讓孩子去鎮上讀小學,現在國家有義務教育,學費書費都免了,爺爺眉眼間的惆悵才總算淡去一些。

但蕭經瑜的童年過得也仍不順遂。

他生得瘦小,體力很差,村裏的小孩很會看人下菜,知道他家隻有個爺爺,就算招惹了他也不會受到懲罰,每次說是輪流騎大馬,可每次輪到他騎的時候,那些小孩就一哄而散,說不玩了。

有一次他實在是氣不過,抓著他們想要個說法,卻恰好碰到那個小孩的爸爸沿著田埂走過來,問怎麽回事。

知道前因後果後,那男人直接一把把自家孩子護到身後,說:“就你還想騎人身上呢,去去去,回家去吧。”

後來爺爺知道了,氣得胡子都飛起來了,卻也隻能歎口氣,說以後別跟他們玩。

說起來,蕭經瑜這個名字也是爺爺起的。

村子裏大部分人都姓蕭,爺爺叫蕭正直,爸爸叫蕭誠信,到了蕭經瑜這一輩,爺爺想給他起個一聽就有文化、有氣勢的名字,找村支書借了本成語詞典,跟兒子兒媳商量了半天,最終選了經瑜倆字。

經天緯地,懷瑾握瑜。

隻可惜村子裏的人大部分都是文盲,聽著有個瑜字,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村頭那條河裏的白條魚,叫他遊刁子。

爺爺每次聽到都不高興地反駁說:“遊刁子什麽遊刁子,那麽小一條河,我們經瑜可是以後要在外麵闖出一番天地的!”

村子裏的人每次聽見都會哄堂大笑,用一副懶得跟個老糊塗計較的口吻說嗯嗯嗯是是是。

蕭經瑜不喜歡被叫遊刁子,覺得很刺耳,爺爺看出他臉上的難堪,又不能和偶爾還能幫襯他們倆一把的村裏鄉親鬧翻,隻得悻悻地牽著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蕭經瑜問爺爺:“爺爺,外麵是什麽樣的?”

“外麵啊……”小老頭想了想:“外麵的醫院,牆都特別白,醫院門口就有賣水果的,到處都是人,可熱鬧了……我們經瑜以後當醫生好不好,聽說可掙錢了。”

蕭經瑜皺皺眉:“不要,我喜歡唱歌。”

“唱歌能有什麽出息啊……你這孩子……”

不光那時候村子裏的人不信,就連蕭經瑜自己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遊進大海。

到初中,蕭經瑜因為拔尖的好成績在學校裏頗為耀眼,經常有鎮上的女生給他遞紙條,有一次被學校裏那群不學無術的男生看見,把他拉到學校一角打了一頓。

他們拳腳很硬,蕭經瑜雙拳難敵四手,被打得無法招架,那群人很得意,嘲諷地說,就你也配。

蕭經瑜當然知道自己不配,他本來也沒想理會那個女生來著。

那時候學校還沒有校醫室,等那群人走後,蕭經瑜在原地躺了好久才勉強能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校外走時,被他們班的班主任發現了。

班主任就住在鎮上,把他帶回自己家包紮,可能因為他一路沒說話,以為他情緒低落,為了鼓勵自己最優秀的學生,把年輕時彈過的吉他拿了出來,笨拙地表演了一個和弦全錯的彈唱。

那是蕭經瑜第一次見到吉他這種樂器,一下就被吸引了,但他本能地覺得這麽好的東西自己肯定買不起,就連價格都沒問,隻是朝用心良苦的老師擠出個感激的笑容,說:“老師你唱得真好。”

班主任還沒見過這小子兩眼放光的樣子,恰好這吉他他也好久沒彈過,一直擱在家裏落灰,就承諾說如果中考的時候他能考到市裏的重點高中,就把吉他送給他。

結果毫無懸念,中考結束後,班主任把吉他裝進吉他箱,給他準備好,還找出了自己以前用過的很多舊吉他譜,跟蕭經瑜說:“其實我也沒學過,太貴了,但是我室友學了點,就教我認了一下譜……”

蕭經瑜在老師家學了一下午,在老師稀裏糊塗顛三倒四的教學中,大概學會了看譜,萬分愛惜地收起東西,千恩萬謝地走了。

義務教育隻管到初三畢業,蕭經瑜覺得也差不多了,想盡快找個地方打工賺錢,但爺爺聽完他的想法,氣得把他罵了一頓,說村子裏的人說你是個遊刁子,你還真想當個遊刁子啊!

好在蕭經瑜因成績優異,市裏的高中為了重本率,說不光不要學費住宿費,如果在大考中取得名次還能給獎學金,爺爺一聽,不由分說地把蕭經瑜推上了去市裏的小巴。

就這樣,蕭經瑜開始讀高中了。

高中生雖然不怎麽上音樂課,但市裏的高中還是配了音樂老師的。

整個高中生涯裏,他一邊穩穩地坐在年級第一的位置上,一邊自學吉他,遇到不會的,就跑去老師那纏著問,把幾個音樂老師煩得見了他就跑,見到他們班班主任還告狀,讓班主任趕緊管管。

奈何蕭經瑜的自學行為完全不影響成績,班主任不光聽不進去,反而苦口婆心地跟音樂老師說:“就教教吧,孩子山村裏來的,喜歡個音樂不容易啊。”

音樂老師更無奈:“我是學鋼琴的,哪裏看得懂吉他譜啊!”

高中那段時間,蕭經瑜真的很快樂。

他有吉他,有成績,足以讓所有人都不會再去糾結他的出身,沒有人會說他是遊刁子,大家都對他崇拜而友善。

他的自尊心在這三年裏被飛速拔高,總算有了這個年紀的少年應有的意氣風發,但與此同時,和一堆城市裏的,父母雙全家境殷實的同齡人待在一起,每天都在聽從沒聽說過的事情,見從沒見過的東西,也讓他內心的自卑從沒有一刻消弭過。

其實他那時候有點錢的。

因為分數一直相當理想,老師越來越重視他,學校的獎學金也一直是按照最高規格給的。

蕭經瑜生活很簡單,對吃穿用度都沒什麽要求,經常還能省下錢寄回給爺爺。

隻是每當有人想邀他在周末、節假日出去玩,不管是去同學家裏,還是去網吧,蕭經瑜都沒答應過。

他知道那些東西他都不懂,也沒那個條件接觸,不想在同齡人麵前露怯。

有一次,蕭經瑜前座的男生膽大包天地偷偷帶了一台索尼PSP到學校來,引發全班的狂歡。

所有人很默契地瞞著老師,在午休的時間輪流玩,一人打五分鍾。

男生們全都在排隊,隻有蕭經瑜坐在位置上。

等午休快結束的時候,帶PSP來的那個男生大概是以為他不好意思,主動轉身把PSP放他桌上:“鯨魚,玩嗎,昨天快遞剛到,我連夜下了幾個遊戲就拿來了!”

那男生沒吹牛,遊戲機真的很新,在教室的白熾燈光下,像是輛氣派的黑色汽車一樣停在他的麵前。

蕭經瑜手裏拿著筆,就連碰都不敢碰一下,非常生硬且木訥地搖了搖頭,“不了,我卷子還沒寫完。”

比沒有更可怕的,是瞻前顧後的膽怯。

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遊戲機弄壞了,或被它吸引,沉迷其中,卻又不得不與它分開。

他賠不起,也買不起。

他還不配擁有這些東西。

即便他後來拿了省狀元,'我不配'三個字,仍舊清晰地刻在他的骨血裏,洗不淨,甩不開。

“鯨魚,鯨魚……”

“蕭經瑜!”

耳畔的熟悉男聲一聲比一聲大。

蕭經瑜被吵醒,皺著眉睜開眼,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今夕是何年。

“你可算醒了,你到底在搞什麽啊!”胡成站在病床旁,是真的怒其不爭:“讓你休假,你就在家喝到酒精中毒,你到底還要不要命了,你想死是不是,我跟你說讓你別喝那麽多,你是一點沒聽進去是吧!”

天花板雪白,空氣中是消毒水的味道。

再結合胡成的話,蕭經瑜意識到,他是在家喝酒喝到了酒精中毒,被送到了醫院。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沒發現你呢,你是不是就死家裏了,你是不是要等到屍體臭了才會被鄰居發現,然後次日熱搜,蕭經瑜酒精中毒猝死家中是吧!”

“你對得起你爺爺嗎,你對得起那些因為你要退圈哭了好幾天的粉絲嗎,你對得起我跟了你這麽多年嗎,你沒有心是吧蕭經瑜!”

胡成是真生氣了,劈裏啪啦一股腦說了好多。

蕭經瑜被他的聲波震得頭疼,有氣無力地朝胡成說:“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胡成跟蕭經瑜一起工作也這麽多年了,頭回聽見他這麽簡單幹脆地說對不起,一時之間都懵了,火氣跟語氣一塊兒掉回地上:“你這是什麽……你不會還想自殺吧,不是,你說你至於嗎,一個女人她就是再好,沒了她你還能不活了啊……”

“我沒想自殺,”蕭經瑜聽他用了'還'這個字兒,頭更疼了,“我隻是……”

“隻是什麽?”

“疼。”

從他們兩周年酒會回來之後,蕭經瑜又立刻回到了之前那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中去。

蕭經瑜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其實那天剛進到酒會會場,蕭經瑜就已經知道結果了。

她曾經用來看他的眼神,現在投射到了另一個男人身上。

但他還是想賭一賭,賭她還有沒有一部分感情殘留在自己這裏。

所以當懷澈澈說出那句“我不喜歡你了”的時候,他的眼淚流出來的時候,有心痛,有悵然若失,但沒有意外。

不用懷澈澈說,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活該。

他痛徹心扉,像是一刀紮進了胸口。

蕭經瑜以為已經不能更痛了,但等他回到家,生活開始拔那把刀的時候,他發現那才是真正的鋪天蓋地,毫無死角。

他接下來無數的時間,所有在這幾年間想好要去和她做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都化為了泡影,變成了大塊大塊不知如何處理的空白,變成了一根一根細小又密匝的針,從他的皮膚,順著他的呼吸,無孔不入地刺激他的痛覺神經,讓他每一天從睜眼開始,就連呼吸都感覺是刺痛的。

胡成看他說兩句眼眶就又紅起來了,剛才那點火氣早就消了,又在床邊坐下給他出主意:“這樣吧,你好好養養身體,出院之後我們倆一起旅遊去吧,正好我也好多年沒旅遊了,前幾年跟著你豁出去了,現在一時之間閑下來了還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也是,”

蕭經瑜有氣無力地擠出個笑:“我覺得要麽我就別搞什麽退圈了,接著幹吧,忙起來的時候沒力氣去想那麽多,我可能還不會這麽難受。”

“哎……你這……就你那忙的,你年輕受得住,我已經老了好吧。”胡成歎口氣:“要不然這樣呢,我給她打個電話,就說你住院了,這就是普通朋友於情於理也該過來看看吧,到時候你們見了麵,你再求求她,沒準就心軟了呢。”

“不用了,胡哥。”

他之前所有的幼稚和愚蠢,都是建立在懷澈澈喜歡他,願意一次次包容他的基礎上。

這種喜歡持續了太久,給他一種好像永遠也不會消失的自信和錯覺,肆意地用自己的沉默去消磨她的感情和心意。

“我也該真的對她好一次了。”

他用錯誤的沉默傷害了她無數次。

這一次,蕭經瑜總算可以用沉默做件對的事情。

就是不再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