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數年一日
西北有山,名曰昆侖。昆侖山脈巍峨挺拔,峰巒起伏,橫貫荒漠,乃是西域與中原大地的一道天然屏障。其長綿延綿延三千裏,被稱作萬山之祖,山頂終年積雪,惟餘莽莽,眾峰立於繚繞白霧之中,銀裝素裹,更添奇景。
自太古時期起,昆侖山便是諸神仙所居之地,後伏羲率眾神登天而去,傳說便在昆侖山九重天之上建造天宮,以成神界。是以昆侖山雖遠離中原,人跡罕至,卻是眾人眼中仙家所鍾之地。白雲深處亦隱藏著許多修真門派。其中尤以昆侖、瓊華、碧玉、紫翠、懸圃、玉英、閬風、天墉最富盛名,並稱“昆侖八派”。
瓊華派供奉九天玄女,其開派始祖當日掐算出此處恰恰位於九重天上天宮正下方,是以在此立派。天宮之下,重重天穹之上恰有一處投下天光,傳說沐浴天光者可肉身成仙,瓊華派建派於此,當真得天獨厚。自開派日起,舉派上下無不渴望到達天光之下修成正果,是以自掌門以下,極為重視禦劍之術,並由此悟出以氣禦劍、人劍合一的修道之理,但奈何昆侖天光位於九重天上,禦劍實難到達,漸漸地,肉身成仙便成了一個飄渺而遙不可及的夢。
倏忽千百年過去,瓊華派已傳承二十餘代,如今老掌門在派中溘然長逝,將掌門之位傳於首徒太清,太清真人即為瓊華派第二十四代掌門,入住瓊華宮。繼位之後,太清真人將自己的三位師弟青陽、重光、宗煉分別立為派中長老,青陽專職煉丹,為龍芽長老,重光督促眾弟子修行,為五靈長老,宗煉常年於劍閣煉劍養劍,為承天長老。
太清座下三名親傳弟子身份亦是水漲船高。首徒玄震於十二年前拜入門下,如今二十五代弟子中自是以他為首,另有二徒皆為女子,一名夙瑤,一名夙莘,資質、才幹、功力皆不如玄震,然較之其他弟子亦屬英才。
昆侖山雖是嚴寒之地,瓊華派所在的山峰卻是四季常青,暖如和春。
太一宮背靠後山,乃是派中長老居所,青陽、宗煉二位長老雖十分和藹可親,但重光長老性子霹靂火爆,極不喜晚輩弟子四處遊逛不好好修行,是以眾年輕弟子無事從不到此。偏偏瓊華派中有一最是風景如畫之地,花樹成林,幽香靜謐,恰恰位於太一宮後的山中,派中年輕女弟子極是喜歡用那裏盛開的鳳凰花製些香粉胭脂,男弟子亦將其視為談情說愛的大好場所,無奈要去醉花蔭定要經過太一宮前,往往還不曾嗅到花香便已被重光長老逮個正著,別說什麽胭脂香粉、佳人幽會,先去思返穀靜心修行還一日不給飯吃才最是難熬。
派中弟子深感痛心,這重光長老自己一把年紀耽於修行便罷,竟也不深思下麵這許多弟子正值血氣方剛心中瘙癢難耐,真真是豈有此理,隻是至今無人敢於宣之於口。
這日,醉花蔭裏又是百花齊放,林中以鳳凰花樹最是繁多,枝頭好一片春意鬧騰,四下裏更是姹紫嫣紅,蜂鳴蝶舞。
忽忽一陣清風拂過香團錦簇的花枝,花瓣紛紛揚揚似紅雪般肆意飄灑,打著旋兒落滿樹下一人的衣衫。那人一襲藍白道袍,頭戴玉冠,兩條長長的玉絛隨風在腦後微微飄**,紅香輕軟的鳳凰花瓣似是也愛極了這長身玉立、謫仙般清雅華貴的男子,在他肩上袖上流連停佇,直至一隻瘦削白皙的手輕輕將其拂去。
那人看年紀不過弱冠,眸染墨色,眉飛入鬢,形狀美好而略顯狹長,襯著那玉雕冰塑的麵容,竟是個世間少見的美男子。他坐在花樹下一塊青石上,斂衽曵袖,將拂過花瓣的那隻手輕輕籠住,細眉微蹙,柳葉般的眼眸出神地望著膝頭。
放在膝頭的是他的另一隻手,亦是骨節精致,手指纖長有力,但引他去看的不是這手,而是手中的物事。那是個有些陳舊的荷包,褪去了昔日的光鮮失了原本的水色,但綢緞麵上依然可辨出繡上的畫麵,似是兩隻水鳥戲蓮,隻是針腳粗拙,緞麵上還有許多撕裂處,似是曾被弄破又修補好了一般,但無論如何,這荷包看起來不管是昔日還是如今,都是十分醜陋,便是放在這人手中都顯得十分突兀古怪。
這青年便是瓊華派掌門太清真人的首徒,二十五代弟子中最為出眾的大師兄玄震。
玄震呆坐在石上,望著手中荷包若有所思。這荷包並不如何出奇,隻是他拜入山門時便貼身掛著,他天生念舊,是以縱使陳舊不堪,依然帶在身上,與此同類的還有他充作掛墜係在腰間的那柄小木刀,亦是時日久遠,他卻舍不得將它們換下。
這荷包之中還藏有一物,除了玄震自己再無人知曉。他解開荷包上的紅繩,倒出了一塊小小的石頭,那石頭不過拇指般大小,卻是晶瑩剔透,自內生出紫色柔光,但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玄震捏著它看了許久,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還是什麽也……想不起來……”說罷便輕歎著將晶石放回荷包,將荷包係回頸上。
歎息間又是好一陣花雨,香風撲麵,玄震卻隻顧著苦思。他仍記掛著昨夜的夢境,說也奇怪,自他拜師瓊華,隨太清真人修行以來,許是因心無雜念,夜間從不曾有夢,近幾月來卻不知怎麽回事,一閉上雙目,便時時有許多畫麵擠入腦中,有時醒來隻覺胸中煩悶,有時甚至記得一星半點夢境內容。昨夜他又夢到自己去了一處有水有樹的地方,似是見了什麽人,又好似說了許多話,醒來便心神不寧,索性便到這醉花蔭來散散心。
他握著那荷包竭力回憶昨夜,眼前卻不住閃過一雙晃來晃去的蔥綠色鞋兒,鞋間兩朵絨花亦是**來**去。玄震知師父太清真人對自己期望良多,是以平日裏專心苦修,從不與女弟子多交談往來,最是親近的隻有自己的兩位師妹,但夙瑤與夙莘日常所穿皆是一身瓊華派裝束,鞋子亦是雪白的繡鞋。派中更無其他穿紅著綠的女子,緣何自己腦中飄來飄去的卻是兩隻從未見過的綠鞋子呢?
玄震好生苦惱地想,莫非自己竟成了書上所說的登徒子?又或是如跟著宗煉師叔練劍的玄霆師弟所說,男子到了年紀便會、便會思那個什麽……春?
他苦思冥想,在腦中挖掘那綠鞋子的主人,倒是有一個笑靨模模糊糊地閃過,隻是那笑臉如醉花蔭的清風一飄而過,如昆侖山的雲煙難以抓尋,一晃便被那兩隻可惡的綠鞋子攪沒了影。
“……綠鞋子……我連昆侖山都沒下過,如何見過穿綠鞋子又十分愛笑的女子呢?”玄震左右思忖,眉頭愈蹙愈緊,正當此時,一陣簌簌聲響,似是有人穿花拂葉地一路走了過來,接著便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遙遙傳來:“大師兄,你在這裏,教人家好找!”
玄震抬頭,隻見一藍衣少女正站在一叢月季後麵向這邊招手,那少女頸上掛著瓔珞,頭上挽著雙丫髻,玉色發帶長長地垂在肩頭,杏核大眼中透著十足的精靈古怪,正是自己的師妹夙莘。
夙莘望著玄震先是一笑,不等玄震開口便忙不迭抱怨起來:“大師兄,你到哪裏去躲清閑不好,偏偏要跑到醉花蔭來,我把前山和劍舞坪找了個遍,跑得兩條腿都要斷掉啦!來此處之前更是倒黴,好死不死教我與重光長老打了個照麵,啊喲,他板著一張瞧起來比我還小幾歲的嫩臉,訓得我都抬不起頭來!”
玄震這時已走到她麵前來,聽她這麽說便笑道:“重光師叔功力深厚,鶴發童顏,派中多少人羨慕不來,卻叫你背後這般說他,若是聽見了更要罰你閉門好好修行!”
夙莘吐了吐舌頭,笑道:“是啦,是啦,我哪比得上太清真人的高徒,瓊華派二十五代弟子們的楷模玄震大師兄!這醉花蔭人人可望不可即,也就是你,重光長老才什麽話都沒有就放你過去,這才是多少人羨慕不來呢!”
玄震搖頭苦笑,伸手在她額頭上輕敲一記,道:“不和你說笑了,說罷,找我有什麽事?”
夙莘這才想起要事在身,忙收起笑容正色道:“不是我找你,是師父!”
“師尊找我?”玄震一怔,太清真人自稱為瓊華派掌門之後,諸事纏身,便是傳授派中道法亦是先授予玄震,再由玄震轉授夙瑤與夙莘,對門下弟子早已不似往日那般勤力督促,便是玄震亦常常數日不得見他一麵。玄震心下不解便是出於此,前日太清才將第七重境的心法細細講述於他,如何才過不到三日便又要找他?
夙莘點頭道:“是啊,還是玄霆師兄去你房中尋你不到,才來找我和夙瑤師姐的,他說師父和青陽長老都在瓊華宮,要你快些過去呢。”
瓊華派雖事務繁多,但能夠勞動掌門及派中長老共同過問的事卻絕無僅有,玄震心下更是疑惑,哪裏還有心情賞花,忙跟著夙莘朝醉花蔭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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