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次出穀
春去秋來,歲月如梭,自那次報草之祭後晃眼間已是八載過去。又是一年臘日到來,今年對百裏一家卻是意義非凡。
年前某日,韓黎親自登門,對百裏嵐說道:“如今無殤已有二十,法術學得也頗有模有樣,今年祭祀便讓他隨我一同登壇罷。”登壇即是參與祭祀,曆來能踏上祭壇與大巫祝一同祭祀的隻有族中其他巫祝,以百裏無殤資曆,雖隻能敬陪末座,但比之以往在壇下默默無聞做個巫祝弟子,地位卻是天差地別。百裏嵐當下大喜,私下裏對妻子媧靜連連稱讚長子:“我年至二十五師父才肯帶我祭祀,想不到無殤竟能在這個年紀享此殊榮,比我可強得多啦!”轉頭麵對百裏無殤時卻仍是擺著一張冷厲麵孔,甚至比以往更加嚴厲,時不時還要敲打幾句,唯恐兒子太過得意忘形。
好容易挨到臘日,百裏無殤跟在諸巫祝身後,一同走上祭壇。壇上陳設女媧娘娘之位,一應祭祀用物皆準備完畢,韓黎位列諸巫祝之首,親身主持祭祀,百裏無殤雖站在末位,但他年紀最輕,氣度相貌亦是最佳,倒是吸引了許多目光。幾名少女更是擠到了前麵,對他指指點點,互相竊竊私語幾句便滿麵紅暈地吃吃而笑,壇下韓休寧一瞥眼看見,不免又是頓足又是生氣。
祭祀完畢已是傍晚時分,諸巫祝為首,眾村人跟隨,一同來到村中一塊空地上。空地中央早已燃起一大堆篝火,眾人便在火堆邊載歌載舞,大肆慶祝。一時間,少男少女歡笑喧天,食物果酒香氣四溢,當真是熱鬧至極。
暮色漸起,祭壇周遭的房屋漸漸隱沒在山壁的影子下,篝火的火光逐次亮眼。慶典在夜色中更加肆意。韓黎身後的席上,百裏無憂見村中交好的一群夥伴紛紛手挽手圍著火堆跳起了舞,心下意動,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韓休寧。
韓休寧正值二八年華,容貌漸漸長開,身材也高挑了許多,與幼時自然大不相同。靈巫族中少女俱是皮膚白膩、相貌清秀,她更是其中翹楚。今日祭祀是一年中最重要之事,為顯莊重她特意穿了一條烏色長裙,那裙子是鳥羽摻了烏金絲織成,微一飄動便可見暗光流轉,更襯得她肌膚勝雪,晶瑩剔透。她一頭編好的辮子鬆鬆束在腦後,發間還嵌著許多彩珠和五色翎毛,輕輕轉頭便有彩光閃爍,淡淡的光暈中那精致的五官更是秀麗如畫。
微風吹動韓休寧額前碎發,那雙水靈靈的大眼中也漾起波波漣漪。此刻她正望著一條高高衝上天空的火苗出神,一雙眼映著火光亮得出奇。
百裏無憂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休寧,咱們也去跳舞罷?”
韓休寧仍怔怔望著火焰,對百裏無憂的問話卻是絲毫沒有聽在耳中。百裏無憂停了一會兒,見她對自己不理不睬,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大了許多。韓休寧猛然回過神,卻沒有回答,反而向左右看了一看,忽地問道:“無殤哥哥呢,他怎麽不在?”
百裏無憂一張臉頓時沉了下來,粗聲粗氣地道:“他慣是喜歡裝模作樣,我怎麽知道他又躲去了哪兒!”
韓休寧皺起眉頭,瞪目凝視他一會兒,臉色卻又漸漸和緩,伸手推他道:“無憂,你陪我去找他,咱們回來再一起跳舞,好不好?”說著站起身來。
百裏無憂無法,隻得也隨她起身,口中卻道:“大哥若是不想見人,誰也別想找到他,找也是白找……”雖這麽嘟囔,還是任由韓休寧拉著他向前走去。
此時百裏無殤其實離他們並不很遠,他不在別處,恰是在祭壇後的女媧神像右肩上。自從八年前陪韓休寧找到了這個地方,他便時常來此一遊。百裏無殤前世本就是禦風的高手,九重天都可禦劍到達,想要攀上數十丈的一塊山岩自然輕而易舉。此處能夠遠遠望見山穀外的景色,極靜謐曠達,百裏無殤每每心緒煩雜時,便獨自攀援而上,在此眺望靜思。天長日久,這塊靜地竟成了他的一塊寶地。
晚風和煦,在高處卻有些微冷。百裏無殤坐在女媧肩頭,一隻手橫搭在屈起的膝頭,下頜壓在臂上,目光遙遙望著遙遠的東方,那裏,一輪明月正緩緩爬上山崖。
山崖之下,是茂密的一片黑影,其後隱隱透出大片紅光,搖曳不定,那是樹後的篝火,火光中有許多淡淡的影子來回走動,伴隨著遠遠飄來的質樸歌聲,那是村中慶祝的人們。隔著遙遠的距離,明亮的篝火那麽黯淡,稍不留意便被黑影淡化,歌聲也隱隱約約,似乎隨時都要化在風裏。喧囂和歡樂離他那麽遠,遠的仿佛天空中的那輪月。
一股風盤旋著掠過女媧神像,帶來夜間山穀的寒氣,也吹起他肩旁垂下的長發,沐浴著月光,風中飄**的青絲仿佛也泛起了淡淡的光輝。百裏無殤微微蹙眉,撥開擋在眼前的一縷發絲,又一次將目光投向東麵的天際。
這二十年中,他時常望著那邊在想,何時能夠離開這個山穀,到山的另一邊去。
那裏……山的那邊,更遙遠的東麵,有著比山巒更多更延長的海。傳說在海的深處,有一處深淵,深入九幽,深淵下的海水回旋成渦,冰寒徹骨,凡人輕易難以到達。在東海的那處漩渦中,禁錮著一個對自己十分重要,哪怕輪回轉世也不能忘卻的人……
玄霄師弟……
百裏無殤靜靜凝視著那片月光,恍惚間眼前好似浮現出那片起伏不定的海洋。
一別經年,不知……故人可還安好?
臘日後第二日,百裏無殤再和弟弟一同去韓家,韓黎便道:“你已親自祭祀過女媧娘娘,便算得上是靈巫族的新巫祝,以後隻需在家用功即可,不必每天一早過來了。”百裏無殤隻得應下。一旁百裏無憂和韓休寧卻是滿臉羨慕,他們尚還需跟隨韓黎繼續修行幾年呢。
自此百裏無殤便不再每日早上去韓黎處,然而平日裏韓休寧仍是時常來找他談笑,比起在韓家時倒也沒甚區別。一日談笑時韓休寧忽地說起前日父親從冰炎洞回來,臉色極是陰沉,似乎心事重重,連獨生女都不大肯理會。她說起這節時滿臉憤憤不解,百裏無殤卻眼光一凝,若有所思。
第二日韓黎便將百裏無殤叫到身邊,對他道:“無殤,如今你既然已是靈巫族巫祝,便不同於以往做巫祝弟子那般清閑,你又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更是要肩負起族中的重任。你資質極佳,法術也學得不錯,唯有一處欠缺,便是從未出外行走,曆練不足。”
百裏無殤一怔,他雖喜靜,但在一處山穀中封閉二十年,也頗覺枯燥無趣,但靈巫族曆來族規嚴苛,他雖想要出穀不得大巫祝允可也不能做到。此時聽韓黎言下之意,似乎打算讓自己到烏蒙靈穀看看,他心下不免有些欣喜,當下道:“師父,弟子自知所學有限,雖承蒙師父青眼,提攜我登壇祭祀,但比起族中其他巫祝,弟子確是仍需再多加修行。”
韓黎見他如此謙遜,頗覺滿意地微微頷首:“眼下恰有一事十分緊要,本來這件事族中幾個巫祝派遣誰去都可,不過我想到你尚未出過穀,此事恰恰可以作為一次曆練,也好讓你長長見識,索性便交?...
予你去做罷。”
百裏無殤聽了暗暗猜測:不知是什麽要緊事,竟要出穀才能辦成?
隻聽韓黎接著道:“出穀後一路北行,約莫十日便可到達一座小城,那座小城名為大理,是白巫族聚居之地。你替我向白巫族的巫祝傳達訊息,告訴他們我族想要借取聖靈珠一用。此事對我族十分重要,言辭定要謙卑懇切,切記,切記。”
百裏無殤吃驚道:“白巫族的聖靈珠?”
韓黎嗯了一聲:“此物是當年女媧娘娘留下的寶物,其中蘊含著她一部分靈力,雖隻極小一部分,對我等來說也是十分強大。但聖靈珠向來由白巫族巫祝保存,尋常人難以見到。他們的巫祝亦是血脈傳承,隻是曆來都由女子擔任,白巫族中將之視為女媧的後代,稱作‘女媧後人’。”
百裏無殤眼中閃過一抹驚詫。女媧後人這名號他並非第一次聽說,上一次聽到卻是遠在前世,那時他在南疆遇到的一名少女便自稱是女媧的後代,她身上也確實帶著一顆寶珠……百裏無殤沉思許久,忽道:“聖靈珠為女媧後人才能持有,足見其珍貴,白巫族怎會輕易出借?況且我族中這些年一直十分安定,又有何處需要用到這聖靈珠?”
韓黎歎了一口氣,說道:“如今你既已是巫祝,告訴你也無妨。我靈巫族之所以偏安一隅,世代守在這座山穀中其實是有緣故的。數千年前,女媧娘娘神隱之時,在烏蒙靈穀冰炎洞留下了一處封印,我族鎮守此處便是為了守護封印不被破壞。靈巫族擔此大任,也因之受女媧大神保佑,村中布有陣法,支撐著村外結界,使村人可出,外人卻不可進。千百年來,無論外界如何變幻,族人都不必受戰亂之苦,隻是每年正月初一、朔日朔月,陣法都會停止運轉,結界也會消失十二個時辰。這一秘密隻有族中大巫祝,巫祝和巫衛知曉,絕不能透露出去,否則便會成為禍端,你可要仔細記住!”他說到最後這一句時已是聲色俱厲,可見此事之重大。
百裏無殤乍然得知這一個大秘密,忙連連點頭,思緒卻飄到了另一件事上:那陣法和結界自然是為了保護封印,隻是不知道封印裏藏著什麽物事,這般重要?
韓黎卻沒有告訴他封印中的奧秘,隻道:“許是時日久遠,近年來封印上的靈力漸漸消褪,煞氣難以抑製,我時常進入冰炎洞施法加固封印,卻漸漸力不能支。唉,我韓黎雖是族中大巫祝,卻也隻是個凡人,怎比得過女媧娘娘靈力強盛?無法抑製封印也是莫可奈何……但煞氣若是滲出冰炎洞,定會危害到族中村人,這如何使得?是以隻得向他人求助。我族雖不和外界交際,但和白巫族卻也有些淵源,是以如今隻好派人前往,隻盼他們看在諸巫祝同氣連枝的份上施以援手,否則封印若是鬆動,後患無窮啊。”說著連連歎息。
“此事重大,弟子即日便出發,望不辱使命。”百裏無殤說著,深深躬身向韓黎行禮。
韓黎隻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百裏無殤緩緩走出門去,最後回首看了一眼,屋內,韓黎低頭坐在座上,緊鎖的眉頭始終沒有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