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事仙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梨園裏逃著。梨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漸欲迷亂人眼,直到他都忘記了身處何地。
樂無雙運起輕功,不需吹灰之力就追上了問事仙。她伸出腳往問事仙肩膀上一踩,問事仙就立即撲倒在地。
“姑奶奶,我是好妖,從來都沒幹什麽壞事,天地良心,你放過我這次吧!”問事仙連連討饒。
樂無雙看了眼他懷裏緊緊抱著的流光珠:“我不想殺你,不過是想問句話,你剛才那句話說的是什麽意思?”
“哪句?”
“反正隻是想殺而已,又沒殺成。就是這句,你到底知道些什麽,說!”樂無雙將手中的利劍抹上問事仙的脖子。那是仙劍,專門用來斬妖除魔,被此類利劍殺掉的妖魔,妖靈瞬間灰飛煙滅。
問事仙瑟瑟發抖:“就是景宸一直想殺雲渦,可是沒動手,還十幾年來喂雲渦喝孟婆湯,讓她每年都失去一次記憶。就這麽點子事,雲渦來找景宸算賬,我就說,有這點精力,不如泡酒喝……”
“別說了!”樂無雙喝止。
問事仙忙閉嘴,訕訕地伸出兩根手指,將那劍刃往外推了推。樂無雙又問:“景宸為什麽要殺雲渦?”
問事仙沉默。
“說!”樂無雙惱火,將劍刃又挨上問事仙的脖子。問事仙哼哼唧唧地道:“你不是不讓我說了麽?”
“那是不讓你說廢話。”
“大小姐,我說就是了。”問事仙目光閃爍,“雲渦是人參精,景宸一直想用她來煉成九魂香丹。”
樂無雙怔然,頓時失神。問事仙就趁這個機會,翻身一滾,逃離利刃,隨便挑個方向逃走了。
樂無雙沒有去追,而是怔愣地站在原地,喃喃地道:“九魂香丹……原來就在眼前?”
她又驚又喜,但想到景宸的反應,愕然回頭望向來路。梨花雪白成雲,將來路掩得密密層層。盡管看不見任何人,但她仍然站著望了許久。
梨花零落,輾轉成泥。
景宸坐在一棵梨樹下,盈盈落花已經鋪了滿肩。他慢慢睜開眼睛,聲音裏不起一絲波瀾:“你回來了?”
原本空無一人的身後,樂無雙從一棵樹後走了出來。“回來了。”她眼中意味複雜,望向地上一線血跡,“誰的?”
景宸沒有回答。
樂無雙自嘲地一笑:“你不回答,我也知道這血是你的,不可能是雲渦的。景宸,我還真是沒發現,原來你竟然有這份心思。”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其實一直護著雲渦,愛著雲渦。”樂無雙仰頭看天,嘴角笑容苦澀,“你變了。”
“我沒變。”
“不!你變了!”樂無雙咆哮,“你表麵上和她決裂,說那些狠話,其實都是為了引開我,對不對?景宸,你怎麽還不願意承認,她就是萬年靈參,她可以製成九魂香丹,來救我們的族人!”
景宸周身一震,霍然起身凝視著樂無雙,目光如炬如電:“你別碰她!”
樂無雙嘲弄一笑。
“公主,複活族人的事和她沒有關係,再說我們已有司命仙君的胡須,你何必還要雲渦的命。”
樂無雙眉心一擰:“這麽說,你是不同意殺掉雲渦了?即便她恨你,怨你,憎你?”
景宸目光堅定:“是。”
樂無雙眼中蓄淚,恨聲道:“好,好,你再也不是那個小時候護著我的小哥哥。你不殺雲渦,我去殺!”
她殺氣騰騰,抬手運劍,罡氣卷起一陣花雨,鋪天蓋地地在周身飛舞。眼看樂無雙就要衝出梨園,景宸一步飛身上前,一掌拍在她的後背上。
樂無雙沒想到後心受襲,也想不到是景宸出手。她睜大眼睛,驚愕中不無淒涼:“你、你真的好毒……”
一句話未完,她已經暈倒在地。
景宸將她抱起,看樂無雙眼角不自覺地淌下一滴眼淚。他伸手將那滴眼淚抹去,眸中悲涼意味更加濃烈。
“對不起。”景宸抱著樂無雙起身,“我帶你去療傷。”
他說完,提步走進花海迷蒙處。
雲渦飛出梨園,直到日暮西山,山窮水盡,才停了下來。這裏荒郊野嶺,枯藤老樹昏鴉,和方才那梨花盛景截然不同,也不知道她離開了多遠。
她頹然坐在地上,低頭看手中的傲來劍,上麵血跡已經發紫。雲渦起身,隨意找出一處小水窪,將劍身放入水中。那水窪原本清澈見底,劍身入水,頓時漾出一團血色波紋。
水窪中的幾條小魚觸及那血色波紋,驟然在水中**了幾下,就翻出魚肚皮浮上水麵不動了。雲渦大吃一驚,將傲來劍提出水窪,再看那上麵的血跡已經消失。
難道,景宸的血有毒?
若是真的有毒,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他的秘密那樣多,她知道的也隻能算是一星半點。
雲渦心中難過,呆坐在岩石上等候日暮降臨。石頭縫裏蛩聲悲涼,一聲聲唱在心上,孤寂又蒼涼。
她正打算在這岩石上入定一夜,忽聽到有人輕喚她:“仙子,仙子姑娘。”
雲渦循聲望去,隻見問事仙口角流血,正從不遠處匍匐而來。她大吃一驚,忙飛奔過去,將問事仙扶起:“你怎麽弄成這樣?”
問事仙吐出一口血沫:“沒什麽,被那個叫樂無雙打的。”
“她為什麽打你?我去找她問個明白!”
“別去!”問事仙一把抓住她的袍袖,“她現在是景宸那邊的人,你去問了,又要麵對景宸一次,何必?”
雲渦被說中心事,垂眸不語。
問事仙觀察著她的神色道:“你這次不打招呼出來,蓐收在找你,你那兩個小童子也都跟著找呢,你不去見見他們?”
雲渦搖頭:“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問事仙,你真的是知曉天下事嗎?”
“春天花粉眾多,沒有我不知道的,若是到了冬天,花卉減少,我就不一定知道這些了。”問事仙目光閃爍,“你既然不打算見蓐收他們,那你打算以後怎麽辦?”
雲渦一怔。她還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
天下之大,竟無她向往之地。天下之闊,也無她留戀之處。
“不知道,也許會先去一個地方隱居,然後再回師門吧。”雲渦目光頹喪。
“那你就不想知道,你失去記憶的這段時間,都發生過什麽?”問事仙敦敦善誘。
雲渦:“我有日知錄,上麵有記載發生過的事。”
問事仙一拍大腿:“記得再詳細,能比你自己想起來細致?”
雲渦麵露難色。道理是這樣不錯,可她每年都引下煮沸一個時辰的孟婆湯,哪裏還能記起往事?
“解鈴還須係鈴人,你要想恢複記憶,就要找孟婆要解藥。”問事仙指點一二。雲渦愕然:“可我從未聽說過有什麽解藥。”
問事仙伸出兩根手指,在雲渦眼前晃了晃:“有的,你去找孟婆一問就知道了。”
雲渦看了看天色,遲疑道:“可是又要闖鬼門關……”
上次她去闖鬼門關,是因為有蓐收在側。現在再闖鬼門關,她擔心自己會深陷其中,畢竟修為不夠,尤其是大部分仙力都注入到槐花中了。
“蓐收不是給過你一根簪子嗎?用那根簪子,我保管你去地府暢通無阻。”問事仙掐指一算,“這鬼門關多著呢!這附近就有一個,不用水路,不需等到子時,去不去?”
雲渦半信半疑:“還有這種說法?”
“我這是為你好,你愛信不信。等會你看到鬼門關,就一切都明白了。”問事仙往那山地走了兩步,掐指算了算方位,“就在前麵,去嗎?”
他的神情有些急切,似乎隱藏著什麽情緒。雲渦猶豫了一下,終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風,跟著問事仙走到一處平地。
彈指間,日沉西山,暮色籠罩著整個山地。問事仙邊算邊走,走到一處峭壁腳下才停住。他勾起手指,在峭壁上叩了兩下,喊了聲“開”,那峭壁上就陡然現出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
漩渦旋轉緩慢,內裏烏漆墨黑。雲渦生了懼意,後退幾步:“這,這就是鬼門關?”
問事仙回頭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不信我,你愛信不信!”
說話間,那漩渦逐漸平靜下來,慢慢擴大成一個散發著幽藍青煙的洞口,有綠色的鬼火在洞裏飄來**去。仔細聆聽,洞口裏還隱隱約約發出水聲和鐵鏈拖在地上的聲音。
雲渦心頭寒意更甚,猶豫著從百寶袋裏掏出那枚白玉簪。彼時,他將白玉簪親手插在她的發間,告訴她有了這個,她就不會看到地獄煞景。
她試著將發簪戴上,隻見那洞口的濕霧頓時散去不少,綠色鬼火和鐵鏈聲也消失了。
雲渦狐疑地看向問事仙:“這是怎麽回事?”
“上古戰神給你的東西,自然是了不得的,那些鬼火和鬼聲都退避三舍了唄。”問事仙吊兒郎當地道,“你快點決定進不進,我好還你人情。”
“我再想想。”
雲渦還在猶豫,問事仙已經不耐煩起來:“非要我幫你探路嗎?成,這趟鬼門關,我幫你闖!”
他將流光珠放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轉眼就化作一條紅蟲,拱動到珠子上,化作一個咒字。那流光珠仿佛瞬間生了翅膀,從地上飛起,躍入漩渦中,轉眼就融入黑暗中,不見了。
雲渦見他都飛進去了,料想到這鬼門關也必定不會有虛,試探著往洞口裏走了兩步。誰知剛進去,那洞口就在身後“刺啦”一聲闔上了。
雲渦吃驚不小,轉身去拍那洞口,但是石頭闔得密不透風,哪裏還能拌得動?她回頭倉惶四顧,發現這個山洞隻有僅容五六個人空間的大小。
“你又騙我?”
流光珠上的紅蟲昂起脖子,語氣不屑地道:“騙你財了還是騙你色了?你還等什麽,趕緊走吧。”
說著流光珠上發出一股咒光,紅蟲重新化為問事仙。他將流光珠珠擎在手中,流光珠散發出的光亮將他照得得格外瘦弱,像是一抹孤魂,隨時都能被風吹走。
雲渦定了定神,道:“說好了,你可得帶我找到孟婆。”
“那是自然。”問事仙麵朝下躺在地上,扭臉對雲渦道:“你也跟著躺下。”
“幹什麽?”
“什麽幹什麽?我們走的不是尋常道,地府在下麵,咱們當然要往地下走了。”
雲渦依言躺下,閉上眼睛,還真的感覺到身下的土地有些變化。她睜開眼睛,發現麵前居然不是石頭,而是躺著一條大路。
“別回頭!”問事仙製止。
那條大路看上去泥濘無比,雲渦心裏發虛:“問事仙,你先走前麵!”
問事仙哼唧兩聲,在前麵帶路,倒也沒有什麽異常。
雲渦跟著他,忐忑不安地往深處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她驀然嗅到一股潮濕水氣。
與此同時,周遭的空間也開闊了不少。雲渦伸出手指,喚出一點咒火,眯著眼睛往地上仔細搜尋,竟然看到距離腳邊五步開外,居然有一條大河靜靜地流淌。河邊還零星生有兩三株曼莎珠華。
“真的是地府?”雲渦吃驚不小。
問事仙乜斜她一眼:“你現在知道我沒騙你了吧?快走吧。”
她順著那九曲大河往前走,越往前光線越亮,穿過一處陰森的嶺樹樹林,眼前赫然出現一座古城。城牆應該有些年頭了,上麵爬滿了木蓮蔓藤。城上數十尺高的地方,一排拱形門裏燈火通明。
雲渦琢磨著,這闖入鬼門關的入口不同,所見到的景色也不盡相同。她正想從麵前這座古城牆穿越過去,忽然聽到旁邊有聲音傳來。
“快躲起來!”問事仙忙拉住她,躲到一棵嶺樹後麵。
嶺樹樹幹分成幾股,扭曲粗大,上麵還覆蓋著一層青苔。雲渦靠了上去,後背立即潮濕,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問事仙一把捂住她的鼻子:“收聲啊!”
說話間,那詭異聲音已經由遠及近,聽著很像是金屬碰擦聲,直直往城牆這個方向奔來,似乎有什麽緊急的事情。
雲渦從樹後往外張望,卻什麽都看不到,這才記起是頭上的白玉簪屏掉了那些鬼影。她咬了咬牙,抬手將白玉簪拔掉,立即就看到了那居然是一隊鬼兵。
鬼兵身穿盔甲,麵上青灰帶黑,看不清楚五官。他們集合在城牆之下,向拱形門上方喝問:“大人,我等集合在此,聽從指揮!”
其中一扇拱形門裏出現了一道人影,俊逸非凡。那人朗聲問:“蓐收那邊怎麽樣了?”
一聽到蓐收的名字,雲渦立即精神大振,多了幾分留意。隻聽鬼兵答道:“他也在四處搜羅雲渦仙子!”
雲渦震驚,轉而看向問事仙。問事仙伸出枯瘦幹柴的手指,放在唇前噓了一聲,低聲道:“都在找你哪。”
“蓐收大人找我也就罷了,那這位是誰?”雲渦好奇。
問事仙搖頭:“誰知道這個是什麽大人物,你啊,香餑餑,頂天的人物都盯著你。”
雲渦偷偷地再往外看了幾眼,隻見拱門上那人扔下一副畫卷。那畫卷飄飄****地落在為首的鬼兵手中。
“去,你們一定要在蓐收之前,把雲渦仙子找到!”那人命令道,“記住,不許傷她性命。”
這聲音有些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雲渦歪著頭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在哪裏聽到過。
鬼兵接過畫卷,跪地道:“是!屬下領命!”
雲渦好奇心更盛,再探目望去。隻見拱形門上往燈火明亮處走了幾步,燈火立即照亮了他一身紅衣和麵上的黃金麵具!
桃花靈魔!
雲渦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驚叫起來。她揪住問事仙,壓低嗓音急道:“是靈魔,靈魔怎麽會出現在地府?”
“這……既然是魔,估計修成了什麽操縱鬼兵的神術吧?”
“胡扯,地府和魔界涇渭分明,他怎麽在這裏來去自如?”雲渦伸手在百寶箱裏拾掇起來,“我找個法器,探探他去。”
“你瘋啦?”問事仙一把將她的手抓住,惡狠狠地道,“你想死,也別拉著我!”
雲渦一怔,從問事仙眼中看出了其他意味。那是他一貫的尖酸刻薄狡詐凶狠,在此時顯露無遺。
問事仙也覺得表現得有些過火,鬆開她的手,輕咳一聲:“走,麵朝下躺地上,我帶你離開。”
“你走,我留下。”雲渦緊緊靠著嶺樹,“我要探探這桃花靈魔。”
問事仙眼神閃爍:“好,那我們後會有期。”
雲渦略微點頭,扭頭再去看遠處的桃花靈魔。直覺告訴她,她距離得知桃花靈魔的真相,隻差一步之遙了。
隻是,鼻翼之間突然充斥著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雲渦詫異地回頭,看到問事仙麵色陰森,流光珠正散發著一股嫋嫋青煙。
“你幹什麽?”她驚問。
問事仙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整個人死死摟在懷裏。雲渦奮力掙紮,隻聽他在耳邊狠狠地道:“沒辦法,我不想害你,可是你要是活著,我就得死!”
雲渦想避開那酸味,可是為時已晚,她整個人身軟骨酥。問事仙拖著她往後退,巧妙地避開了四處搜尋的鬼兵。雲渦也隻能看著桃花靈魔的身影,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問事仙帶著雲渦七拐八拐,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停下歇息。雲渦抬起眼皮,發現眼前是一座大湖,湖上亭台樓閣,比方才的拱形門城牆少去許多陰森。
“好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就此別過。”問事仙將雲渦放到岸邊草叢裏,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轉身就走。他伸手摩挲了下流光珠,流光珠裏的光芒更加明亮。
雲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問事仙走了兩步,回頭看到她的眼神,終究有些不忍:“你別這樣看我,世道太難,我也是身不由己。”
“但是你這樣害我,桃花靈魔難道不會殺你嗎?”
問事仙捋了捋胡須:“小丫頭,別嚇唬我,他怎麽知道我害過你?”
雲渦從草叢中坐了起來,將衣袖上沾到的露水拂去:“你是桃花靈魔的人,也敢把他蒙在鼓裏。”
問事仙往後一跳:“你,你別胡說,誰是他的人!”
雲渦活動了下四肢,確定手腳的酸麻感已經退去。她站起來,往問事仙走近一步:“你露出的馬腳太多了,我跟著你,故意被你騙,就是為了問你一句桃花靈魔的真麵目。”
問事仙目瞪口呆。
“古槐樹是桃花靈魔設下的陣眼,你依附在上,怎麽會和桃花靈魔沒有半點關係?但是隻憑這一點,我還不能確定,直到剛才,你說漏了嘴。”雲渦皺了皺眉頭,“號稱知曉天下事的問事仙,會不知道桃花靈魔操縱鬼兵是因為迷情決?你胡謅一句回答我,反而是心虛。”
問事仙怔了怔,露出一個詭譎笑容:“是我疏忽了,老江湖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隻是你中了我的迷神散,怎麽還能活蹦亂跳的,我實在想不明白。”
雲渦抬手摸了摸發上的白玉簪:“是這根簪子的功勞。”
“嗬,蓐收大人對你真是體貼至微。”問事仙不無諷刺地道,“可是你知道蓐收大人對你的心思究竟是什麽嗎?跟景宸也差不了多少……”
“桃花靈魔究竟是誰?”雲渦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多費口舌挑撥離間了,快告訴我桃花靈魔的真麵目。”
問事仙理也不理,扭頭就走。可是走了沒兩步,他突然膝蓋一彎,“哎呦”一聲跪倒在地。
他吃驚不小,努力回頭去看,隻見雲渦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銀色玲瓏鞭,正栓在他頭頂上的小辮子上。
“丫頭,我在跟你鬧著玩呢,你快把我放開。”問事仙伸手去揪那玲瓏鞭,卻怎麽也揪不斷。
雲渦得意道:“這是我月老門的獨門暗器,專門拴住妖魔天靈蓋,憑你區區法力怎麽能掙脫?你快說實話,不然我可不鬆手了。”
問事仙氣喘籲籲地道:“什麽妖魔,兩萬年前,我們魔族也是仙!你們欺人太甚!”
雲渦一怔:“胡說,你們魔族怎麽能是仙?”
“兩萬年前,整個寰宇隻有神族和仙族,神族凋零,仙族中便妄想一族獨大,鏟除異己。他們稱我們為‘魔’,於是剿殺了我們數萬年時間!”問事仙咆哮道,“老子也是仙,你沒看我名字裏都帶著一個‘仙’字嗎?”
“可是,你的所作所為的確像魔……”
問事仙翻了翻白眼:“我除了害過你,也沒幹其他壞事。你信嗎?”
雲渦搖頭。
“不信算了,你能拿我怎麽樣?”問事仙索性耍賴,“殺了我?我看你沒那個膽色。”
問事仙和其他妖魔鬼怪不太一樣,畢竟沒有窮凶極惡,雲渦頓時犯了愁。
他說得對,她的確下不去手。
“那你之前告訴我說,桃花靈魔是一男一女,也是騙我的了?”雲渦回想了一下,她的確隻看到男魔,並未察覺到女魔。
問事仙嗬嗬一笑:“不是騙你。”
“那女魔身處何處?”雲渦追問。
問事仙伸出一根顫巍巍的手指:“女魔就是你啊……”
雲渦突然不寒而栗,將手中的玲瓏鞭揪緊。問事仙疼得在地上打滾,嚎叫道:“我亂說的,亂說的!你早已見過那個女魔了啊……丫頭,你快鬆手!”
“你說我見過她?”雲渦急問。
問事仙神色猶疑,沒有立即回答。
“你快說,我到底有沒有見過那個女魔?”雲渦急聲問,“還真的是樂無雙?”
這是她最不願意麵對的結果。如果樂無雙是女魔,那麽景宸就真的是男魔。他們兩人組成桃花靈魔,潛藏在仙派之中多年……
雲渦不敢想下去了,將銀色玲瓏鞭又是一揪:“你快說,究竟是不是樂無雙?”
問事仙嘿嘿笑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我巴不得……”說著,他忽然神色猙獰,沒了聲音,後半句話斷在了喉嚨裏。
雲渦察覺有些不對,忙鬆了玲瓏鞭,卻見藍色的魔血泉湧般從問事仙的脖頸中流出,隻能看出他喉上露出半截尖銳的鐵刺。那枚流光珠從他懷裏咕嚕嚕地滾落,刹那就失去了光彩。
問事仙,居然死了。
雲渦忙將玲瓏鞭收回,倉惶四顧。她都沒看清楚,那枚深入喉嚨的暗器究竟從何處而來。
一絲詭異的風掃過,身後彩光大盛。
雲渦回頭,看到身後那麵大湖之上,居然泛著五彩斑斕的光輝。一束神光從上而降,有美人緩緩降落湖麵。
那美人身姿窈窕,踩著湖水往岸邊走來。雲渦看清那美人的麵容後,頓時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花薛。
花薛怎麽會在地府?
雲渦想逃,雙腿卻像是灌了鉛,半步也挪不開。她眼睜睜地看著花薛一步步走到麵前,看著花薛麵上似有還無的微笑,渾身微微發抖。
花薛低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問事仙,右手翻轉,一個藍色光球便從問事仙的胸口中逸出,飛到她的手心裏。她沒有過多猶豫,五指收緊,那光球便砰然而碎!
雲渦打了個冷戰。
這已經是花薛第二次在自己麵前捏碎元神了。
問事仙的軀體慢慢消散,最後化作一堆散沙,隨風飄走。地上的流光珠也失去了光彩,咕嚕嚕滾到草叢裏不見了。
雲渦顫聲問:“花薛殿下,問事仙是被你……”
“他已經沒用了。”花薛精致的麵容上滿是冷酷,“他運氣不好,從樂無雙手裏逃走以後就落到我的手裏。我對他說,隻要把你引來地府,我就放過他一命,否則他別想獨善其身。”
“可你還是殺了他。”
“誰讓他話太多了呢?”花薛拍了拍手,“繞來繞去說那麽多,就是不說女魔是誰。其實他就是說了,我也未必能信。”
雲渦皺了皺眉頭:“花薛殿下,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沒事吩咐,那我就先告退。”
花薛一把按住她的肩頭,浮起一個絕美的笑容:“別急,咱們的好戲才剛剛開始呢。”
“你想幹什麽?”雲渦想甩開她的手,卻被她死死製住。花薛冷睨她一眼,道:“我想幹什麽,你說呢?”
“殺了我?”雲渦渾身僵冷。她已經預見到,花薛定會將她的元神捏得粉碎。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雲渦。
誰知花薛卻道:“不。”
雲渦心頭剛升起一線希望,就聽到花薛道:“殺了你還不夠,我要將你沉入忘川。”
什麽?
雲渦嘴唇顫抖:“花薛殿下,我到底怎麽惹了你,要你恨我到這一地步?”
花薛那雙丹鳳眼眯起,眸光銳利:“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雲渦想起蓐收,頓時語塞。
她知道花薛是蓐收未來的神後,可還是忘記了避嫌。其實並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也不知何時,和蓐收之間的關係變得那樣曖昧。
“你還答應入他的後宮了,不是嗎?”花薛幾乎碰到她的臉頰,細聲慢語地問。
“花薛殿下,我對蓐收殿下沒有半分情意。”雲渦僵硬地辯解。
花薛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仰頭哈哈大笑。她笑聲漸止,最後盯著雲渦道:“他把那根白玉簪子都送你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雲渦忙把白玉簪拔了下來。
“這個不是蓐收送我的,而是某次他帶我闖鬼門關,借我護身用的!”雲渦將那簪子遞給花薛,“是我忘了還給蓐收殿下,花薛殿下,你千萬別誤會這有什麽深意。”
花薛深深地看她一眼:“看來,你是不知道這白玉簪是什麽來曆了。”
雲渦搖頭。
這白玉簪還能有什麽來曆,不就是能夠辟邪的寶貝嗎?
花薛接也沒接那簪子,道:“這簪子不是尋常物,他送你的,就隻有你能碰,我們都碰不得。”
還有這種事?
雲渦暗暗吃驚,尷尬地將白玉簪收好,道:“若是知道這白玉簪如此貴重,我當初寧願被鬼魂嚇死,也不會收了。”
“收都收了,廢話什麽?”花薛瞪她一眼,“你剛才說,你對蓐收殿下沒有一絲情意,可當真?”
雲渦猶豫,還是點了點頭。
花薛伸手一勾,那枚流光珠就從草叢裏滾了出來。
“對著流光珠,說你剛才的話!”花薛將流光珠舉了起來。
雲渦幾乎猜到她要做什麽,驚恐地搖頭。
“說!”花薛麵目猙獰,“你不說,那就是還存著一絲希望,想讓蓐收來救你,是不是?”
雲渦無奈,隻得對流光珠說了一遍剛才的話。花薛滿意地收回流光珠,伸手在雲渦眼前一抹,就將雲渦變成了一隻玉髓球。
變成玉髓球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處處受限,雲渦死命地掙紮,卻反而將視線扭到另一個方向。
花薛將玉髓球托道眼前,紅唇一啟一闔:“別白費力氣了,我今日就要你看看,你在蓐收大人的心目中,究竟是什麽樣的地位。”
如果不是變成了玉髓球,雲渦早已吐血三升。
講不講理!
她都離蓐收遠遠的了,卻還是被找上門來。到底是誰在白費力氣?
可是想歸想,花薛一把將玉髓球緊緊攥住,伸手展開一對彩色羽翼,向忘川的方向疾速飛去。
風聲呼嘯,在耳邊嗖然擦過。
雲渦忍不住緊張,不知道花薛究竟要做什麽。她甚至有些後悔,當初離開蓐收,就應該遠走高飛,或者直接回月老閣,也不會落在花薛手裏。
不多時,花薛飛行的速度漸漸放慢。雲渦隻聽下麵有聲音沸騰:“玄鳥神女!那是玄鳥神女!”
雲渦往下一看,隻見忘川就在下方,岸邊生滿火紅的曼莎珠華。花叢中有人遺世獨立,白衣勝雪,如紅玉中凝著的一點冰雪,那樣灼目,那樣凜冽。
在那人身旁,聚集著一眾鬼兵,方才那聲音就是鬼兵們發出的。
那人聽到鬼兵的呼聲,仰起目光,抬起了一張俊雅至極的臉。雲渦的視線也恰好在此時和他對上,看清了他的麵容。
他是蓐收。
雲渦心中五味雜陳。
花薛緩緩往下降落,五色彩翼漸漸收起。
蓐收俊雅眉目中帶著絲絲冷意:“是你?”
“是我。”花薛冷漠中帶著譏誚,“這地府可真熱鬧,上萬年都沒有神仙來過此地了吧?今兒也不知道是招了什麽邪。”
“跟你沒有關係。”蓐收掃了她一眼。
花薛冷笑道:“跟我沒關係?你這樣大費周章地尋找雲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找什麽重要的人。”
蓐收頓了頓,道:“她關乎量劫,自然重要。”
雲渦聞言,心中震驚。她居然和量劫有關?怎麽可能?
她來不及多做細想,花薛已經恨聲道:“可是你連那根白玉簪都給了她!對於一個能夠引來量劫之禍的妖,你怎麽能贈予這麽重要的東西!”
“你見過她了?”蓐收周身一凜,飛身上前,“你把她怎麽樣了?”
花薛連連後退,才躲開蓐收:“看你緊張得,不過是一個禍患罷了,當初就該讓我取了她的妖靈,一了百了!”
“隻有她能找出魔心,她不能死!”
花薛冷笑:“得了吧,你以為她真的能把魔心乖乖交出來嗎?倒是你,對人家青眼有加,可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裏!”
說著,花薛掏出流光珠,在手上晃了一晃,那珠子裏就傳出了雲渦的聲音——
我對蓐收殿下沒有一絲情意。
蓐收一呆,臉上表情青白交替。
變成玉髓珠的雲渦也呆住,沒想到花薛會真的將這句話給蓐收聽。她心裏急得發燒,卻無能為力。
蓐收很快就恢複常態:“我本來也不過是為了魔心,才待在她身邊。她對我有沒有情,其實都一樣。”
雲渦聽得雲裏霧裏。
魔心?
什麽魔心?
她從來都不知道魔心的下落,為什麽蓐收是為了魔心才待在自己身邊的?
還沒等她多想,花薛已經冷道:“既然她無情你也無意,那我殺了她也無所謂了!”
“你敢!”
蓐收一掌襲來,掌風淩厲如刀。花薛下意識地後退,身形一晃,將手中的玉髓球往忘川拋去!
雲渦咕咚一聲墜入水中。入水的瞬間,花薛對她施的法術也隨之解除,她伸手在水麵上掙紮了一下,抵抗不住忘川水的魅力,迅速向下沉去。
“雲渦!”
有人喊她的名字。
雲渦下意識地抬眸望去,這一瞥隻看到蓐收白衣如鵠地飛撲而來。他向她伸出手來,想要將她拉出忘川。可她使勁一推,將他的手掙開。
她想,如果自己能夠活下來,那麽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蓐收這一刻的表情吧。
那表情裏,有震驚,有驚愕,有失望,也有憤怒。
他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她會放棄最後一絲生機吧?
可是這世界上,算不到,也想不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世事如棋,除非你是唯一的棋手,否則算不到每顆棋子。
哪怕是神。
懷著這樣的心思,雲渦沉入了忘川。冰冷的水包圍著她,她感到從骨頭縫裏都有一股撕扯的張力,劇痛如潮水般襲來,然後將她淹沒。
思緒紛亂之前,她又想起了日知錄上記載過的一段歲月。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老師徒三人坐在桂花樹下乘涼。月老一邊納涼,一邊給兩人講解地府的事情。
“地府有一條河,叫做忘川。飲一口忘川水,忘卻世事無數。忘川水銷魂蝕骨,若是有魂魄跳入忘川,會灰飛煙滅!”
雲渦和景宸坐在小板凳上,聽得十分認真。
“那地府有十八層地獄,也叫離生喜樂地,是每個凡人死後都會去的地方……”月老繼續說。
雲渦打斷了月老的話:“師父,人死後才去的地方,怎麽能叫‘喜樂’二字呢?”
月老嗬嗬一笑,沒有立即回答。他看向景宸,眼神中充滿鼓勵,似乎在暗示著什麽。
景宸答道:“那是因為世人皆苦,離開人世間,也算是一種‘喜樂’。”
雲渦懵懂地點頭,又搖頭。
“我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是沒有懂。”
月老撫摸著她的頭,和藹地道:“你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一語成讖,她現在總算是有點明白這句話了。
在世間嚐了苦楚,如今終於得以解脫。
雲渦唇邊含了一抹微笑,放棄了掙紮,向幽暗深邃的水底沉去。隻是,她驀然覺得頭頂上方的水流有一些波動,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睜開眼睛,看到兩道影影綽綽的身影。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紅衣似火。
蓐收?
景宸?
他們居然為了她跳入忘川,為什麽?
雲渦用最後一點力氣,捏了個決,封住了自己的神息。忘川裏暗無天日,封住神息,哪怕是白帝之子和桃花靈魔,也沒法找到她。
她絕望了,隻想徹底沉睡在忘川水底。如果忘川之水能讓人忘卻所有,她倒希望自己永永遠遠都忘記景宸的背叛。
忘川在震動,每一脈水流都在顫抖,似乎下一刻就要天塌地陷,寰宇重回混沌。
她想睜開眼皮,卻覺得眼皮上有千斤重,怎麽都睜不開,隻知道自己不停地往下墜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雲渦終於觸及一片柔軟的土地。她睜開雙眼,觸目皆是幽暗的水底,而自己居然躺在一個透明的結界裏。
雲渦吃力地坐起來,那根白玉簪從鬆散的發髻上滑落。原來這個結界是白玉簪用僅餘的一點仙力做的。
白玉簪微微發著柔和的光芒,隻是那光芒越來越弱,結界也越來越薄,甚至開始出現裂縫。河水嘩嘩地從裂縫裏灌進來,轉眼就淹沒了她的腳踝。
雲渦心裏存了必死之心,到現在反而沒有任何恐懼。她丟開白玉簪,默默地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後的時刻。可是那白玉簪像是生了眼睛,嗖的一聲又回到她的手裏,怎麽都不肯離開。
“白玉簪,我不值得你保護,你走吧。”雲渦將白玉簪再次丟開。可是那白玉簪仍然顫巍巍地飛回到她手中。與此同時,那結界的裂縫也漸漸闔上了,似乎是白玉簪拚盡所有的神力去彌補結界。
雲渦想起了蓐收,眼中微微有淚光。她輕輕撫摸白玉簪:“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咱們現在在忘川水底,沒有人能從這裏出去。”
話音剛落,簪頭上雕刻的梅花原本是花苞形態,忽然微微綻放了一些。雲渦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確定那玉製的梅花花瓣開了一些,露出了裏麵鮮紅的花蕊。
還沒等她想清楚是怎麽回事,結界驀然往下一沉。雲渦吃驚,往下一看,才發現這水底的泥沙下麵似乎有亮光。
雲渦還從沒聽說過忘川的水底還有另一個世界。她不知道現在這種情況是夢還是現實,隻握緊簪子,緊緊地盯著下方。結界繼續往下沉去,似乎穿越了厚厚的泥沙,那亮光也越來越亮。
她忙擋住眼睛,待適應了亮光,才往結界外看去。隻見腳下是一片巍峨的宮殿,一眼望不到邊際。皇宮上方祥雲朵朵,不時傳來悠揚樂聲,整一個是人間盛景!
“這是哪裏?”雲渦愕然,四處張望。結界帶著她緩緩飄落在其中一座宮苑裏,就飄然而去。
宮苑是尋常建築樣式,簷牙飛揚,門扉朱紅,院內雅致的擺設布局彰顯主人高超絕塵的披品味。雲渦走到門前,試著敲了敲門,可是門內無人應聲。
雲渦歪著頭看這座宮苑。這麽一看,這皇宮的建築風格似乎有些眼熟,有點像高辛國的宮殿,又有些像燕國皇宮。可是雲渦心裏明白,她是在忘川的水底,而不是凡間。
“難道這裏是十八層地獄?不對不對,這光景看著也不像啊!”雲渦緊緊攥著那根白玉簪,試探著走出宮苑。
皇宮裏一個人影也沒有,四處靜悄悄的,隻有紅牆碧瓦靜默而立。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毛骨悚然。
雲渦像沒頭的蒼蠅般在宮裏亂逛了一通,確定這宮裏什麽人也沒有,終於泄了氣。她重新回到最初降落的那個宮苑裏,發現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宮苑裏一株紅梅已經盛開。
她臨走的時候,那梅花還隻是花骨朵呢。
雲渦正在奇怪,手裏的白玉簪卻漸漸發熱。她拿起一看,頓時目瞪口呆——那簪頭上的梅花徹底綻放,露出裏麵嫣紅如雪的花蕊。
仿佛是一種感應,這宮苑裏紅梅開放,這白玉簪的簪頭也跟著綻放。
雲渦走到那株紅梅跟前,立即嗅到了一股馥鬱香氣。被這香氣一熏,她整個人暈暈然的,居然無意識地伸手摘下了一朵紅梅。
就在此時,整個天地地動山搖,雲渦這才清醒過來,一把將手裏的紅梅丟掉。極目望去,隻見皇宮盡頭有濃雲滾滾而來,蓄積著萬丈風雷。
雲渦避無可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濃雲飄到頭頂上方。雲層中還有銀蛇般的閃電竄來竄去,隨時都可能劈下來,看上去可怖至極。
事到跟前,雲渦反而沒有任何懼意,隻握著那根白玉簪,冷冷地仰頭望著那濃雲。
最壞的結局,無非是一個死。
濃雲中似乎有什麽怪獸,甕聲甕氣地道:“居然有人能闖過忘川,到我火宮裏搗亂?稀奇,真稀奇。”
“火宮?”雲渦驚訝,“水下居然是火宮?”
“水火相克相生,有什麽好奇怪的。”那巨獸嗤之以鼻,對她的淺薄很不滿意。
“你是何方神聖?”雲渦問。
濃雲翻滾,一隻巨獸探出頭來,銅鈴般的眼睛定在雲渦身上:“居然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那巨獸很像一隻黑皮猛虎,但是頭上長角,背上生翅,看上去不倫不類。雲渦在靈識裏翻了翻,試探地問:“你不會是窮奇吧?”
那巨獸笑起來,笑聲如雷:“算你這個小丫頭識相!”
雲渦心頭一沉,沒想到真的是窮奇。
傳說中,窮奇是一種抑善揚惡的惡神,也是白帝之子。因為窮凶極惡,所以被流放到了西荒之地。
“你不是去了西荒嗎?為什麽會在這裏?”雲渦問。
窮奇白了她一眼:“你一個低等妖類,沒有資格問我!”
他在濃雲中翻滾,幾個雷電劈閃而過,就變成了一個身形頎長的年輕人,麵容冷峻邪魅,雙眸深邃,周身圍繞著肅然殺氣。他身穿暗色織紋的天衣錦袍,從雲端穩穩步下,身後還跟著一隻渾身肥肉,看不清麵容的小異獸。
等窮奇到了跟前,雲渦才看清他身後的異獸模樣。不是看不清麵容,是真的沒有麵容。
那異獸隻是一團肉,赤如火焰,六足四翼,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看上去古怪得很。
雲渦想了想,道:“窮奇殿下,你這隻異獸,應該是混沌吧?”
沒有五官,沒有善惡之分,沒有思想意識的異獸,就是混沌。雲渦隻在古書上讀到過這種獸類,沒想到能在這種地方見到。
窮奇略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都死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思想這些。我以為你會求我饒你一命呢。”
說話時,那混沌向她走來幾步,似乎是想吞掉她。雲渦知道混沌這種靈獸向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窮奇這種惡神,肯定不會是善類,也做好了淪為它食物的準備。
她閉上眼睛:“要殺要剮,悉從尊便。”
從墜入忘川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想過活著出去。她在人世間的一點牽掛已經沒了,所以對生死也就變得無所謂。
誰知窮奇半晌都沒有動作,雲渦睜開眼睛,隻見他正細細打量自己。
“奇怪了,你身上居然沒有一絲惡氣,和我見過的修士都不太一樣。”窮奇自言自語。
雲渦皺了皺眉頭:“修道之人,氣息當然純淨。”
“不對,六界生靈都有七情六欲,既有欲念,便會生惡心。有了惡心,我就能嗅到惡氣。這跟修仙不修仙沒有太多關係。”窮奇左右打量著她,“我還從未見過一絲兒惡氣都沒有的妖呢!”
“要殺要剮就快動手,廢這麽多話做什麽?”
窮奇低低笑了起來:“不過是嚇唬你一句,你便信了。你這萬年靈參被我的混沌寵獸吃了,還真是浪費呢!”
雲渦忍不住狐疑。
窮奇笑得邪氣,目光卻落在她手中的白玉簪:“我說,這簪子不會是我大哥送你的吧?”
“是。”
窮奇反而有些發怔:“我大哥居然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送給你了?你當真沒說謊?”
雲渦將白玉簪攥得更緊,撫摸了下簪身:“這玉簪很重要麽?”
“那當然,”窮奇眼珠子咕嚕一轉,“這可是我大哥和花薛的訂婚信物呢!神力非凡!”
雲渦聽了,有些堵心。難怪花薛看到這根白玉簪會那樣生氣,訂婚信物都送人了,能不動怒麽?
“這……我其實不知道這簪子有這等含義,收下這簪子並非我本意。”雲渦麵紅耳赤,結結巴巴地道,“既然蓐收是你大哥,不如你幫我還給他吧?或者還給花薛殿下,讓她別生我的氣。”
窮奇搖頭:“我見不到我大哥,也見不到花薛,我被流放了。”
“你這叫流放?”雲渦覺得匪夷所思,“你住著這麽豪華的宮殿,這也叫流放?”
窮奇似笑非笑,往西邊天際望去,抬手一指:“從這個方向一直走,就是不死地。穿過不死地,就是我被流放的西荒。我跋山涉水,才到了這裏。”
“忘川之下,居然和不死地相鄰?”雲渦不太相信。
“你別忘了,水火相生相克,上麵是忘川地府,下麵就可以是不死地。”窮奇打量著她,“在不死地可以永生,你願意去那裏嗎?我可以幫你。”
雲渦搖頭。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窮奇又問。
雲渦這回真的犯了愁。她跳忘川沒死成,窮奇不殺她,那她該何去何從?修仙是肯定不行了,她已經沒了那份壯誌豪情。
“不知道。”
窮奇又道:“那你不如就留在我這火宮裏吧,我給你配點子民,讓你做女皇!你不是去過高辛國和燕國嗎?高辛國的天堯皇帝,還有燕皇,全部都能派使臣來朝拜你!你每天隨心所欲,肆意妄為,這樣好嗎?”
雲渦搖頭:“我也不想做女皇。”
“那我給你配幾個男寵吧?”窮奇抬手一指,手邊頓時出現了四名姿容風流的美男子,“你想要四百個,我也能幫你弄來,就是怕你腎虧。”
雲渦嚇得差點跌倒在地,忙後退擺手:“窮奇殿下,你開什麽玩笑呢?”
“別害臊嘛,不喜歡就直說,我再給你弄更好的。”窮奇手腕一翻,那四名男寵便消失了。
“我知道你嚐了我大哥蓐收的滋味,就輕易看不上別的男子了。沒關係,再不濟,還有我嘛,我和蓐收是一母同胞,有些地方還是差不多的。”
雲渦訕訕笑了笑,忍不住腹誹。
是挺像的,尤其是那股子邪氣,真像!
隻是蓐收成了高高在上的西方戰神,而眼前這位窮奇沒有神位,被流放西荒,還是要提防一些的。
“窮奇殿下,要不然你把我隨便送到凡間哪個地方,我遊曆一番再想去處好了。”
窮奇犯難:“這個,我做不到。”
“為什麽?”
“我畢竟是被流放的,隻能在這種幽暗的水下,頂多是去不死地逛逛,除此以外哪裏都去不了。”窮奇道,“要不,你再換一個。”
雲渦這才品出對方的意味,怔怔地問:“你,在讓我提條件?”
“對,你總算是明白了。”窮奇眼睛裏散發著邪氣興奮的光芒,“我滿足你一個要求,你把這白玉簪送給我唄。”
話音剛落,雲渦就覺得手中的白玉簪更熱了。她心中不敢放鬆戒備,道:“窮奇殿下,這白玉簪是蓐收殿下送我的,在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之前,我不能隨便送人。”
“有什麽打緊,反正他送你了。”窮奇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神色中露出貪婪。
雲渦更加懷疑:“你不是說,這個是他們的訂婚信物嗎?你要來幹什麽?”
“神界的事,給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拿它有用,你就送給我唄。”窮奇的語氣中充滿**,“美男,江山,財富,權勢,我都可以給你!你想玩點重口味的,一天殺一萬個人,我也能滿足你。”
雲渦打了個寒戰:“不行,我不能送給你。”
她心裏反感歸反感,卻沒有什麽懼意。隻因花薛說過,除非她親口相贈,否則誰都搶不走這白玉簪。
如果這白玉簪真的是什麽了不得的寶物,那麽就必須被善神保管。落在窮奇這樣的惡神手裏,指不定會弄出什麽幺蛾子。
“不送我,那你就等死吧!”窮奇獰笑,“殺了你,我照樣搶走白玉簪!”
雲渦抿緊嘴唇,直直地瞪向窮奇。窮奇笑了半晌,忽然冷下臉色:“你還真的以為,我不敢殺你?”
“就算死,我也不會把白玉簪給你!”
窮奇勃然大怒,一把抓住雲渦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揪了起來。“你不是想死嗎?我現在就成全你!你別以為仗著白玉簪,我就奈何你不得,要知道這裏是我的地盤,它的神力已經很微弱了,保護不了你!”
【第十三章】忘川水
雲渦努力掙紮,無奈雙腳無法觸地。她將白玉簪丟到一旁,去掰窮奇的手,可他力大無窮,她哪裏掰得動。
窮奇將她高高舉起來,雲渦幾乎窒息,隻能微微喘氣。就在此時,那白玉簪突然從地上飛起,轉眼便化為一柄通體潔白的玉劍!
玉劍劍柄上,萬千殺氣凝於一點嫣紅,狠狠向窮奇劈來。窮奇飛身躲開,厲喝一聲,那隻混沌獸便撲向玉劍,一口將那玉劍吞下!
雲渦急紅了眼,一句話從齒縫中逸出:“玉簪……玉簪……”
也不知道為何,看到玉簪被吞,她心裏比刀割都難受。
窮奇雙腿一蹬,便衝向雲端。他一舉飛到頂端,左手撥拉出一個口子,將雲渦的頭塞了進去。那上方都是忘川之水,雲渦一觸到水就感到臉頰上一股錐心刺痛,死命掙紮起來。
“再也沒有結界保護你了,你就嚐嚐這忘川之水是什麽滋味吧?”窮奇獰笑道。
雲渦意識漸漸飄離。痛到不能再痛的地步,她已經麻木。
窮奇一把將她抽回來,再伸手將那個缺口給補上。雲渦原本已經麻木,如今又回過神來,隻覺得渾身劇痛。
“啊!”她從雲端翻滾落下,砸在宮苑裏,在地上來回打著滾。
窮奇緩緩地降落下來,冷笑道:“怎麽樣,妖靈即將離體的時候,是不是痛得想死?我要是晚一些把你拉回來,你的妖靈就被抽走吃掉了。”
雲渦好不容易才緩過來,隻冷冷地看著窮奇。
“把白玉簪送給我吧,不然你也會被混沌獸給吞掉。”窮奇勾了勾手指,那混沌獸便吭哧吭哧地跑過來,舔了舔雲渦的手背。雲渦觸電般地收回手,一把揪住混沌獸。
“你把白玉簪給我吐出來!”混沌獸很滑,雲渦好不容易才揪住一塊肉,死命地扯來扯去。混沌獸絲毫不買賬,搖頭擺尾地就要逃開。雲渦一個站立不穩,整個人都壓倒在混沌獸身上,然後又從它的背上滾落在地。
窮奇嗤嗤地笑起來:“你跟它說這麽熱鬧,它其實什麽都不知道。混沌獸,沒有意識,沒有善惡之分,隻聽我的號令。”
雲渦不聽,忍著痛楚從地上爬起來,又去揪扯混沌獸。她這次騎到混沌獸的背上,大聲道:“把白玉簪還我,還我!”
混沌獸又狠狠地把雲渦甩到地上。
雲渦這回費了好大力氣才爬起來,喉頭一甜,吐出了一口妖血。
窮奇看笑話一樣:“沒用的,你所做的隻是白費力氣。”
雲渦同樣不理,固執地一次次從地上爬起,然後去征服混沌獸,也同樣被甩到地上,抵到牆上……
可是身體再痛,再無能,她依然顫巍巍地走到混沌獸麵前,伸手揪住它一塊肉。
“還我。”
把他送的白玉簪,還我。
她不管那是不是他和花薛的訂婚信物,她不管他當時是懷了什麽樣的心思送她——
直到失去白玉簪,她才恍覺出心頭的一絲異樣。
彼時他為她親手戴上,動作溫存。可能同樣的舉動,景宸那樣的冷人兒一輩子都不會做。
是,她是被那一瞬間的柔情所打動了。蓐收再可惡,再沒心沒肺,再捉摸不透,那一刻的溫柔已化為朱砂,永遠地留在心上了。
她沒事的時候,將白玉簪拿在手上摩挲一番。玉質通透,觸手潤涼,簪頭的那朵梅花極好看的。看著看著,她便想起了他。
在她墜入忘川的時候,這白玉簪護她周全。盡管知道這神物是沒有靈識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想,他應該是命令過白玉簪,要守護著她的。
所以,應該是他舍不得她受一丁點委屈,是他舍不得她灰飛煙滅,是他舍不得她這個人。
她並沒有心動,隻是感動。
因為感動,所以才不想辜負他的一片心意。若這跟簪子真的是他和別的上神的訂婚之物,她定是要親手送還給他。
雲渦思及此,牢牢地趴在混沌獸的背上:“還給我,還……給我。”
窮奇在旁邊眯著眼看著,起初是帶著調笑的神情,後來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他道:“你真的想讓它吐出白玉簪?”
雲渦倔強地看他。
“那我們來打個賭吧。”窮奇道,“這混沌獸不識善惡,但跟了我一些時日,秉性中也帶了些劣性。你若是能讓這混沌獸做一件善事善事,我就讓它把白玉簪吐出來給你。”
“真的?”
窮奇點頭道:“不過,混沌獸沒做善事的話,你就得把白玉簪給我。以三天為限,怎麽樣?”
雲渦猶豫。
“不敢賭了?”窮奇嘲諷道,作勢就往外走,“那你慢慢折騰吧,我先去休息。等我休息好了,我就剖開混沌的肚子取白玉簪。”
“等一下!”在窮奇離開宮苑門口的時候,雲渦喊住了他。
窮奇慢慢轉過身來,牢牢看她。
雲渦努力站直身體,大聲道:“如果我能讓混沌獸做一件善事,你真的會把白玉簪還給我?”
“當然了。”窮奇道,“不過事先說好,你要是賭輸了,可別跟我耍賴。”
雲渦瞥他一眼:“自然不會!”
“那好,咱們就比吧。”窮奇一指宮苑外麵,“皇宮外頭是火城,咱們就去那裏。”
雲渦懷疑地看他一眼:“火城裏都是你的人,你不會動手腳吧?”
窮奇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不然呢?難不成我要告訴火城的人,要幫你?或者我要放你去凡間,然後等著蓐收來救你?”
“……”
“你愛賭就賭,不賭的話我可要用強了。”窮奇向她走近一步。雲渦思來想去,覺得不答應賭約,似乎也沒什麽轉機,於是便道:“我答應。”
窮奇駐足,仰頭哈哈大笑。
“這可是你說的,你答應了就不許再反悔!”
“一言為定!”雲渦道,“我定會讓混沌獸做一件善事。”
窮奇不以為然,一轉身往外走:“那別浪費時間了,咱們現在就去火城。”
見他離開,混沌獸也撲棱了下兩對翅膀,一躍飛到窮奇的肩膀上方,懸浮在半空中。雲渦緊步跟上,目光也自然沒有離開混沌獸,她現在隻想趕緊想辦法讓混沌獸做一件善事,然後拿走白玉簪。
飛出火宮,宮牆外麵居然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來往行人和凡間百姓並無二致。雲渦暗自吃驚:“這裏怎麽和凡間一模一樣?”
從未有人能夠逃出忘川,所以關於忘川水底有什麽境地,世間也無人傳說。現在親眼看到這番景象,雲渦有些不敢相信。
地府忘川的水底,居然是另一個凡世?
“沒必要大驚小怪,他們本來就是凡人,所以這火城自然跟凡間一模一樣。”窮奇乜斜她一眼。
“你掠奪凡人?”雲渦頓時心情複雜。
“誰掠奪了?”窮奇勃然道,“最討厭你們這些臭修仙的,一天到晚斬妖除魔,碰見個什麽都要為凡人出頭,美其名曰替天行道。煩不煩?”
雲渦緊緊盯著他:“那這些凡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跳進忘川就會銷魂蝕骨,不可能有人能夠到這裏的。”
“沒人能抵得過忘川之水,所以火城裏的人當然是我尋遍世間搜集來的。”窮奇道。
“我不信。”
窮奇白了她一眼,隨手抓過一名妙齡女子,語氣曖昧地道,“你說,你之前是哪裏人?”
那女子生得貌美,被窮奇抓住也不慌張,落落大方地笑道:“回神君,奴家之前常州人氏。”
“那你犯了何事?”
女子掩口笑道:“我家夫君長相貌醜,我早就嫌棄他了,所以聯合奸夫殺了他。”
“很好。”窮奇將女子放開,擺擺手讓她走開,然後轉身問雲渦,“你現在明白了吧?”
“不明白。”雲渦一頭霧水。她方才看那女子說起殺夫之事,居然毫無懼色,心裏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窮奇慢悠悠地道:“本神君就是喜歡搜集惡人,越壞的人才有資格入我火城,獲得不死永生。至於那些一本正經的所謂大善人,估計現在隻剩一堆渣滓,上麵爬滿了蛆蟲。”
雲渦心念微顫,下意識地打量周圍的路人。也就是說,這些城民都是窮奇網羅來的惡人?
在這種環境下,讓混沌獸去做一件善事,簡直是難上加難。
“記住我們的賭約,明天這個時候,我會來火城看看你的能耐。”窮奇拍了拍混沌獸的背部,混沌獸就飛到雲渦的身旁,似乎在聽從她差遣。他邪邪一笑,轉身向火宮飛去。
雲渦目送他離開,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火宮的重重宮影裏,才轉回目光。混沌獸不再攻擊她,而是靜靜地站著,似乎在等待下一個號令。
果然是混沌,沒有善惡之分,沒有愛恨意識,也分不出敵我。
雲渦試著走了兩步,混沌獸也跟著走了兩步,竟有些憨態可掬。
“我就不信,一隻靈獸天生就學不會做善事。”
雲渦幹脆席地而坐,從靈識裏翻出《道德經》,對著混沌獸開始誦念起來。混沌獸靜靜地聽她誦念,可是全無反應。
她說得口幹舌燥,終於停了下來,看那混沌獸,似乎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
雲渦有些泄氣,看來誦念《道德經》,對混沌獸全無作用。她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才發現街市上的人都在看她。雲渦的所到之處,原本喧囂吵鬧的集市頓時安靜了下來,各種神色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也是,對著一隻靈獸念經書,這行為也太奇怪了一些。
雲渦有些不自在,加快了腳步。居然有一名屠夫打扮的商販攔住她詢問:“小姑娘,你這靈獸賣不賣?”
“神君的靈獸你也敢動?”
雲渦吃驚,這人膽子不小,他不知道這混沌獸的主人是他們神君的?
那商販嘿嘿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一臉橫肉更顯可怖:“有什麽不敢動的,隻要能貪錢,殺人越貨不是常有的事嗎?”
典型的要錢不要命,這種人就是亡命之徒。
雲渦趕緊擺手:“這靈獸不賣,你還是問別人去吧。”就在這說話間,她瞅到了那商販腰中白森森的殺豬刀。
這人不會是想把靈獸的肉,當成豬肉賣吧?
雲渦抬眼往這集市上看了一眼,頓時心驚肉跳。且不說人人都帶著一臉煞氣,就說右手邊的一家店鋪,招牌上居然寫著“如假包換鶴頂紅”,連老板攬客的笑容都是帶毒的。
往那集市上再走走,更是讓人歎為觀止,賣蠱毒的,賣凶的,賣刀劍火藥的,沒幾個正經生意,全是黑吃黑。雲渦逛得頭皮發麻,抬眼看到拐角處開著一家飯莊,看上去還算整潔幹淨,忙帶著混沌獸進了門。
飯莊老板打招呼:“這位姑娘,用點什麽?”
“來一碗麵條。”
“好嘞。”飯莊老板吩咐店小二,“去讓廚房下碗大肉麵。”
“等等,再來兩個小菜。”雲渦在百寶袋裏摸了一番,掏出一串濕漉漉的銅錢放在桌上,大概是飯資的三倍。
她的本意並不是吃麵,而是想套近乎,打聽點火城的秘密。飯莊老板是個精明人,將那串銅錢不動聲色地揣進兜裏,問:“姑娘是有什麽事想問嗎?”
雲渦壓低聲音:“你們這火城,有靠譜點的客棧嗎?”
飯莊老板怔了怔:“嘛意思?”
“好人開的客棧。”
“嘿嘿,嘿嘿!”飯莊老板笑起來,嘴唇上的兩撇小胡子一抖一抖的,“姑娘,你是新來的吧?”
“老板慧眼。”
“這火城上頭是忘川,左邊是不死地,後麵是什麽都鬼地方都不知道,哪裏有什麽外來人,怎麽會有客棧?”飯莊老板道,“說吧,你找客棧做什麽?”
雲渦發怔:“找客棧……當然是住了。”
“你有刀嗎?”
“買刀幹什麽?”
“咱們火城裏的人要住宿,從來都是殺一戶人家,進去住一宿。”飯莊老板沉下臉色,肅然道。
雲渦聽得毛骨悚然:“殺人?”
“不殺人,哪裏有空房子給你住?難道你要自己去搬磚蓋瓦?”飯莊老板斜斜看她。
“不殺人行不行?”
“用毒也行。”
雲渦忍無可忍:“我的意思是,借宿一宿。”
“得了吧,姑娘。”飯莊老板看雲渦,“半夜你被人抹了脖子都不知道,還借宿。”
雲渦無奈:“這裏也太邪門了,窮奇都不知道管一管嗎?”
“神君高興著呢,他就喜歡看我們黑吃黑。等火城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再去凡間找一批惡人過來。”
雲渦怔了怔,從飯莊老板眼中看出了一絲凶煞。說不定這座飯莊也是眼前男子殺了人才得到的。她頭皮發麻,正不知道說什麽好,店小二已經端上了一碗麵和兩個小涼菜。
“客官慢用。”
雲渦草草答應,低頭看那麵條裏躺著不知是什麽動物軀體的肉塊,胃裏就一陣翻湧。她僵笑道:“我現在突然覺得不餓了,老板,咱們再會。”
“等等。”飯莊老板伸手一攔,擋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會是怕我這麵條裏有人肉吧?”
雲渦被說中心事,表麵上還不想承認,忙擺手:“老板你真會開玩笑。”
飯莊老板沒說話,抬手拿過一雙竹箸,夾起麵條裏的一塊肉,張口就咀嚼著吃了下去。
“你看,沒毒。”飯莊老板將竹箸放下,“既然沒毒,那你就吃了再走唄。”
雲渦不想弄出什麽風波,重新坐下來,夾起兩根麵條吃著,邊吃邊問:“那照你這麽說,火城的所有人都是惡人了?”
“沒錯。”
“那整日雞犬不寧,你們生活得下去嗎?”
飯莊老板一笑:“這已經不是雞犬不寧的問題了。火城的人,很少有活過一年的,都是對別人下了黑手之後,又被另一撥人下了黑手。總之,防不勝防。”
窮奇搜集世間的惡人,把他們放到火城裏生活,就好像把一群野獸關在籠子裏。這些野獸肯定會自相殘殺,而不是尋求共存之計。
“你在火城活了多久?”雲渦下意識地問。
飯莊老板仰頭看屋頂,掐指算道:“有半年了吧……其實我常常在想,我再凶再惡,也不過還有半年的壽命。老嘍,不斷有更壞的惡人進來,我總有一天敵不過他們。”
這番話說出了一絲兒悲傷的味道。
雲渦忖了忖,道:“我覺得你們不值。”
“哪裏不值?”飯莊老板將目光移到她身上。
“你們以前在凡間幹壞事,那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現在你們在火城裏,殺別人,被別人殺,到最後是為了什麽?”雲渦壓低聲音,生怕被旁人聽到,“你們為什麽不聯手反抗,跑出這個鬼地方?”
飯莊老板眯了眯眼睛:“跑?”
“對!”雲渦看飯莊老板,覺得策反有戲,“窮奇把你們圈在這裏,把你們當鬥獸玩兒呢!你們殺來殺去,丟了性命,他倒是在旁邊看得樂嗬。”
雲渦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瘮得謊。
入了窮奇的局,簡直是一條路走到黑。
傳說中,窮奇是世間少有的惡神。雖然他和蓐收是同父同母,但差別極大。一個無惡不歡,一個鎮守天下。所謂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就是這個道理吧。
飯莊老板眯了眯小眼睛:“你以為這麽多年,就你一人想過這個問題?”
雲渦不知道他是何意,一時間怔住了。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伸出手指了指門口:“出了門往左拐第三間鋪子,老板娘是我相好,你要找客棧就去那裏吧。我這裏送客了。”
說著,他伸手就要來收菜。
雲渦急了,忙抱住麵碗,另一隻手按住碟子:“老板,咱們繼續聊,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這眼看就要挖出火城的秘密了,對方居然卡在最關鍵的地方趕她走,那怎麽行?
飯莊老板冷冷地道:“你真想聊?”
“聊。”
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兩盤涼菜,一盤是水煮花生米,一盤是泡椒雞爪。他拿起一根雞爪,道:“嚐嚐這個。”
雲渦接了過來,定睛一看,卻發現那泡椒雞爪其實是人的手指頭!
她一把將那根手指頭丟開,起身後退,結結巴巴地道:“你,你……”
那手指頭指甲修長,又被棉線綁緊幾道,看上去很像雞爪。如果不是她拿在手裏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如果自己齋戒不嚴,誤將這雞爪吃了下去……
雲渦一陣後怕。
飯莊老板斜眼看她,徹底露出了流氓姿態:“你,還聊嗎?”
“不聊了,不聊了。”
雲渦惡寒,轉身出了飯莊大門,走了好幾步才回頭張望,發現飯莊老板沒有跟來,才鬆了一口氣。
就在她剛才逃出來的時候,混沌獸也跟著飛了出來。它浮在距離地麵兩三尺的地方,似乎在等待雲渦下一步的動作。
雲渦忍不住歎氣。
起初她想得簡單,要讓混沌獸做一件善事,無非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是自從和飯莊老板聊了下,見識了窮奇的古怪手段,她忽然心裏沒底氣了。
真的有那麽容易嗎?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身後的油桐門裏忽然傳來一句媚聲:“喲,多俊俏的小娘子,進來坐坐吧。”
雲渦分出一部分眼力,往油桐門裏一看,隻見門內走出一名半老徐娘,正搖著扇子走出來。她衣飾華麗,周身香噴噴的,馥鬱香氛直逼五步開外,熏得人醉醺醺的。
雲渦仔細打量那掌櫃的,發現她意態風流,舉止輕浮,實在是像老鴇……
她抬頭望那油桐門,發現門上懸掛著一副華麗的招牌,上書三個大字,女香樓。
她再默默地往回望了下,默默地在心裏數了下,一、二、三……
不多不少,第六間。
那飯莊老板說,她要找客棧,就可以出門到左拐第六間鋪子。可這女香樓三個字,還有麵前這位掌櫃的,處處都散發著一股子煙花風流勁兒。
就在雲渦尋思的時候,女掌櫃的目光也在雲渦身上逡巡。她笑道:“這位小娘子,既然來到我女香樓門前,豈有不入之理?來,我這裏寶貝可不少。”
雲渦皺著眉頭,後退一步。
女掌櫃明白過來,將扇子掩住櫻桃小口,格格笑道:“你以為這裏是勾欄花地哪?想哪裏去了你?”
“難道不是?”
“我這裏是女香樓,有天下最勾人的香。”女掌櫃神色詭秘,“隻要來我這裏吸一口香,渾身都舒坦得像熨過似的,保你三天三夜賽神仙。”
雲渦心中更是生疑,忙婉拒道:“掌櫃的,今日多有叨擾,我這還有其他事情,就不在這兒多耽擱了。”
她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忽覺身後有些異樣,回頭一看,那混沌獸居然懵懵地往女香樓裏飛去。
“混沌獸!”雲渦上前一步抓住將混沌獸的翅膀。女掌管吃吃地笑起來,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這混沌獸也跟著神君來我這裏瀟灑過兩回,這是認出我家的氣味了。”
“不可能!”雲渦搖頭,“混沌獸無知無識。”
女掌櫃湊近她,悄聲道:“你不會不知道吧?這隻混沌獸,鑿開過一竅,要不然怎麽能對神君那樣馴服?”
雲渦大吃一驚:“鑿開一竅?”
女掌櫃故意賣關子,什麽都沒回答,就轉身走進了油桐門裏。雲渦追上去:“掌櫃的,你說清楚啊。”
“那你來啊。”女掌櫃勾起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笑容十分嫵媚。
女香樓裏別有洞天,過了油桐門,是一處靜謐敞闊的庭院,院內是一處大湖,兩三座拱橋曲水接岸,岸上設有許多繡閣小房,不是桃紅豔色,就是柳綠春紅,乳白的嫋嫋香霧飄逸靈動地飛舞,猶臨仙境。
女掌櫃走得飛快,雲渦緊步跟上,同時觀察著周圍的景致。混沌獸飛得很快,轉眼就拐進了一間繡房。
雲渦走進繡房,隻見那繡房裏居然設有一隻四方形的水池,池水清澈,散發著嫋嫋香霧。幾名穿著厚緞長裙的年輕女子正蹲在角落裏的一隻大木桶前。大木桶的下端設有一隻龍頭,龍頭裏半晌才滴出幾滴綠油油的香料油來。
女子們捧著那香料油,灑到水池裏,池水頓時變綠了幾分,空氣中的香味也更加濃鬱了。混沌獸陶醉地嗅著那香味,一頭紮進池水裏,肚皮朝上浮在水麵上。
“它怎麽了?”雲渦皺起眉頭。
女掌櫃用扇子指了指水中的混沌獸:“他是醉香。這香味醉人,它來過好幾次,可喜歡了。”
雲渦默然。此情此景,都是凡世所沒有的,也太過詭異了。
“你猜,這隻混沌獸在做什麽美夢?”女掌櫃問雲渦。
雲渦搖頭。
從進入繡房開始,她就在身體附近做了一個小結界,以擋住彌漫的香味。可就算是這樣,她仍然能嗅到一絲兒香氣兒。
女掌櫃道:“它是在做成了天下第一靈獸的美夢呢。”
雲渦皺眉。
“不可能!混沌獸不分善惡,不分好壞,怎麽會做夢呢?”雲渦想了想,“掌櫃的,這是不是和它開了一竅有關?”
女掌櫃點頭。
她向年輕女子招了招手,那女子就跳下水池,將混沌獸推到池沿。女掌櫃蹲下來,伸手翻開混沌獸的一塊贅肉:“你看,神君在這裏給它開了一竅,所以混沌獸能夠嗅見香味,做美夢。”
雲渦定睛一看,混沌獸的鼻孔位置上,果然有一個小洞。
她驚道:“原來是這樣,那它也是用這個鼻竅吞了我的簪子吧。”
一個大膽的想法出現在雲渦腦海裏——混沌獸為什麽無知無識,善惡不分,好壞不分?因為它沒有七竅!
如果她在混沌獸身上鑿開七竅,湊齊眼鼻耳口,再對它誦念《道德經》,不就能感化它了嗎?
隻要感化了它,讓它做一件善事還不容易?
雲渦忙問:“掌櫃的,你知道神君用什麽工具給混沌獸開的七竅嗎?”
“我這店裏就有,用銷魂錘,那可是千年鍛造的神器。”
女掌櫃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取香女,作了一個眼神給她。取香女手中端著一個托盤,盤中是一柄用精鋼煉製的錘子。
她跪下:“掌櫃的,銷魂錘拿來了。”
那錘子和凡間的錘子造型無異,隻是那錘頭末端不是平的,而是帶著一根鋼刺。
雲渦盯著那鋼刺,女掌櫃忙解釋道:“小娘子,這神器可不是害人之物,那鋼刺可作開竅用。”
雲渦伸手去摸那鋼刺,那鋼刺居然迅速縮了回去。
“活的?”
女掌管笑道:“自然是活的。千年的狐狸精能勾人,千年鍛造的銷魂錘自然也有錘魂,那鋼刺才是真的能開七竅呢。”
她伸手示意,讓取香女將混沌獸從水中撈了上來。水池旁邊有一塊半人高的石台,取香女將混沌獸放到石台之上,就告退了出去。混沌獸大概還沉浸在美夢中,沒有任何掙紮的動作,乖順地躺在石台上呼呼大睡。
“小娘子,請吧。”女掌櫃將銷魂錘遞送到雲渦手中。那根鋼刺又從錘頭裏伸了出來,閃著鋒利的光芒。
雲渦試著找到混沌獸耳朵的位置,用銷魂錘往下一砸,混沌獸便渾身抽搐起來。她暗驚,忙拔出銷魂錘,隻見錘子砸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口,並沒有流血,才鬆了口氣。
“成了!”女掌櫃喜道,“恭喜小娘子,這混沌獸算是通了一竅。”
混沌獸抽搐了一會兒才恢複平靜。他從地上爬起來,身子明顯往右邊傾斜,似乎在用那隻剛通的耳竅聽什麽聲音。
雲渦疑惑:“這是開竅了?”
“開了!”女掌櫃催促道,“你快把另一個耳竅也砸開。”
雲渦照辦,一錘子下去,混沌獸的兩隻耳竅算是齊全了。
女掌櫃道:“行了,這隻混沌獸多了一感。”
雲渦試著誦念起《道德經》,混沌獸果然有所反應,往她的方向走了幾步,似乎聽得十分認真。
“小娘子,你把他的鼻竅、眼竅、口竅都開全,它就能為你所用了。”女掌櫃催促道,“他現在不是聾子了,你總不能讓它做個瞎子吧?”
雲渦想了一想,也是,於是拿起銷魂錘,把混沌獸的鼻竅補全,再幫它開了口竅。她試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幹糧,湊到混沌獸的口竅旁邊。混沌獸用鼻竅嗅了嗅,居然將那幹糧全部吃光。
這麽一來,這隻混沌獸真的像隻小狗了。雲渦不由得心生愛憐,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小娘子,它還差眼竅呢!”女掌櫃甜聲道,“它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還不得棄了窮奇殿下,認你當主人了?到時候,你讓它幹什麽,它就能幹什麽!”
雲渦點點頭,將混沌獸抱在懷裏,舉起銷魂錘。錘子上的那枚鋼刺更加鋒利,也更加迫不及待,甚至伸長了幾分。
就像是一隻吃人的鋼刺。
雲渦心念一動,將銷魂錘放了下來。女掌櫃笑容微斂:“怎麽了?”
“這樣一次給混沌獸開這麽多竅,它會不會死?”雲渦問,“我的意思是,它能承受住嗎?”
女掌櫃語氣無謂:“死了就死了唄,你正好把它肚子裏的東西扒拉出來。”
也許是通了耳竅的緣故,混沌獸居然聽懂了這句話,驀然暴怒起來,展翅就往後麵飛去兩步。女掌櫃受驚:“小娘子,你快製服它,不然它知道咱們要幹什麽,可就麻煩了。”
雲渦喚出玲瓏鞭,將混沌獸捆了個結結實實。混沌獸開了口竅,哀鳴之聲從口中傳出,聽了讓人心顫。
“小娘子,你現在不下手,更待何時?”女掌櫃捂住胸口,臉色煞白地後退幾步。
雲渦微微蹙眉,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混沌獸可是傳說中的四凶之一。可是眼前的這隻混沌獸,除了和傳說中同樣有六足四翅,渾身赤紅,哪裏有半點四凶的樣子?
“先捆著吧,不急。”雲渦站起身來,將銷魂錘遞給女掌櫃。女掌櫃麵露猶疑之色:“你不開它的眼竅了?”
雲渦搖頭。
“這怎麽行!沒有七竅,它能聽你的話嗎?再說了,它可是靈獸,等它發作起來,怕我們幾個都不是對手呢!”
雲渦從女掌櫃的眼中看出了一絲焦急。盡管這絲焦急隱藏得很隱秘,但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按理說,混沌獸開不開七竅,和女香樓沒有任何關係。但女掌櫃偏偏為這事開始焦急,這就說明整件事情背後絕不簡單。
雲渦將銷魂錘一遞:“我不開了。”
“啊?”女掌櫃有些端不住了,又想用白玉簪**雲渦,“不開全七竅,你怎麽控製混沌獸,讓它吐出你的東西?”
雲渦以手撫額,微微笑起來:“恐怕我開全了混沌獸的七竅,才會真的沒法拿回白玉簪吧?”
“你什麽意思?”
說時遲,那時快,雲渦迅速出手,動作如電,一把拉起女掌櫃的袖管。那隻白如藕身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隻絳色的虎形印記!
雲渦睜大眼睛看著那虎形印記,往事迅速在腦海中閃電而過,許多信息碎片終於拚接起來,連成了一個完整的可能性。
女掌櫃不急不忙,將袖管抽回:“我好心好意地幫你,你卻是還在懷疑我。要不然你出了女香樓的大門去,看有誰願意幫你。”
雲渦隻淡淡地看她。
“那你敢不敢出這火城?”
“出就出,有什麽不敢的!隻是上麵就是忘川,誰能出得去?”
“旁邊就有不死地,火城每天都死人,跑一兩個,窮奇也不知道。”雲渦盯著女掌櫃,更加確定心中的猜想,“你們之所以不走,是因為這虎形印記,對吧?”
女掌櫃再也撐不住,萎靡下來。
她跌坐在地上,喃喃地道:“再惡的人,也顧惜自己的一條命!我何嚐不想逃出火城,可是一邁出火城的地界,這虎形印記就火辣辣地疼,疼得鑽心!這枚虎形印記,是窮奇給我們設下的記號,我們都是他的‘神奴’!”
雲渦心中也是鈍痛。
她胳膊上的印記,和女掌櫃胳膊上的應該是同一種性質。
難道,在蓐收的心目中,她也是他的神奴嗎?
“你究竟為什麽要害我?”雲渦收回神思,決定先弄清楚眼下的情況。
女掌櫃麵上一陣愁苦,道:“是窮奇殿下下的命令,要讓你給混沌獸開七竅,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騙我。”
“我真的沒騙你。”女掌櫃忙辯解。
雲渦看了她手中的銷魂錘一眼,道:“你既然有銷魂錘,就不會不知道,開了混沌獸的七竅,會讓它死去吧?”
女掌櫃吃驚,卻很快平靜下來:“是,我知道。不過,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雲渦看了一眼混沌獸,道:“聽到它的悲鳴,我不忍心。我想,銷魂錘肯定對它有所耗損。”
女掌櫃點頭,道:“是,窮奇殿下的本意,是讓你殺了混沌獸。隻是我實在猜不出他的目的。”
雲渦也覺得茫然。
窮奇讓她殺了混沌獸,這邏輯實在讓人難以理解。自己已經和他立下那個賭局,他應該想辦法讓混沌獸不聽從想自己的命令才對,為什麽會動了殺機?
而且這殺機,從一開始就顯現了。
“那你們究竟是怎麽被窮奇弄到這火城的?”
女掌櫃歪著頭想了一陣子:“說來不怕你取笑,我是殺人那晚被弄到火城的。我平素不信因果,但這次可能是我的報應。”
雲渦細細品味她那句“殺人那晚”,忽然腦中電光火石,一個可能性浮現在腦海中。
女掌櫃見她神色有異:“你想到什麽了?”
“我知道這個印記是怎麽來的了。”雲渦篤定地道,“這火城是窮奇殿下設下的一個陣法,當一個人做了惡事,就會成為窮奇的神奴,生生世世都逃不出去了!”
話音剛落,一陣狂笑聲從外間傳來。
女掌櫃頓時驚慌失措:“糟了,是神君……”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門外就飛來一道霹靂,正中她的喉嚨。女掌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轉眼就沒了氣息。
雲渦知道是窮奇來了,忙跳開將混沌獸的玲瓏鞭解開,躍身往窗戶方向逃去。可一陣黑旋風刮至麵前,窮奇瞬間擋住了她的逃路,麵色陰沉地出現眼前。
他的瞳仁黑而邪,盯著人看的時候,給人一股無形的寒意。窮奇就那樣看了雲渦一小會兒,然後轉過目光,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掌櫃。女掌櫃大睜著雙眼,眸中恐懼永遠定格,那軀體卻是漸漸僵冷。
從今天開始,火城再無女香樓。
無論以往有多少軟玉溫香,從今往後都沒這樣幻美的去處了。
窮奇眼中閃過一絲惋惜,卻很快被堅硬所取代。他一步步往雲渦逼了過去,將那股懾人的壓力也帶了過去。
雲渦抿緊嘴唇,慢慢向後退去,一直到後背抵上冰涼的牆壁,退無可退。
窮奇看著她,慢慢地展開一個笑容。
“你原來都猜到了啊。”
“猜到了。”雲渦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你知道奪不走我的白玉簪,所以設了一個局。隻要混沌獸死在我手裏,就算是我作了惡,胳膊上就會出現惡神的印記。你不能殺我,但是一旦我變成你的神奴,你就可以命令我交出白玉簪。什麽賭約,不過是你的把戲!”
啪啪啪。
窮奇鼓掌三下。
他笑道:“被坑得多了,就是精明一些。可惜啊,有時候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是死期。”
雲渦恨聲道:“你這樣戲弄火城人,當他們知道真相,還能尊你為神君嗎?”
“你大概不知道全部的事實,其實我也不是隻往火城裏塞惡人,碰到那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好人,我也會擄了來。結果你猜怎麽著?”窮奇沉浸在自己的玩味中,“那些好人為了生存下去,各顯神通,和惡人勢均力敵,甚至比惡人還要壞!哈哈,哈哈!”
雲渦聽得膽戰心驚,不由得暗歎窮奇真是變態到底了。
“這樣做很有趣嗎?”她怒問。
“有趣,太有趣了!我先布下一個神局,他們做了壞事之後,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神奴,從此插翅也無法離開這裏。看他們一步一步跌入深淵,太有趣了!”窮奇興致盎然地敘說著,“可惜啊,也會有些死腦筋不肯作惡,沒意思。”
“變態。”
“我就是變態。”窮奇聳了聳肩膀,“看到好人變惡人,我就興奮得難以自已。沒人能夠抵擋住我的**,除了你。”
雲渦胃裏一陣翻湧,但更多的是悲憤。她顫聲道:“窮奇殿下,你好歹也是神子,怎麽能胡作非為呢?”
窮奇冷笑,細細看眼前的少女。
他伸出手掌,喚出七柄利劍,每一柄利劍都指向雲渦:“你說對了,我就是胡作非為!不是每一個神子都能獲得神位,也不是每一個神子都會以天下為先!”
“你嫉妒蓐收殿下?”
“嗬,都是兄弟,境遇就是有雲泥之別。”窮奇目光狠厲,“憑什麽他高高在上,而我就像條狗一樣,被神界流放!”
“那是你心術不正!”雲渦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暗中喚出體內仙力。
“你又說對了,我就是心術不正。小美人,你不如猜一猜,既然你是我大哥的心愛之物,那我殺了你,他會不會氣得發狂?”
雲渦兩手往旁邊一撐,立即喚出一個結界阻擋住所有的利劍:“你想殺我,沒有那麽容易!”
就在這時,原本一直呆立的混沌獸忽然暴起,掙斷玲瓏鞭,奔到窮奇的身旁,在他手腕上“吭哧”就是一口。
窮奇一甩手,混沌獸立即飛出老遠。
雲渦趁這個機會,從腰中掏出傲來劍,往半空中一掃,那七柄長劍便碎裂開來,化為水滴砸落在地麵。接著,雲渦一個漂亮的回旋轉身,執劍直直向窮奇飛去。
窮奇合掌,便將雲渦的劍合攏在手心裏。他眸黑如墨,冷冷地逼視著雲渦:“你的死期到了。”
雲渦使勁拔劍,但傲來劍紋絲不動。她道:“究竟是誰的死期,還不一定呢!”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傲來劍上忽然冒出一股寒氣,然後瞬間被堅冰封住!不僅如此,那股寒氣也迅速渡到她的身體上,雲渦頓時感到四肢百骸都要被冰凍住了。
“你做了什麽?”
窮奇道:“我還是不想殺你,希望你能為我所用!怎麽樣,這個交易還算公平嗎?”
“你休想!”
窮奇沒再說話,呆了一呆,忽然愕然道:“我真是小瞧你了,你曾經和天庭作對?你到底是誰,你是魔族的人?”
“我沒有做過,我也不是魔族的人!”雲渦咬牙道,“我是女修,走的是正道!”
“我不信你活了這麽久,一樁惡事也沒做過!我平生最恨這樣的人了!”窮奇露出獠牙,“想讓我放過你,就殺了混沌獸!”
說完,他鬆開手。
雲渦下意識地後退幾步,卻很快發現,身體不受控製起來。她往混沌獸那邊走了幾步,用顫抖的手舉起了劍。
不要,不要劈下去。
做了一樁惡事,就會達成和窮奇的協議,從而為他所用。
雲渦在腦海中這樣製止自己,身體頓時一陣劇痛。
“你不按我的指示去做,就會痛不欲生。為了一隻混沌獸,值得嗎?”窮奇在她身後喊問。
雲渦乍聽到這三個字,忽然腦中撞入無數回憶的潮水,零零碎碎的片段快速地閃現,又飛快地隱入洪流,最後她隻記起——
當她被八獄毒釘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一人著白衣,站在她眼前,問她:
好不容易成仙,卻為了魔族與整個仙界作對,你值得嗎?
她當時回答:值!
可是為什麽?
魔族在六界為非作歹,她為什麽要守護魔族?她應該有一顆純粹的仙心,應該守護仙界,視魔族為洪水猛獸才對。
不對,不對,全亂了。
雲渦使勁搖頭,想要把腦中可怕的記憶全部都忘掉。她仰起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吼叫,胳膊和傲來劍上結成的堅冰瞬間破碎!
“不可能!你居然能掙脫我的控製?”窮奇大驚失色,“不對,你體內有一股上古神力!”
雲渦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臂,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活動自如。她猛然回頭,往窮奇一指,指尖立即迸發出一股勁力!那股勁力似猛獸出柙,衝向窮奇,瞬間衝破了他的結界!
窮奇忙運力阻攔,但還是被這股勁力衝得後退三尺。他眯了眯眼睛:“你究竟是誰?”
雲渦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究竟是誰?
她的體內怎麽會有這樣一股力量?
“我感覺到了,你還不能完全控製你體內的力量,而且這股力量……”窮奇皺起眉頭,想了想道,“這股力量似乎不是全部,有所殘缺。”
雲渦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如果你臣服於我,我會讓你完全掌控這股上古神力。”窮奇語氣中充滿**。
雲渦沒理他,將混沌獸扶起來。混沌獸搖晃了下身體,似乎受了很重的內傷。
“不信?”窮奇獰笑一聲,右手在空中翻轉了一下,雲渦立即被一股強大的吸力推著往前飛去,眨眼間脖頸一涼,就被窮奇鉗住了頸骨。
雲渦使勁掙紮,想要喚出剛才的那股力量,窮奇卻輕蔑地道:“放棄吧,我早就說過,這股力量不是完全聽命於你。”
“為什麽?”雲渦從齒縫裏漏出一句話。
窮奇正想回答,外麵忽然起了一陣騷亂,尖叫聲隱隱傳來。
兩名取香女匆匆走進來,看到地上女掌櫃的屍體,發出一聲尖叫。窮奇不耐煩地道:“別廢話,發生什麽事了?”
取香女顫巍巍地回答:“穹頂……破、破了!”
火城的穹頂其實就是窮奇做下的一個神障,上麵是忘川之水。如果穹頂破了,這裏將被忘川之水淹沒。一同遭殃的,還有不死地。
窮奇咧嘴笑開,露出森白牙齒:“不可能!”
“真、真的。”取香女眼淚直流,“怎麽辦啊,神君?聽說忘川之水銷魂蝕骨,化骨於瞬間!”
“那你們正好見證一下,是不是真的。”窮奇毫不憐香惜玉,一把拎起雲渦,快步往外走。雲渦力氣恢複了些,卻因為內傷的緣故,無法擺脫他的鉗製。
窮奇因出了繡房,衝天飛到半空中,果然看到穹頂上裂開一條巨大的裂縫,已經有萬丈水柱傾注到火城裏,到處都是一片哀哭狼嚎。
水漫火城,所到之處全是白煙,那是忘川之水吞噬掉火城人的瞬間,魂魄被消融後的煙霧。無數穹頂碎片落下,那萬丈水柱也越來越粗,大有淹沒鴻宇的架勢。
“完了,看來我苦心經營的火城要毀於一旦了。”窮奇發出一聲飽含遺憾的感慨,忽然記起了什麽事,將兩根手指放在嘴唇中間,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哨聲。
那哨聲如箏,飄在空中久久不絕。須臾,從女香樓裏飄出一朵白雲,雲上竟是混沌獸。
混沌獸搖頭擺尾,似乎在掙紮,可惜衝不破困住它的結界。窮奇拍了拍混沌獸,威脅道:“老老實實地幫我藏著白玉簪,若是丟了,我就把你拆皮扒骨。”
混沌獸嚇得一哆嗦,伏在雲上不動了。
“小丫頭,看來我今日得舍了你,才能保住我的命了。”窮奇語氣裏不無遺憾,“太可惜了,我是真的看好你。整個六界裏,不是所有的修仙人都有勇氣和天庭作對的。”
“我沒有做過!”
窮奇冷笑:“我也是白帝之子,所感知的事情千真萬確!說不定是你做過,但你忘了呢?”
“那不是真的,都是幻覺!”雲渦反駁,心裏卻一陣陣地發虛。她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
連她修仙十幾年的女修身份都是假的,那她曾經和魔族為伍,又有什麽不可能呢?
說不定自己失憶過,也未可知!
雲渦有過一瞬間的恍惚,自然瞞不過窮奇的眼睛。他滿是得色:“小丫頭,沒底氣了吧,其實你也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對不對?幹脆跟我混,怎麽樣?”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震徹天地:“放開她!”
窮奇悚然,循聲往去,隻見穹頂裂縫中飛出一個白色身影,正往他這邊迅速飛來。
雲渦眼神一亮,心頭頓時輕快。窮奇忙掏出一柄神刀,架在雲渦脖子上,吼道:“別過來!不然你的女人立即香消玉殞!”
那道白色身影果然一頓,停在穹頂水柱旁,沒有再往前飛。霧氣稍散,雲渦看到那白衣人的麵上,居然戴著一隻黃金麵具。
隻一霎,雲渦的心頓入九天冰窟。這不是蓐收,而是桃花靈魔!他,居然也穿過忘川之水來找她,就為了奪走仙情決?
不過,她記得桃花靈魔明明穿著一身紅衣,怎麽變成白衣了?
莫非……
雲渦這邊正在胡思亂想,窮奇那邊不驚不懼,哂笑:“大哥,你每次出場都這麽大陣仗,誰人不識得,你幹嘛還多此一舉,戴張麵具?”
看來窮奇並沒有認出那人的真實身份。雲渦為了擾亂窮奇的注意力,故意道:“窮奇,就算你拿我作要挾,蓐收大人也不會答應你任何條件。”
“別廢話,”窮奇將神刀緊了緊,“白玉簪都能送你,那他就能舍了這天下!”
雲渦震驚。那白玉簪真的那麽大的威力?
窮奇繼續往桃花靈魔喊話:“大哥,你給我聽好了,你想要個囫圇活著的女人,還是要她的屍體,就在你一念之間!”
“你什麽條件?”桃花靈魔淡定出聲,故意壓低了嗓音,聲線竟然和蓐收沒什麽差別。
窮奇沒有生疑,嘿然道:“火城我也不要了,我隻要那根白玉簪!你要是不舍得,我這就殺了她!”
神刀波光如水,鋒刃銳利,稍作按壓,就在雲渦脖頸上割出一道血痕。
“不就是白玉簪嗎?我送你。”桃花靈魔在半空中劃了幾下,寫下一個金色的咒字。
窮奇欣喜若狂,拍了拍混沌獸,混沌獸抖了抖一身紅肉,從口竅中吐出了那根白玉簪。
“大哥,沒想到你是個情種,白玉簪都能隨便送我。”窮奇笑嘻嘻地道,將神刀從雲渦脖子上放了下來。
那個金色的咒字飛了過來,融入到白玉簪上,倏忽就不見了。窮奇驚喜萬分,伸手卷風,就要去取那白玉簪。就在此時,他身後閃過一道紅影,劈下一道淩厲的閃電。
“啊!”
窮奇的慘叫聲赫然響起,斷掉的手臂帶著一線血色,往地麵上墜去。這一場卑鄙的交易,到此終於來了轉折。
雲渦回頭,看到蓐收不知何時浮在身後,一身紅衣豔豔,衣袂飄舉,仙風道道,那道閃電就是他劈下的。
說來也奇怪,同樣的紅衣,桃花靈魔隻穿出了**,像一朵沐浴在春風裏的嬌花。而蓐收穿上紅衣,立在這天地之間,就如同一粒朱砂痣,令人見之忘俗,挪不開目光去。
窮奇斷了一隻臂膀,頓時血流如注,忍不住狂暴怒吼。蓐收微微皺眉,一掌就將他推出去數十個跟頭,然後將雲渦一把拉到自己身邊。
蓐收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目光卻始終落在她身上。見她也是同樣的凝視,他輕輕淡笑:“我來救你,你這是歡喜得傻了?”
砍人的時候還不忘打趣她,也隻能是他才能做得出了。
清風擾人,吹亂她一頭青絲。她顧不得去撥正頭發,隻顧得上看他。自己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是那樣無助。
之前想問他的各種問題,在這一刻都沒法出口。
他以前可能戕害過她,可能強行將她收為自己的神奴,可能一步步地引自己步入一個更大的陷阱……她一腔憤懣無法釋懷,卻在他驀然出現後,這些情緒都如冷水入沸鍋,瞬間平息。
雲渦將許多問題都壓在心頭,結結巴巴地道:“殿下來救我,我感激不盡。隻是我地位低微,不值得你這樣。”
“怎麽不值。”
他話語中波瀾不驚,翻腕掌風,就將那白玉簪卷到手中,抬手就為她簪上了那根白玉簪。沒有猶豫,沒有窘迫,他自然得像是一個為娘子簪花的俊俏郎君,雙雙把花賞,雙雙把家還。
把白玉簪在發髻上擺正,他垂眸打量她,鼻翼間呼出的氣息很是溫暖,化去他三分肅然氣質,顯出五分卓然。
雲渦反而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殿下。”
“嗯?”
“把混沌獸也一並救走吧。”雲渦向混沌獸招了招手。混沌獸開了五竅,就是不同以往,當下便吭哧吭哧地飛過來,討好地垂下兩隻前爪。
蓐收點頭:“你說了救,那就救。”
“還有……”雲渦剛說了兩個字,就被窮奇打斷。他眼睛赤紅,從遠處顫巍巍地飛過來,怒斥道:“蓐收,你狠毒如此,有臉去見父王嗎!”
蓐收理都沒理,隻問雲渦:“別管他,你剛才還要說什麽?”
“我想說,火城人……”雲渦往地麵上望了一眼,忘川水席卷著火城人,已經化去了三成的人口。
“那些都是惡人,咱們不救。”蓐收回答。
雲渦無奈,抬眼便看到窮奇單手掄起神刀,刀鋒往這邊劈來。她驚叫:“小心!”
一個心字尚未出口,蓐收已經抬掌,神風迸射而出,將那柄神刀擊得粉碎。窮奇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剛才還威武凜凜的神刀化為齏粉,隨風而逝。
“蓐收,你欺人太甚!”他咬牙切齒。
蓐收這才正眼看他,淡笑道:“是有點。要不你欺負回來?”
窮奇被激得理智崩潰,瘋狂達到頂點,從袖中掏出另一柄神劍刺了過去。蓐收輕鬆避開,發絲都沒有亂上半分。
桃花靈魔飛過來,擋在蓐收和窮奇之間,和窮奇激鬥起來。邊打,他邊回頭催促道:“你還廢話什麽,按照說好了的,還不趕緊帶她出了這鬼地方?”
“那咱們走。”蓐收將雲渦摟得緊了緊,往穹頂裂縫的方向飛去。擦身的一瞬間,雲渦仔細看那張黃金麵具下的眼睛,發現竟是如此熟悉。
真的如問事仙所說,桃花靈魔是她見過的人?
來不及細想,雲渦已被蓐收帶至穹頂的裂縫處,水柱傾瀉如瀑,水聲發出巨大的轟鳴。
雲渦倉惶回頭,桃花靈魔和和窮奇纏鬥正酣,忍不住問:“那個白衣……真的是桃花靈魔嗎?”
“對。”
雲渦震驚:“你們居然聯手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恐怕到死都不會相信會發生這種事。為了她,殺得你死我活的上神和靈魔,居然聯手出擊!
蓐收沒有回答,喚出神障讓她站好,才解開身上那件紅色披風,裹住她**在外的胳膊。
雲渦這才記起自己的外衣被窮奇脫去,現在自己隻穿著抹胸,臉頰頓時灼熱起來。
也許是留意到她胸口上的幾處紅色掐痕,他眼中神色陡然尖銳犀利,淩厲如刀。
薄而銳的刀鋒。
“在這等我。”幾乎是沒有半分猶豫,蓐收扭頭就往來時的方向飛去,隻丟下一句話:
“蓐收!”
雲渦喊他,但他沒有回頭,紅衣在半空中劃過一道豔光。
遠處的半空中,桃花靈魔和窮奇鬥法正酣,不分高低。兩人抬頭看到蓐收忽至,不約而同地驚怒不已。
桃花靈魔:“說好了你先帶她走,怎麽又回來了?”
窮奇:“一個佯攻一個偷襲,然後兩個打一個,你們這是小人行徑!”
蓐收也不多廢話,抬手落下一道霹靂,窮奇的另一隻手應聲而斷!
窮奇慘叫一聲,兩隻手臂全無,幹脆化為一隻猛虎,向蓐收撲來。蓐收敏捷躲過,劈出一掌,那掌心卻不是對著窮奇,而是對著極速墜落的斷臂噴出一團烈焰,頓時將斷臂燒成了黑炭。
“大哥,你好狠——”窮奇一聲怒吼。
蓐收微微一笑,這一笑裏卻是殺氣十足:“既然碰過她,那這手臂也不用要了。”
窮奇發出一聲震徹天地的怒吼,卻沒有立即進攻。他心裏也明白,自己已斷掉兩臂,就算現出神體,也未必就能贏掉今天這個一對二的殺局。
“桃花靈魔,你不是一直被我大哥殺得東躲西藏嗎?現在就是個好機會,咱們一同幹掉他!你剛才對我的無禮之舉,我可以既往不咎!”窮奇決定策反桃花靈魔。
這世上最危險的舉動就是,和敵人結盟。一旦有一方處於下風,盟友就會立即變回敵人,處之而後快。
果然,桃花靈魔的黃金麵具下傳出一聲輕鬆愉悅的笑聲:“殺蓐收?當然好嘍。”
“那我們聯手!”窮奇化作的猛虎發出邀約。
桃花靈魔答應得十分爽快:“你左我右,咱們一同夾擊。”
“好,殺了他!”
蓐收不動如山,立在雲端衣風獵獵,掌心平靜如斯,竟然是半分應對也沒有。
就好像麵前的一神一魔,討論的不是怎麽殺他,而是晚飯是青菜多一些,還是豆腐多一些。
窮奇心頭閃過一絲不安,但隨即抹去。他已經失掉了優勢,難得有桃花靈魔助自己一臂之力,蓐收也沒有再凝聚殺招,此時不攻,更待何時!
他率先向蓐收撲去,兩隻前爪露出十根利刃,每一根都帶著銳利的勾刺。與此同時,桃花靈魔也轉移火力,向蓐收進攻!
蓐收依然未動分毫,麵上表情依然悠閑自在。如果麵前有一桌一椅,再來一壺酒,就算他坐下斟酒賞月也毫不違和。
那種自信,已經到了自大的地步。
就像他身臨戰場之上,對著頭顱與血肉紛飛的殘忍圖景,他還能閑散地吹奏一曲笛音,提前為凱旋賀奏。
窮奇突然懷疑自己的策略是錯的,可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能拚盡全力撲殺過去。
然而不過是一個閃念的時間,他忽覺側身劇痛,接著整個身軀都麻木了。
桃花靈魔原本劈向蓐收的霹靂,忽然拐了個彎,貫穿了窮奇的身體。如果沒有那張黃金麵具,桃花靈魔的表情應該是笑意盎然。
得意的笑容。
窮奇滾落一旁,念出神障咒才防止身體下墜。他扭頭看向桃花靈魔:“你,你出爾反爾!”
桃花靈魔默然靜立,隻發出低低的笑聲。那笑聲傳入窮奇的耳中,隻顯得詭異!
“為什麽?難道你不恨蓐收?我不信!”窮奇不甘心地吐出一口血沫,“你蠢,你好蠢!西方戰神就在眼前,你和我聯手殺了他,你們魔族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殺了他的事,以後再說吧。”桃花靈魔的聲音清朗好聽,“我現在更不爽的是,你欺負了不該欺負的。”
窮奇張口結舌:“你不會看上那個小丫頭了吧?”
桃花靈魔隻閑閑地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滿含笑意,並沒有回答。
窮奇被噎得不行,臉漲成了豬肝色,軟了神色,轉而看向蓐收,可憐巴巴地道:“大哥,你還記得咱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嗎?”
蓐收目光平靜。
窮奇伏在神障上,慢慢地向蓐收爬過去:“大哥,你記得對不對?是我錯了,你原諒我這次。說一千道一萬,咱們是親的,那個桃花靈魔不是真心和你結盟。我知道量劫,也知道魔族和量劫有關……”
聽到量劫兩個字,蓐收的目光才發生了一些變化。
這時,窮奇已經爬到了蓐收的腳下,虎爪也輕輕地覆蓋在蓐收的靴子上。蓐收蹲下身,鳳眸輕眯地看著窮奇。
窮奇心頭又升起希望,他努力仰起脖子,聲音壓得極低:“大哥,桃花靈魔就在你眼前,你還等什麽?殺了他,說不定量劫就遊刃而解了。”
“哦。”
“咱們兄弟的這場苦情戲正好麻痹他,等會兒我出擊,你擊他要害。”窮奇再**。
“嗯。”
說什麽答應什麽,窮奇反而心裏十分不踏實。他了解自己大哥,這是在玩人兒呢。
“桃花靈魔不牢靠的,你還不如跟我聯手。我以後再也不作惡了,就當你的神官,好嗎?”窮奇決定最後再搶救一次。
“好。”蓐收格外幹脆。
窮奇反而有些發怔:“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蓐收說得一本正經,“就當我一個鑒官吧,讓天下人都知道,不能惹桃花命太好的女人。”
“……”窮奇絕望。
蓐收伸腳一踹,窮奇從神障上翻身落下。
雲端之下,洪流之上,隱隱有怒吼傳來:“蓐收——!我不會放過你!等我雙臂重生,我要手撕你虎皮!”
蓐收隻冷眼旁觀。
桃花靈魔噗嗤一笑:“他真是你弟弟嗎?這得多狠毒的心,才能把他害成這樣啊。”
“再狠毒也沒有你狠毒。”蓐收將白玉扇子一把打開,閑閑地搖著,“泥魚鎮的上百條人命可都在你賬上呢。”
“泥魚鎮那幫愚民,以為自己撞了好運,無傷無痛,就失了敬畏,無所顧忌地傷害自己,這種凡人活著也沒有價值。”桃花靈魔的語氣十分無恥,“倒是你,手上魔族的血都能染紅萬裏雲錦了吧?把雲渦交給你,我才不放心,不如由我來帶她出這忘川。”
“你想反悔?”
“沒錯。剛才和你聯手偷襲,是情勢所逼。現在可不一樣了!”桃花靈魔狂笑。他伸出一隻手,手心裏升起一朵靈花,悄然開放。
那靈花通體潔白,晶瑩潔白,六塊花瓣盎然開放。看上去極美,卻是劇毒之花,毒靠著花粉傳播,沾之既死。
桃花靈魔一揮手,那靈花便幻化為十朵,將蓐收團團圍住。
這是靈魔慣用的幻術,以一化十,堵死所有的逃路。在這十朵靈花裏,隻有一朵是魂花,其他都是幻體。
所謂靈花陣,陰毒無比,目標之人不死,陣法不解。不過靈花陣也有弊端,那就是隻要找出陣眼,將之攻破,其他靈花便會枯萎。
和泥魚陣是同一個道理。
蓐收不慌不忙地搖了搖扇子,周身瞬間就結下一個結界,與靈花隔擋開來。與此同時,他振臂一揮,四周頓時出現了九個一模一樣的幻相。
靈花雖然是六界第一毒,但隻能發出一擊。所以靈花陣的成敗,隻能取決於桃花靈魔。隻有桃花靈魔能夠識出蓐收的真身,那麽靈花陣的這一擊才不致於白費。
蓐收故意幻出十個幻相,就是為了迷惑靈花。
“聽說桃花靈魔法術高強,我今天倒是看看,傳聞有幾分真,有幾分假!”
“高強稱不上,隻要能比你高一點,我就贏了。”桃花靈魔在掌心醞釀著桃紅色霹靂,“你以為結界是長久之計?我連續用法術攻擊,就不信破不開你這結界!”
結界的強弱雖然和施法者的靈力有關,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結界的強度會漸漸變弱。如果桃花靈魔一直強攻,難保這結界不會破開。毒花粉已經布滿四周,會瞬間從任何一個狹小的縫隙裏鑽入。
“樂意奉陪。”
蓐收雖然嘴上閑適,卻有些心焦。
靈花陣已經開始發揮陣法,空氣中充滿了毒花粉。
穹頂繼續坍塌,落下無數塊碎片,而水柱也越來越大,大有吞噬萬裏的氣勢。若是再不離開,恐怕三個人都要折在這裏。
他並沒有預料到,桃花靈魔會在此時發難。上有忘川,下有火城,這的確不是一個好時機。
遠處,雲渦望見一神一魔開始對峙,頓生不祥的預感。她忽覺腳邊湊上了一團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混沌獸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像一隻小狗般溫馴。
混沌獸站在她麵前,抖了抖翅膀,似乎在邀請她到背上。雲渦試著爬到混沌獸的背部,發現他居然甘心坐她的坐騎。
“混沌獸,咱們去看看那邊到底什麽情況。”雲渦一聲令下,混沌獸後腳一蹬,離開了神障,向蓐收飛去。
一觸即發的一場神魔大戰,因為雲渦的到來而發生了拐點。
眼看雲渦就要接觸到毒花粉,蓐收忙雙手凝聚神力,瞬間在雲渦麵前設下透明神障。
桃花靈魔本來背對著雲渦的方向,在看到蓐收動作有異之後,回頭看到飛來的雲渦,想要收回靈花陣,已經遲了。
混沌獸來不及躲避,一頭撞到神障上,然後直直地往地麵墜落。雲渦被撞得七葷八素,禦雲咒也忘得七七八八,居然沒能及時穩住身形,飛快地向地麵墜去!
“雲渦!”
“雲渦!”
一個上神,一個靈魔,在此時同時發出驚呼。
幾乎是眨眼的瞬間,蓐收將結界解開,其中一個幻相向雲渦俯衝而去。靈花瞬時撲向蓐收剩下的幾個幻相,無數毒花粉爆炸成雲。
桃花靈魔也想飛去救雲渦,但那原本如琉璃屏風的神障,卻在此時忽然彎曲,眨眼將桃花靈魔包裹其中。
這一係列轉折發生在彈指刹那,讓人來不及回神,來不及反應。
蓐收迅疾如鴰,一把將雲渦攔腰抱住。雲渦隻覺頭腦一暈,整個人栽進蓐收的懷裏。她抬眼看到靈花往這邊飛來,驚呼:“小心!”
蓐收抬手揮扇,在周身瞬間布下結界,將那靈花以及毒花粉都擋在外麵,道“謝你提醒。”
雲渦驚魂未定:“殿下,我是不是又壞了你的事?”
蓐收低眸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心裏有些癢癢:“沒有,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要和他戰上半個時辰。”
雲渦怔了怔,抬頭看桃花靈魔正用霹靂攻擊神障,隻是那神障比結界要堅硬許多,輕易不會撼動。她登時就有些心焦,隻因為那黃金麵具下的麵容,有可能是景宸。
“你發什麽怔?”蓐收順著她的目光往神障看去,“放心,他輕易出不來這神障,拖上幾個時辰再讓他嚐嚐忘川之苦。”
雲渦不知怎地,心頭微痛,求情的話脫口而出:“不管怎麽說,這次擊敗了窮奇也有他一份功勞。”
蓐收細細品她這話,啞然失笑:“你這是要我放了桃花靈魔。”
雲渦一臊,未經多慮,便辯解道:“殿下別多想,我隻是,隻是……”
話說到一半,她居然語塞,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了。一邊是靈魔,一邊是道義,她沒得選,也無從選,居然在這上頭犯了渾。
蓐收的麵色冷了下來,硬聲問:“你師父應該教過你,修道之人,當善待天下吧?”
雲渦點頭。
“可惜你隻知其表,不知其裏。量劫降臨,就會毀天滅地。若靈魔趁量劫作亂,你對他心存善念,就等於是助他作惡!”
雲渦慚愧,默默無言。
“那靈魔若是你師父,你當如何?”蓐收緊緊逼問。
雲渦呆住,嘴唇顫抖兩下:“我、我……”
“若真是那樣,你就算毀師滅道,也要替天行道,殺了月老!天地浩大,怎能為了一個人而輕慢玩忽?”蓐收目光如炬,加重一句,“如果桃花靈魔是景宸,你也要如此做。”
他前麵說得鏗鏘正義,其實最後這半句才是重點所在。雲渦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頓了頓才道:“他不是景宸。”
“不管桃花靈魔是不是景宸,你都要親手殺了他。”蓐收的語氣不容置疑。
雲渦腦袋一懵,嘴唇麻麻木木的,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
蓐收伸手往她袖管裏一捋,就拔出了她的傲來劍。他在空中甩了個漂亮的劍花,然後手腕反轉,穩穩地劍柄遞到她的手裏。
“去殺了他。”他命令。
雲渦木然接過傲來劍,身形卻未動。蓐收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更是生氣:“你這是舍不得了?”
“沒有。”
“既舍不得,就往他心口刺一劍。”蓐收冷睨著她。
雲渦還在猶豫,身後卻發出震天動地的一聲巨響,頓時嚇得縮了縮肩膀。身後,穹頂坍塌了一半,忘川之水狂湧而入,下麵一片浩淼汪洋,根本看不出火城火宮的半點輪廓。
“殿下,穹頂要塌了。”雲渦急了。她迅速往下麵掃視一圈,發現混沌獸在下方幾十丈的位置努力扇動翅膀,想要飛上去,卻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
蓐收神色如常:“你不殺,我不走。”
他若是不走,誰都沒本事穿越忘川之水。到時候別說桃花靈魔,自己和混沌獸都要葬身水底,骨頭渣都不剩。
雲渦顫聲道:“殿下……”
蓐收垂頭看她,瘦小的身板微微顫抖,像是風吹雨打裏的美人蕉,沒來由生出一股弱憐氣質。但這份孱弱,這份神傷,沒有一分是為了他。
都是為了別人!
蓐收氣悶,強行忍住,麵上維持運籌帷幄的恬淡自如:“你可別忘了,桃花靈魔曾殺了白芍,偷了你的仙情決,在泥魚鎮為非作歹,還吸走了那幾個修士的道行!這麽多惡事,都不夠你殺他?”
“夠了。”雲渦苦笑。
“那就去!”蓐收冷冷地道,“他是魔!你別忘了這個。”
他是魔,就該被殺。
可是,他也可能是景宸!
雲渦有些迷茫,但隨即堅定心誌。
她握緊傲來劍,縱身飛到那個圓形神障前。桃花靈魔見她提劍飛升,似乎已是猜到她作何打算了,停了手中的霹靂攻擊,隻靜靜地看著她。
黃金麵具上的表情依舊不起波瀾,而麵具後的那張臉上,是有不屑,是有悲切,還是有怨懟?
或者還有嘲諷。
雲渦咬牙,舉劍便刺。說來也奇怪,桃花靈魔怎麽都攻不破的神障,卻對傲來劍沒有阻攔。隻見劍光似水,嗖然飛穿過桃花靈魔的心口,那傲來劍已經入了他的身軀三寸來長。
桃花靈魔並未躲避,低頭看劍,黃金麵具後發出古怪的笑聲:“原來,你當真舍得。”
“你是魔!”雲渦崩潰大喊,似乎是回答他,也似乎是堅定自己的立場。
她無法容忍自己曾經有那樣不堪的過去,居然站在魔族的一邊,和整個仙界對抗!
那不是她!
這一次,她隻是雲渦!
不管那些回憶碎片,夢境是不是真的,她都不能容許自己和魔族沾染上任何關係。殺了桃花靈魔,就是證明!
雲渦猛然拔劍,劍上鮮血淋漓而下,桃花靈魔應聲而倒。他躺在神障裏,墨發鋪散在白衣上。血如杜鵑,發似墨染,衣白勝雪,對比是那樣鮮明,也瞬間刻在她的心裏。
她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這樣的場景了。
雲渦倉惶回頭,飛回蓐收的身邊,喃喃地道:“你說的,我已經做到了。”
她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握劍的手一直在微微發抖,一副用盡所有力氣的樣子,哪裏還是往日那個斬妖除魔的小女修?
蓐收冷眼看著,隻要想到她這副可憐樣子全都因景宸而起,便覺氣結。他眯著眼望著神障裏的桃花靈魔:“光這一擊,還不夠!”
雲渦一驚,知道桃花靈魔不死透,蓐收是絕不罷手的。她伸手阻止,可手指剛觸碰到他的衣袂,他就很快抽離,縱身躍到神障前。
桃花靈魔依舊躺在神障裏,心口汩汩流血。蓐收盯住他的天靈蓋,掌心裏積蓄了銀蛇般的霹靂團,就要往那神障頂上一拍而下。
就在這一霎那間,桃花靈魔猛然睜開眼睛!
蓐收心知不好,一掌劈下,霹靂發出巨大耀眼的光芒,將神障包裹得嚴嚴實實。雲渦在下方看著,被這震**的罡氣刺痛了眼睛,忙抬手遮擋。隻聽半空中巨響陣陣,如驚雷滾過,如群獅怒吼,隻震得人都要站不穩這神障。
雲渦勉強睜開一條縫,看到外麵風卷雲嘯,混沌獸撲棱著翅膀飛過來,一頭紮進她懷裏。
“挺住!”雲渦抱緊混沌獸,努力抬頭,想要看清上麵的情形。隻見一道耀眼白光閃過,蓐收依然站立著,可那神障還有桃花靈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大吃一驚,忙抱著混沌獸,念了禦雲咒飛到蓐收身邊:“殿下,桃花靈魔呢?”
“走了。”蓐收容色冰冷,“果然是靈魔,狡詐多變。”
雲渦擰了擰眉頭:“可,可我刺了他心口!心髒是魔族的命門,傷之就等於傷了元氣,他怎麽還有多餘的法力去逃?”
“桃花靈魔已經練出了一左一右兩枚心髒。”蓐收道,“否則,他不可能還有這麽強的餘力。”
雲渦呐呐無言。
這桃花靈魔果然是個不得了的禍患,短短的時間裏,練出了迷情決,還讓自己擁有了一左一右兩枚心髒。恐怕假以時日,桃花靈魔功力大增,天上諸神將會對魔族束手無策!
“就像問事仙說的,這桃花靈魔就是你見過的人。你想起來沒有,你刺他的時候,他不躲不閃,任由你刺,真是少見。我當時在下麵都準備好助你一臂之力,沒想到完全不需要我出手。”蓐收看了雲渦一眼,這一眼裏意味複雜。
雲渦沒想到他會如此說,目光躲閃:“可能,是吧……”
蓐收看著她這樣子,心裏感歎她果然是死性不改,八頭牛都拉不回的性子。她目睹了桃花靈魔的全部惡行,也見識了他有多狡詐,但桃花靈魔有可能是景宸,她就無法堅持原則了。
他故意欺身過來,鼻尖幾乎碰到她的臉上:“若有朝一日,我抓住桃花靈魔,讓你來行刑如何?”
雲渦唬了一跳:“我?”
“你。”
“我不行。”
“由不得你。”
雲渦將頭別向一旁:“我不。”
“你是我的神奴,沒有資格說不。”
終於說到這個問題,她驚訝地回頭看他。隻見蓐收微微笑著,那笑容裏卻是別有意味。
“我,我什麽時候答應你了?”雲渦心裏還存著一線希望。
蓐收將她的披風掀開,露出她一截藕臂。雪白的胳膊上,那枚黑色的虎形印記顯眼無比。
“這就是我的印記。”
雲渦如遭雷擊:“你,你明明說,這是要我答應你一個條件……”
“我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從今往後,你隻能聽我的。”蓐收硬聲道。雲渦還來不及反應,混沌獸已經張開大口,吭哧一下咬住了他的胳膊。
蓐收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隻用另一隻手摸了摸混沌獸的額頭,混沌獸就軟了身子,啪嗒掉落在神障上。
“區區凶獸,也敢犯神?”
雲渦忙抱起混沌獸,急問:“你把它怎麽了?”
“沒怎麽,給個教訓而已,還是看在你的麵子上。”蓐收抬起她的下巴,“穹頂快塌了,你走不走?”
雲渦恨得心頭滴血,惡狠狠地道:“不走!”
蓐收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也由不得你。”
雲渦忍不住後悔。早知道他是這樣無恥的脾性,當初她就應該堅決地和他保持距離。她抱著混沌獸,霍然起身:“不走,就不走!大不了我去闖不死地!”
“不死地危機重重,等你做了我的禁臠,就是天下第一修士,才能闖不死地。”他老神在在,語露譏諷。
雲渦徹底怒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明明就是他設了陷阱!
雲渦不再搭理他,抱了混沌獸,就往不死地的方向飛去。她心裏憋著一股氣,寧願死在半路上,也不肯向身後的蓐收屈服。
可就在這時,頭頂上方突然一陣巨響。
雲渦抬頭,隻見穹頂上裂開幾條巨大的縫隙,張牙舞爪地擴張到天際盡頭,靜默了一兩秒鍾,砰然碎裂!
穹頂徹底塌了!
忘川之水以千軍萬馬之勢向她砸來,眼前瞬間是一片混亂!
混沌獸展開翅膀,擋住一股水流,但翅膀上冒起了白煙,隨即發出了痛苦的嚎叫。
忘川之水能夠銷魂蝕骨,哪怕是上古凶獸,也隻能頂上一刻半鍾。雲渦忙抱住混沌獸的脖子,念起了結界咒。隻是水流凶猛,結界剛念出一半,就立即被水衝散,成了一堆透明的碎片。
“啊——”一股浪潮撲到雲渦的胸口上,她頓時感到一陣窒息,下半身失去了知覺。
猛獸般的洪水繼續翻來浪潮,幾乎要將她徹底撕成碎片。雲渦又冷又痛,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