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平靜苦短(下)
自那日千島湖一遊,沈百翎自覺心境已有不同。他暗自決意,待尋到嬋幽之女送她回了幻瞑界,再去天墉城一探,無論那位玉照真人是否是沈照,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隻當完成阿娘的遺願便是。
與慕容紫英作別後,他索性回到壽陽,禦劍經過黃山時忽地想起卦仙曾說起雲天青和夙玉最後的生氣曾留在黃山上的一座山峰上,心念一轉,足下仙劍自然了掉了頭朝山中飛去。
時隔多年,他仍依稀記得太平村座落在紫雲架附近,紫雲架附近的山頭不過三四座,搜尋起來極是便宜,禦劍乘風不過數個時辰已將其餘幾座山峰轉了個遍,但見列鬆如翠,山巒竦峙,卻沒有什麽人煙。穿過一片茫茫雲海,他最終在青巒峰落了下來。
一踏上青巒峰頂,沈百翎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山頂那三棵盤根錯節的老鬆上,時隔三十八年,他已從一個稚弱的失憶少年長成如今滿麵滄桑的成熟男子,那三棵古樹卻依舊蒼翠如蓋,糾結的老根深深紮入山峰上的泥土中。那一片曾經被火燒得漆黑的土壤如今覆蓋了一層絨絨綠草,草叢中野花星星點點,芬芳秀麗,再也不留一絲一毫當年的遺跡。任誰也不會知道,那裏曾燒化過一個妖族的女子……她就是自己的阿娘……
“阿娘……”沈百翎輕輕叫著,那聲呼喚卻轉瞬被風吹散,宛若三十八年前被狂風卷走的那把飛灰,再也找不到半點痕跡。
在樹下站了許久,待到心頭抹不盡的哀意漸漸消散了一些,沈百翎抬頭四顧,這才發現原來左麵那棵樹畔竟似有什麽和記憶中不大相同,他一麵向那邊行去一麵仔細回憶,待到撥開草叢整個身子沒入古樹的倒影下,一雙明眸頓時瞪得老大,心中又驚又喜:樹根之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竟然有人在這裏居住?!
那木屋背靠山石,恰恰有一多半坐落在古樹的陰影中,木製板壁上又生了淡淡苔痕,身處一片綠意中顯得十分不打眼,他初時心中想著舊事,是以也不曾注意到。此時看清楚自然吃了一驚,想也不想就舉步朝屋前走去。
屋子的木門上竟也無鎖,想來是主人獨居在山中,不懼賊人上門騷擾。沈百翎不過輕輕一推,那門便悄無聲息地旋了開來,一股淡淡的塵土氣息迎麵撲來。他站在門口朝內一看,眼中又是一抹訝色閃過。那木屋從外麵看便不十分大,現下看來裏麵更是十分狹窄,內室簾子又已卷起,一眼便可望盡,許是山居生活本就清苦,屋內不過寥寥幾件簡陋家具,俱是木製,想來取材定是和木屋一般來自這座青巒峰,唯一一件鐵器便是外間屋角放著的一個大鐵爐,上麵也生滿了鏽。本就沒多少家具,還大多被不知道什麽人故意打了個稀爛,除了一張土炕十分牢固還好端端地立在原地,其餘都成了滿地的殘破木塊木條,堆在幾張髒兮兮的獸皮上,更顯狼藉不堪。
沈百翎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待塵氣散的差不多,這才走了進去。他到了裏間有一打量,這才看到還有幾張獸皮歪七扭八地掛在了牆壁和屋頂,那些皮子不外乎取自山中野豬野虎的身上,想來當年的屋主人在打獵上頗有天賦。沈百翎仰著頭看著屋頂那張獸皮,暗暗感慨:這屋主人莫不是隻野猴子,也不知這張虎皮是怎麽掛上去的?
沈百翎在屋中轉了幾步,隨手在炕上一抹,隻見手上沾了薄薄一層土灰,也不知這屋子多久沒打掃過,想來便是曾經有人居住,現下也已不在了。
黃山之中,靠近太平村的青巒峰上忽然出現疑似許久沒有人住過的木屋……沈百翎幾乎不必細思,就已猜到這必然是雲天青和夙玉曾經隱居的住所。屋中狹窄,他轉了一會兒便覺沒什麽可看,腳步在也外間自然而然地停下,目光落在了屋中的火爐上,他心中暗思:青巒峰上並不寒冷,雲師弟和夙玉何以要用這麽大的火爐?但這念頭在腦中不過一閃便已有了答案:啊,莫非是夙玉她……她本就是陰命女子,又練了那等陰寒內功,後來又沒有玄……沒有那人在她身旁抑製寒氣,長此以往體質自然會越變越弱,寒氣侵入體內便會變得十分畏寒……雲師弟那般愛重她,自然舍不得她受苦,才找了這麽大的火爐替她取暖,說不定正是因為寒氣入體難以治愈,他們才年紀輕輕就……
他在屋中看了又看,又想:那又是何人將他們住過的屋子弄成了這副模樣?莫非在他二人死後有人闖了過來,看屋中沒有財物十分生氣才故意搗亂?左思右想實在想不通,隻得轉步出屋。四處顧盼時,他忽地又想起山頂還有個黝深的石洞。一切的事故都是自那裏而起,既然來此自然要去看上一看,想著沈百翎腳步一頓,轉而向木屋左側走去。
愈往那邊行去,濺水聲響便愈發清晰。那木屋和三棵古鬆在山頂的一處高地上,他自左側繞下來時竟還發現了幾塊碧石草草堆砌的石階,走了下來一看,依舊是那塊大石,石後流淌出的水流澎湃有聲,比之當年似乎又洶湧了許多,河水上還平添了一座石橋,雖說是依著當年水中佇立的幾塊碧石建成,到底有了人工雕琢的痕跡。沈百翎看到便知,這和那些石階一般,隻怕又是雲師弟的功勞。
走過石橋,便看見那片齊腰深的草叢中多了一條土徑,直通向不遠處的石洞。小路並不寬,隻容一人走過,但其上的野草竟給拔得幹幹淨淨。沈百翎看在眼中,心下暗自生奇,若是說雲天青活著時曾日日前來打理,他死後必定也會野草複生,絕不會仍留一條路在這裏,可若不是他,又會有誰閑得無事跑來拔草?
他心中嘀咕,腳下卻未停,一徑走入石洞。那洞中仍是九轉十八彎,不過幾轉就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沈百翎輕輕打了個呼哨,春水劍應聲而出,劍上發出的瑩瑩青光將石壁照得十分明亮。他依著模糊的記憶向左邊的山洞走了幾步,借著劍光向前打量,忽地咦了一聲。
隻見山洞上竟鑿出了一道拱門的形狀,隻是厚重的石門大敞,全然不曾起到遮擋的作用,裏麵黑黝黝的也看不清情況。沈百翎心下疑惑越來越濃,引著春水劍向門內走去,漸漸越走越深,終於到了幼時曾去過的那個大石洞中。他甫一踏入其中便覺寒氣逼人,雖然洞中曾經藏著的水靈珠早已被取走多年,但那股寒氣竟還如當年一般冰冷徹骨。
沈百翎手指向空中劃了個弧,春水劍便靈活至極地在上空兜了個大大的圈子,洞中景象自然被照了個清清楚楚。他一看之下,更是吃驚,暗自慶幸不曾多踏出一步,否則便要絆個半死。隻見地上堆滿亂石,好似曾發生過地動一般,寒氣最盛之處,亂石簡直要堆起了一個小山包。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得小心翼翼地邁過一塊塊亂石,在洞中能落腳之處細細查看,果然在一塊亂石下找到了一張破損的符紙,再一細看,那黃紙上可不正是雲天青那漫不經心的筆跡,畫的正是瓊華派的召靈符,其上殘留的靈氣兀自不弱。他略一感應,便點了點頭,心中讚道:想不到雲師弟下山之後竟有如此進境,當年他在昆侖山上時,每每被玄……被那人的符靈擋在屋外怎麽都進不去,隻能氣得跳腳,如今竟也能召出自己的符靈了。
既然召出符靈看守此處,想來這洞中自然藏著對雲天青十分重要的物事,隻是不知是誰竟破了他的符紙,還將這洞府弄得亂七八糟,那件寶物隻怕也被……
沈百翎微微一歎,不再想下去,最後看了一眼這破損不堪的石洞,轉身朝外走去。春水劍清鳴一聲,跟了上去,青光漸漸隱去,洞中又恢複了一片黑暗。
離開青巒峰後,沈百翎一無所獲,隻得暫且踏上歸程。他一路飛馳,不過半日便到了居巢國。長老颶尛見他這次不過月餘就返了回來,自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命颶越將他從喋喋不休、口沫橫飛的河頤處拉了來,見沈百翎進門,還不等他抬頭已笑眯眯地道:“百翎哪,你回來得正巧,我正有事要托付給你。你可知道這些日子咱們居巢國又收留了幾隻無家可歸的小妖,唉,都是些可憐的孩子啊,那麽小就沒爹沒娘了!我雖然有心照拂,可畢竟也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力不從心啊……”說著故意重重一歎。
沈百翎苦笑道:“長老,您有話直說便是。”
颶尛老眼一轉,笑眯眯地又道:“那我就直言相告,這幾個孩子與你隻怕也有些淵源,還得勞你多關照才是。”
“淵源?”沈百翎正疑惑反問,一轉目已對上了幾雙亮晶晶的小眼珠。接著便看見幾團藍絨絨、圓嘟嘟的毛球貼了上來,其中一隻最是古怪,頭上還生了幾根草葉般的翎毛,抬眼見自己並未退避,那對小眼珠頓時眯了起來:“喵~”
這……沈百翎頓時瞪大了眼,貓妖?
“哈哈,這幾個孩子很是喜歡你嘛!”颶尛哈哈大笑,咳嗽了幾聲這才細細說道,“他們都是八公山女蘿岩的槐妖。你可不知道,你出門去的那些日子,女蘿岩出了大事,槐妖一族被不知打哪兒來的人族道士殺了個精光,就剩下這幾個小崽子命大逃了出來。唉,不然槐妖族可就斷了根啦!”他說著老臉便沉了下來,“這些年我們這些妖族越活越是不易,那些大妖本身妖力強勁還罷了,咱們這些小妖若是不抱成團,隻怕早被那些道士切菜般剁了個幹淨!居巢國若不是在水下十分隱蔽,隻怕也逃不過一劫啊。”
沈百翎還未開口,便聽足下一個細細的聲音說道:“喵~長老爺爺說得對,我們遲早要把那些人族殺光,為爹娘報仇!”
他低頭看去,說話的正是那個背後生有翎毛的小獸,那小獸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瞪得大大的,竭力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隻是身體圓滾滾又滿是細細絨毛,看起來不但不可怖反倒還有些可愛。沈百翎俯身一撈,已將他拎在手上,眼對著眼地對他說道:“你才多大,就要殺人?你可知人族有多厲害,數量又是極多,他們連你爹娘都能殺死,你竟然不怕?”
那團毛球在他手上扭了扭,眼珠反倒瞪得更大,聲音也愈發大了起來:“不、不怕!槐米才不怕惡人,我要為爹娘報仇,殺了他,殺了所有惡人!”
沈百翎搖頭微哂,用另一隻手輕輕彈了彈毛球背後的翎毛:“你叫槐米是嗎?傻小子,一般人族怕我們妖族還來不及,哪裏會來招惹?妖族有善有惡,人族亦然,為父母報仇理所應當,但將人族一概而論卻是不該。”
槐米愣了一下,兩隻小耳在絨毛中抖了抖,忽道:“你說得對,人族也有好人!在女蘿岩遇到的那幾個人就幫了我們,我和弟弟們很感激他們。”
“好孩子。”沈百翎笑了,“小小年紀就能明辨是非,你將來一定有大作為。”
槐米小小的眼珠中閃過一絲羞色,整個圓滾滾的身體忽地一陣扭動,頓時縮成了一團,竟是害羞了。
“哈哈,這小子可是他們兄弟中最有主意的,想不到竟會服你。”颶尛笑的滿麵深意,“百翎哪,我本來還有些猶豫,不過他們這麽親近你,我便放心了,以後這幾個小妖就靠你好好教導了!”
什、什麽?沈百翎頓時瞠目結舌:“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