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內星辰密布,偶有流星颯遝飛過,拖出璀璨而短暫的一根長弧。各種細小星子如棋子般散落,偶爾發出耀眼的一瞬光芒。
雲渦知道,這種叫做星穹幻影,映射的是蓐收所掌控的西方天際。星穹無邊,在蓐收這裏卻能夠縮影為一室大小,供他改變星圖,操控星象,給凡世下達難以解開的神諭。
蓐收端坐在星辰幻影的中央,一身白衣勝雪,衣領處用湖藍流蘇鑲邊,腰上以白玉珠鏈勒住,稍有舉動,就帶出清光搖曳,顯得他整個人風華絕世。
他睜開眼睛,目光在看到雲渦的那一瞬間陡然變得灼灼:“你怎麽了?”
“我?我沒事。”雲渦在進入山宮之前,已經刻意擦去臉上的淚痕,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蓐收沒再吭聲,隻是直直地看著她。雲渦知道越是這種時刻,就越是不能露怯,於是用目光迎上他,毫不拐彎抹角。
“婁宿呢?”
“婁宿大人讓我先來見殿下。”雲渦冷靜地回答。
蓐收並未再多問,隻是向她招手:“你過來。”
雲渦穿越萬千星河,向蓐收一點點地靠近,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蓐收伸手向石殿上方一招手,便喚出一支筆尖散著金粉的金筆。
那金筆徐徐落下,最終浮在蓐收的眼前。雲渦看得入了神,腦中隻有一個想法——法力最強的妙雲筆?
“你的修為太淺,還不能操縱它,改用這個吧。”蓐收說著,往雲渦手中塞了一支筆。雲渦辨認了一下,認出正是她上次用過的那支普通毛筆。
根據風七月的說法,隻要她偷出這樣一支筆,就能偷天換地,順利逃脫?
她腦子裏亂亂的,一會兒想著怎麽逃出去,一會兒又覺得幹脆妥協了算了。腦海裏一時間天人交戰,以至於蓐收喊了兩聲,她才回神。
“殿下。”雲渦忙應聲。
蓐收冷睨她一眼:“我看你魂不守舍,當真無事?”
“無事,隻是……昨日殿下任命我為執筆官,我這高興了一晚上,沒把精神頭睡好。”雲渦胡亂編造了一個理由。她說得十分沒有底氣,不過覷著蓐收的神色,倒是沒有引起他的懷疑。
他唇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那好,我教你如何使用妙雲筆。”他在星穹幻圖上點了幾下,“你看,這些可以劃分為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我們所處的位置是紫微垣。在這裏,又可以分為四方二十八宿,我掌管的便是這一塊星域……”
雲渦集中精力聽著,思緒卻忍不住飄得老遠。最後,她忽然聽到蓐收問了一句:“記住了嗎?”
“已經牢記在心。”雲渦忙回答。
蓐收起身,仙服上的冰綃玉帶擦著她的胳膊,一片刺骨的冰潤。他將手中散著金粉的妙雲筆升上穹頂,然後才淡淡地道:“你用妙雲筆就可以撥動星穹圖,先熟悉下我給你說的這些吧。”
“是。”
“今日上午,你就待在這裏,哪裏都不要去。”
“是。”
蓐收得了她的回答,提步就往石殿外走去。雲渦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甚至生出一絲絕望——
他別讓她有機會逃走,該有多好。
可蓐收停也未停,徑直走到外麵,雪青色披風被風吹得卷起,便不見了。接著,外麵傳來仙侍交談的聲音,不久以後,便隱約傳來禦雲的咒訣聲。
他離開了。
整個石殿裏,隻剩下雲渦一個人。
雲渦怔怔地坐著,幾乎拿不住手裏那隻妙雲筆。雲渦心裏清楚得很,她前世的選擇,是最終走出了這座石殿。曆史已經發生,無論自己當下如何選擇都不能更改,可在這一刻,她仍然祈求奇跡的出現。
她坐在哪裏一動也不動,甚至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活動起來,將那支妙雲筆塞進了衣襟。
“不,不能!”雲渦拚盡全力,想要將妙雲筆丟開,但身體在這一刻失去了控製。她慢慢站起來,向石殿外走去。
殿外有許多仙侍,看到她都恭恭敬敬的,大概是早就聽說了她如今是執筆官了。雲渦恨不得他們立即阻攔自己,哪怕是用鋥亮的仙刀橫在自己眼前,破皮流血都在所不惜——隻要能阻止她。
可是這也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雲渦十分順利地走出了山宮。
為什麽,為什麽前世的種種,都要她親身經曆過一遍?
雲渦在心裏呐喊著,卻不由自主地向風七月的營帳跑過去。越過橫七豎八的魔地叢林,她都能看到營帳的帳頂。
近了,更近了。
雲渦跑進營帳,看到那隻巨大的海蚌還靜靜地躺在地上。她跑過去,一把將海蚌掀開:“風七月!”
可是海蚌裏空無一人。
“風七月?”雲渦毛骨悚然,腦中頓時出現了種種不妙的猜想。可還未等她將所有念頭都掂量一遍,腰部忽然被人從後麵抱住。
雲渦猛然回頭,看到抱她的人是風七月。他比之前更加俊朗非凡,兩道長眉眉飛入鬢,多了幾分瀟灑風姿。見到她打量自己,他邪邪一笑:“怎麽,突然發現我比蓐收好看了?”
“你……”雲渦下意識地看他的手,發現那散著魔氣的青紫色長指甲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雙指骨分明的手。
風七月一笑:“我已經能夠控製住魔氣了,隻要有妙雲筆為我們做掩護,基本上不會被蓐收發現。”
雲渦依舊惴惴不安。
“卿歌呢?”風七月問。
雲渦心頭微震,鼻子發酸,一滴眼淚就掉落下來。她回過頭,看到地上那隻大海蚌忽然出現幾道裂痕,裂痕不斷地增大,最後鏗然碎裂。
風七月呆住了。
“卿歌……死了?”
雲渦擦掉眼淚,快速地點了點頭:“是的,為了拖住婁宿。”她下定決心,從懷裏掏出妙雲筆遞給風七月。
風七月接過妙雲筆,試著在空中劃了幾道。筆尖所劃過的地方,勾勒出優美的線條。眨眼間,那線條裏的空氣就變成了實體,一塊巨大岩石出現在麵前。
雲渦第一次見識妙雲筆的神奇之處,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雲渦,既然卿歌有這份心思,咱們不能辜負了她。走!”風七月一把拉過雲渦,向營帳外走去。
雲渦收拾了下心情,跟著風七月走出營帳,卻忽覺眼前一黯,方才晴朗的天空中頓時烏雲密布。她抬頭遙望,隻見獵獵罡風中,一襲白衣臨風而立,正站在雲端俯視著他們。
蓐收!
雲渦嚇得驚叫一聲,往風七月那邊靠了靠。
風七月輕拍她的後背,低聲道:“雲渦,我現在是仙魔兩體,完全能應付他。你別怕,我拚了性命,也要護你周全!”
雲渦倒沒有想這些,隻是定定地看著半空中的蓐收。他居高臨下,眼中睥睨萬千,有冷酷,也有失落。
似乎是回應她的注視,蓐收淡淡地道:“雲渦,我給過你機會的。”
蓐收早就發覺自己的破綻了!
這是雲渦的第一反應。她驚懼地看著他,心裏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大概是從她進入石殿,他就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之所以隱忍不發,不過是測試一下她的忠誠。
測算失敗,她終究還是背叛他了。
“我、我……”雲渦想說什麽,但也隻能支支吾吾。她腦中隻有一個聲音——
該來的,總算來了!
她無法控製前世的自己,隻能眼睜睜地把這段悲慘往事再經曆一遍。零星的記憶碎片湧上心頭,雲渦又記起了八獄毒釘。
八種地獄的痛苦,同時向她襲來,幾乎要將她的每一寸都撕裂!
“雲渦,別跟他廢話,咱們走!”風七月喚出更劇烈的罡風,然後用妙雲筆在半空中用力一揮,眼前便驟然風雲變幻,平地裏發出一聲震天撼地的轟鳴聲。雲渦被一股強大的氣流拋向半空,就在她想要穩住身形的時候,很是及時地跌入了風七月的懷抱。
“風七月!停下!”雲渦大喊。
風七月緊緊摟住她,不斷地用妙雲筆向身後劃動。妙雲筆的筆尖瞬間卷出無數黑風,風雲中有雷電肆虐叫囂。看這光景,蓐收一時半會兒是無法破掉這麽複雜的局的。
“雲渦,相信我!我能帶你走!”風七月在她耳邊斬釘截鐵地說。
雲渦掙紮著伸出一隻手,從百寶袋裏掏出那枚黑色晶石。晶石裏,魔心在微微跳動著。雲渦咬牙,用力將晶石塞到風七月的腰封裏。
風七月愕然:“你這是幹什麽?”
“蓐收早已發覺破綻了,這局也是他早就布下的,所以咱們要做最壞打算!”雲渦心一橫,“如果兩個人逃不掉,你就一個人走!”
“不行!”風七月將雲渦半邊身子摟得更緊,一邊用妙雲筆在身後亂劃,一邊斬釘截鐵地道,“我說過要護你周全,那就沒有將你一個人拋下的道理啊!雲渦,我要是真的這樣做,那我還有什麽臉麵說喜歡你?”
雲渦心中隱隱作痛,麵上卻強笑道:“我沒說留下來一個人頂罪。你看,咱們兵分兩路,也能拖上一段時間,對不對?”
風七月猶豫。
雲渦將手按在他的腰封上,施展了仙訣,確定晶石不會掉落出來,才道:“你須記得,一定要帶魔心去北冥仙地。”
“我知道。”風七月語氣重重地說下這句話,用妙雲筆往身後又是劃出一道。這次,雲翳散去,雲渦從千丈高空看到平地上驀然聳起一座高山,原本浩**的河流被一分為二,分開往兩個方向奔流而去。
雲渦睜大眼睛,她還是第一次看清楚妙雲筆的威力。
這不過是最低階的妙雲筆,就已經有了改變天下格局的法力。若是高階的妙雲筆,豈不是真如風七月所說,一筆扭轉星象,數語傳遞神諭?
風煙散盡,周圍萬籟俱寂,蓐收並沒有追上來。
天闊地曠,雲渦怔怔地望著來路,有些失落。風七月這才在雲端上坐下,喘著粗氣說:“總算逃出來了。”
雲渦往地麵上一掃,看到一條瀑布從山頂垂掛落下,在天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如一條玉帶。她道:“咱們先去那瀑布旁邊取點水吧。”
風七月點頭。
兩人飛落瀑布旁邊,無數細小的水珠撲了上來,灑在皮膚上沁涼一片。山間莽莽蒼蒼,密林幾乎將陽光全部遮住,也掩蓋了兩人的行蹤。雲渦漸漸放心下來,隻要有個藏身之地,就行!
雲渦在潭水邊蹲下來,幫風七月裝了滿滿一壺水,又找了一根藤條,搓成麻繩在腰上栓好。風七月笑道:“你怎麽像馬上要離開我一樣。”
雲渦手上動作一停,然後別過身子:“別說不吉利的話。北冥仙地凶險萬分,你自己要學會照顧好自己。”
風七月一把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正色嚴肅地道:“雲渦,是咱們以後相依為命,而不是我自己照顧自己。”
他目不斜視,定定地看著她。
數萬年前的風七月,有著最漂亮的眼睛,最無邪的笑容。他此時還沒有生出桂花仙的陰柔,有的隻是少年最初的鮮活和衝動。
雲渦忍住上湧的淚意,勉強道:“對,你說得對。”
風七月這才笑了,隨手將雲渦耳旁的一縷碎發捋了上去,溫柔的目光在她麵上逡巡。雲渦有些不好意思,剛扭過頭,就聽到頭頂上空落下一個刺耳的女聲:“相依為命?妄想!我看你們隻能相依而死!”
這聲音氣勢十足地壓頂而來,幾乎要震個天塌地陷。雲渦大吃一驚,抬頭望去,隻見頭頂樹葉居然從墨綠色變成了白色!
那白色迅速蔓延,轉眼間將他們腳下的黑色的岩石也染成了白色!
這是一種極為恐怖的圖景。
當周圍一切都變成白色,隻有你沒有被同化,那麽你就是靶心,所有的明槍暗箭都無法躲過。
雲渦仔細辨認那個女聲,忽然想起了花薛。冷汗迅速從後背密密匝匝地冒了出來。
根據花薛的狠辣手段,不把她和風七月打個魂飛魄散是不會罷休的。
風七月行動迅速,不待雲渦有所動作,就拉著她往旁邊逃去。可是雲渦今天穿的是綠衣,在一片白色密林裏格外醒目,怎麽都逃不開花薛的攻擊。
轟——
一聲霹靂擊在他們腳下。
雲渦咬了咬牙,抬頭看花薛浮在半空,手中光球凝聚,眼看那第二擊就要向他們襲來。她一把推開風七月,以箭般的速度向花薛衝去!
“雲渦!”風七月想要拉住她,卻無奈雲渦用盡了全身的推力,飛一般地往後退去。哐的一聲巨響,風七月整個人都衝出了這白色的結界。
雲渦心頭一喜,閃電般地往花薛衝過去。花薛揮動身後彩翼,往雲渦使勁一掃,強勁氣流便將雲渦重重地摔到岩石上。雲渦眼前一黑,吐出一口鮮血,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們給我追!”花薛一指風七月逃走的方向,頓時有無數鬼仙魚貫衝出結界,向她所指的方向追過去。
結界解除,周圍的白色迅速褪去,林子裏又恢複了原貌。周圍也重新安靜下來,隻有雲渦的咳嗽聲。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夥同海蚌精,冒犯婁宿大人!還和風七月一同叛逃仙族,其心可誅!”花薛慢悠悠地說著,從半空中降落下來,“說,魔心在哪裏?”
雲渦心頭巨震,顫聲道:“我不知道什麽魔心。”
花薛輕蔑一笑:“你真是小瞧仙族了,追了這麽久,都是在查魔心。你和風七月窩藏魔心,我能察覺不到嗎?”
雲渦捂住胸口,抿唇不答。
花薛落在地上,踩著一地落葉走了過來,一腳踏在她的胸口上,厲聲道:“說!”
“不、知、道!”雲渦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
花薛抬了抬眉毛,冷笑道:“很好,你倒是給了我一個滅你元神的理由。”
她伸出右手,按住雲渦的天靈蓋,眼看就要吸出元神。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住手。”
雲渦掙紮著起身,看向從半空中飛落而下的蓐收。他一身白衣纖塵不染,風姿依舊高貴,眼眸中的神色卻拒人於千裏之外,再看不到之前難得的半分溫柔了。
蓐收抬了抬下巴,花薛便鬆開雲渦,退到一旁。
雲渦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心裏充滿無奈:“蓐收殿下……”
他蹲下來,和她的距離陡然拉近:“告訴我,風七月將魔心帶去了哪裏?”
雲渦睜大眼睛,顫抖著道:“殿下,魔心不能毀!你知道天書預言嗎?如果毀掉魔心,不能誕育新神的話,天地崩塌,眾生毀於一旦!但是殿下,我不會讓你死,不會讓你被取而代之!我會想出一個兩全之策……”
蓐收輕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什麽?”
“我早就知道天書預言。”他眉目間的冷漠如同皚皚冰雪,“可笑!區區魔族也想成神,不可能!他們隻配待在這卑賤魔地裏,做一條在泥淖裏扭動的蟲!”
雲渦嘴唇顫抖:“不,殿下,你聽我說……”
“我很失望。”蓐收猛然靠近她,和她呼吸相聞,“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執筆官的意義,居然棄明投暗?”
雲渦咬了咬下唇,下定決心道:“我知道執筆官的意義,但我還是決定順天而行。殿下以為殺光魔族,新神就不會誕生了麽?”
“順天而行?”蓐收反問,失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會殺了你?”
雲渦怔了怔,心裏陡然生出涼意:“那殺了我吧,我願意替他們死。”
“放肆!”蓐收霍然起身,“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是魔族,向來仙魔不兩立,你居然為他們求情?”
花薛也怒道:“簡直是大逆不道!殿下,應該立即處決雲渦!”
“帶回去。”
“殿下!她不會說出魔心的下落的,你留他何用啊?”花薛不甘心地問。
“我留下的東西,從來都不在意有沒有用。”
花薛一怔,臉色迅速冷淡了下來。
蓐收停步,側了側臉,冷睨了雲渦一眼,目光裏的神色十分複雜。雲渦含淚看著他的背影,心頭絕望極了。
他不信她,從來都不。
花朝節那晚,他仿佛是一個幻夢,在她生命中美好地存在了一瞬,就散得了無痕跡。現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殺伐果斷的上神。
仙族的營地,從來沒有這樣讓人感到陰森可怕過。
盡管沒有人對她動粗,但是雲渦還是感到一陣陣地發冷。她蹲在結界裏,不停地擦掉嘴角滲出的血液。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但是她已經顧不上了。
“把她帶到殿下營帳裏去。”花薛命令道。
雲渦抬眼看花薛,她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那一身羽衣依舊是五彩斑斕,卻沒有讓人覺得暖。
結界被打開,兩名仙將用捆仙繩將她捆住,然後拖著她往山上走去。地上都是碎石,尖銳的棱角將她的衣裳劃出無數道小口子。雲渦咬牙忍著,眼角餘光瞥到花薛麵露得意。
雲渦被拖進山宮裏之後,又被綁在鐵鏈上。此時,她已經遍體鱗傷,狼狽不堪。
“你最好說出魔心的下落,不然可有你好受的。”花薛靠近她,彎了彎嫣紅的唇。雲渦抬眼,透過垂下的發絲盯著花薛:“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花薛挑眉:“放肆!來人,給她上刀刑陣!”
刀刑陣,刀刀剜心,受刑人不消半個時辰,便會非死即殘。雲渦遍體生寒,卻倔強地閉上眼睛。
“不說?”花薛又驚又怒,側目看到仙將已經將仙靈刀拿了上來,一把抽了過來,將利刃抵上她的脖子,“你說不說!”
堅刃刺得雲渦皮膚生疼,但雲渦仍然默不作聲。忽然,花薛身後伸出一隻手,一把攥住那刀身。
雲渦睜大眼睛看向花薛身後,蓐收正皺著一雙眉,右手緊攥住仙靈刀。因為用力過猛,鮮血從他的指縫裏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花薛回頭見是他,鬆了仙靈刀,聲線顫抖:“你的手……你、你何苦!”
“誰讓你們私自用刑的?”蓐收聲音不高,卻十分威嚴,“滾。”
花薛白了臉,顫抖著嘴唇,到底沒有說出話來。她幽怨地看了蓐收一眼,就率領仙將們走了出去。
石室裏安靜下來,隻剩下他們。一片靜默中,蓐收靜靜地看著雲渦,流血的手垂下來,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如綻放的紅梅。而他腰中的紅瓔珞,也同樣灼灼如血。
雲渦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淚。
“你哭什麽?”蓐收用另外一隻完好的手,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巴,讓她和自己平視。
雲渦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心痛欲裂。“殿下,你能信我一次嗎?我定會找出兩全的法子。”
“我問你哭什麽?”蓐收追問,聲音居然格外溫柔。
雲渦抽了下鼻子,囁喏道:“我、我是為殿下而哭。”說完,她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手上。
蓐收勾了勾唇角,五官俊逸出塵。他放開雲渦的下巴,摸了摸她被捆綁的手臂。一道金光閃過,那捆仙繩就碎成幾段落在地上。
恢複自由的雲渦驚訝極了:“殿下,你願意聽我說了?”
“我隻想聽你說,魔心的下落。”蓐收眯了眯眼睛,鳳眸裏閃著危險的微光。雲渦心頭一沉,他,他還是不肯順應天命!
雲渦心裏難過,輕輕抬起蓐收的傷手:“殿下,你的手不能這樣……我用靈力給你愈合一下傷口吧。”
蓐收嗯了一聲,任由雲渦喚出體內的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到他的傷口上。蓐收是上神,可以輕鬆愈合身體的任何傷口。但他偏不,偏要留這樣一個傷口,看她為之心痛,看她為之神傷。
終於,雲渦用靈力愈合了蓐收手上破損的皮膚,才鬆了口氣:“殿下,可以了。”
她抬頭看蓐收,發現他不知道已經凝視自己多久了。雲渦被他看得有些發毛,目光躲閃起來。他卻伸出手去,鉗製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蓐收的唇舌攻城略地,雲渦幾乎招架不住,渾身都在發抖。她掙紮了幾下,便沉溺在他給的柔情中。
許久,他才放開她。
雲渦微微喘氣:“殿下……”
“我說過,有一天你即便背叛我,我也會考慮原諒你。”蓐收深深地看著她,“多少背叛過我的仙將,我殺起來眼睛都不眨。唯獨你,我給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雲渦頓時冷靜下來,腦後一片發緊,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
“說得這樣清楚明白了,你就算再遲鈍,也該明白我的心思了吧?”蓐收伸出手,為她整理亂糟糟的頭發,“隻要你說出魔心的下落,我既往不咎。”
雲渦愣住了。
他的手溫柔地為自己撥開頭發的糾葛,偶爾觸碰到她的臉頰,那樣溫柔,那樣灼熱。雲渦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幾乎要脫口而出,告訴他,魔心就在北冥仙地。
隻要她說出來,他們就可以廝守。這個**實在是太大了。
可是這一刻,雲渦說的卻是:“我不能說。”
蓐收的手猛然停頓。
雲渦心裏急得冒火,卻無法表達出此刻真正的意思。這是她前世的記憶,她沒法改變任何事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蓐收眼中的火焰迅速熄滅。
他又變成了那個高而冷的上神。
“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蓐收氣勢逼人,“你到底說不說魔心的下落!”
雲渦哆哆嗦嗦地回答:“殿下,我、我真的不能說!你就答應我,我們一起找出兩全的法子,好不好?”
“兩全?”他冷笑,“新神取代我的那一天,也就是我的死期。你怎麽做到兩全?”
“不,一定有辦法!”
蓐收霍然起身,聲音冷如冰:“雲渦,我在你心裏,連魔族都比不上嗎?”
雲渦一呆,喃喃地道:“如果能犧牲掉我的性命,換殿下活著,我心甘情願!可是……”
蓐收鼻翼中輕哼一聲:“冥頑不靈。”
說著,他便闊步走了出去。那根紅瓔珞從蓐收的腰間落下,掉在地上,被他一腳踩了上去,沒有半分遲疑。
雲渦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被人狠狠踩了一腳,痛得直抽搐。她撲過去,將那根紅瓔珞撿起來,小心地吹去上麵的塵土。
同心結,相思結,就這樣被他毫不留情地踩在腳下。
雲渦將紅瓔珞按在胸口上,哭得喉嚨嘶啞。最後,她哭累了,居然昏睡了過去。
夢中,那副駭人的圖景又出現了——荒山野嶺,餓殍遍野,專吃腐肉的禿鷺散落在荒原上。驀然,天際之上落下火團。天穹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向大地砸下來。量劫,來臨了!
六道盡毀,寰宇覆滅,世間萬物都歸於死寂。她呆呆地站在混沌之中,不知道該怎麽辦。
雲渦醒來後,汗水幾乎浸濕了衣衫。她低下頭,發出一聲啜泣。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試著信我一次?”雲渦揪緊了那根紅瓔珞,“這世上一定有辦法,能避開量劫,又不讓你死去。”
就在這時,石室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花薛從石室外走進來,身後跟著許多鬼仙。她麵色如霜,下令:“把她給我架出去!”
“是!”
雲渦慌了,將紅瓔珞塞進衣襟裏,然後抗拒著一擁而上的鬼仙:“你們要幹什麽?”
“你執迷不悟,這次蓐收殿下也不保你了!”花薛得意洋洋地道,“魔心是這樣重要的東西,怎麽能容許你胡來?”
雲渦被幾名鬼仙架出山宮,迎麵就是一陣猛烈罡風。她睜眼環顧,發現所有仙族都浮在半空中,以審訊的目光俯視著她。仙族之上,蓐收臨高站立,烈風將他的衣袂翻卷如雲。
蓐收冷眼看她,聲音如同鍾閭般洪亮:“雲渦,本座再問一次,你把魔心藏到哪裏了?”
雲渦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但她還是搖頭道:“我不知道魔心在哪裏。”
蓐收冷冷一笑,笑聲似是地獄魔音。他清朗的聲音很好聽,說的卻是帶著殺戮的威脅:“你若是執迷不悟,有八獄毒釘在等著你。”
仙族們開始議論起來:“八獄毒釘上有八種世間罕見之毒,形成了八種地獄之苦,中毒者不輕易死去,卻受盡這八毒之苦,你熬不住的。”
“雲渦,你答應吧!不然受苦的是你啊!”
“大好的仙途你不要,非要和魔族攪在一起!你是不是背叛了仙族和神族,甘願遁入魔道了?”
“為了魔族,你要違抗我們整個仙族嗎?你想想看,值得嗎!”
“別跟她廢話了!我早就說過,妖仙靈根不純,容易走火入魔!這不,她幫著魔族!”
各種議論聲湧入耳中,雲渦卻已然麻木,被捆仙繩綁得生疼,也不肯皺一下眉頭。
陰雲密布的天空,驀然暴雨傾盆刷下。雲渦沒有結界護身,被淋得渾身濕透。她昂起酸痛的脖子,吃力地望向蓐收。
模糊視線裏,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因為結界護體,依舊是那樣飄逸自在,衣風飄舉,墨發飛揚。這樣璀璨奪目的一個上神,曾經在河邊與她溫柔細語,曾經和她共同執筆勾勒星圖,曾經在她唇上印下深吻……
為什麽,他現在任由自己落魄至此,狼狽至此,看自己的眼神這樣冷漠,還有一絲厭惡!
一股怒氣衝上雲渦的胸臆,她搖了搖頭,大聲道:“我不會交出魔心的,你要殺要剮隨你便!”
這句話一出,眾仙立即噤聲。雲渦看到,蓐收的臉色變了。他從雲端降落到她眼前,目光裏鋪滿碎冰。
“殿下,這等忤逆妖仙,斷不可留!”花薛大聲道,“應該立即處決!”
“立即處決!立即處決!”其他仙族附和著呐喊起來。
一片聲討中,雲渦反而笑了起來。她看到自己在蓐收眼瞳中的倒影,笑容冷淡嘲諷,的確該死,的確該殺。
她也不知道胸中的這股憤怒,是前世的自己,還是現在的她。總之,從他踩上那根紅瓔珞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恨他了。
蓐收眼眸中燃燒起熊熊憤怒,卻努力克製著情緒,咬字極重地對她道:“我偏不殺你,你要試試八獄毒釘,我就讓你如願以償!”
他氣得胸口微微起伏,一把揪住她的後心,把她往山宮裏拖去。雲渦掙紮道:“蓐收,冥頑不靈的人是你才對!”
蓐收頓了頓腳步,重新大步走進去,寒聲道:“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雲渦強脾氣上來,無論如何也不肯示弱。
蓐收將她拖進石室,幾下就解下了她身上的捆仙繩,然後扔到一旁。他將雲渦按在地上,從掌心裏喚出一根手指頭粗細,兩寸長短的八獄毒釘來,抵在她的手背上,厲聲問:“說不說!”
釘尖銳利,還未觸及皮膚,戾氣就已經刺得雲渦手背生疼。
“不說!”雲渦也是豁出去了。
蓐收勃然大怒,舉起八獄毒釘,迅速往雲渦手背紮下去!雲渦嚇得緊緊閉上眼睛,然而預料中的劇痛卻遲遲沒有到來。
她睜開眼睛,看到蓐收呆呆地舉著那毒釘,而釘子就停在她手背上方半寸的位置。
啪嗒。
一滴眼淚落在地上,擊起小小的塵浪。
雲渦驚愕地看到蓐收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一滴淚水沁出。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蓐收,即便是說起自己童年悲傷的往事,即便是麵對屍骨遍野的戰場,他都從未哭過。
他紅著眼睛瞪著她,眸光裏的情緒讓雲渦看不懂,看不透。雲渦抖著手去摸蓐收手中的毒釘,哽咽地道:“你要殺,就殺吧……”
蓐收一把推開她,快速地往外走去。雲渦坐在地上,心中茫然無措。他沒有動手,沒有……
這是不是說明,她在他心裏還是有一席之地的?
雲渦心裏升起一絲希望,可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因為花薛帶著鬼仙走了進來,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劍。
“給她上刑!”花薛一聲令下,鬼仙們將雲渦扶了起來。雲渦直直地看著花薛,道:“我要讓蓐收殿下親自動手。”
“你!”花薛咬牙切齒,忿忿地道,“你不配!鬼仙聽令,按住她!”
鬼仙們將雲渦死死按在牆上,讓她一動都不能動。花薛從手心中喚出一根八獄毒釘,往雲渦狠狠一推!
隻見一道銀光閃過,穿過了雲渦的肩頭。雲渦隻覺得整條肩膀仿佛被砍下,每一寸都酸麻痛楚,忍不住慘叫一聲。
“說不說!”花薛問。
雲渦渾身如同被螞蟻噬咬,但仍然堅持道:“不知道!”
花薛咬了咬下唇,又喚出一根毒釘。這次,毒釘穿透了她的左腿膝蓋,牢牢地將她釘在牆上。
第三根、第四根……總共八根,都深深地釘入了她的身體裏。雲渦痛得隻哆嗦,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不知今夕何夕,雲渦才醒了過來。隻是她的意識剛清醒,就恨不得再昏迷過去。
身體有一種奇異的痛苦感,無一處不痛,痛楚深處有帶著難耐的癢,讓她大聲呻吟出來。
雲渦垂下頭打量自己。這次精神穩了穩,目光也聚了神,所以她看到肩膀兩處、小腿兩處、手掌兩處、腳背兩處,一共有八個血洞,每個血洞上都插著一根巨大的銅釘。
真痛。
雲渦腦中隻剩下這個念頭。
“醒了?”蓐收的聲音幽幽傳來。
雲渦抬起頭,看到蓐收站在前方不遠處,頭頂上的穹洞灑下一縷天光,將他側臉照得清清楚楚。
他沒有看她。
“你怎麽不看我?”雲渦冷冷地問,隨即痛苦地抖索起來。
蓐收沒有回答,隻是依舊看著石室一角。雲渦恍然,挑釁地笑了出來:“你,你不敢看我!我這個樣子,你不敢看!”
八獄毒釘,果然是八種地獄,十分難熬,忽冷忽熱,忽痛忽癢。雲渦在痛苦中咬破了嘴唇,鮮血從嘴角流淌而下。
蓐收依舊沒有看她,語氣卻加重:“別激怒我!”
殺伐果斷的他,第一次為了一個小小妖仙,一而再,再二三地容忍了平日裏不能容忍之事。
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會為了她哭。
在落淚的那一刻,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而他從她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落淚的蓐收,連他都是第一次見。
“哼,我現在總算明白了。”雲渦自嘲地笑了笑。
她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回到前世的記憶中,她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了。因為前世的罪,她要再受一遍!
這便是花薛的陰毒之處,她這樣讓雲渦的元神合二為一,能夠讓雲渦再次嚐盡苦楚!
蓐收神色有些觸動,但依舊抬頭望著穹頂:“你明白什麽了?打算說出魔心的下落了,是嗎?”
雲渦用盡全身力氣搖了搖頭:“不……”
“交出魔心吧,不然還有你三天三夜的罪受。你何苦!”蓐收低吼道,袖管中的手攥得很緊。
雲渦隻覺得身體裏有上百條蛇在噬咬自己,痛苦難當,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強忍著劇痛,看到蓐收已經放棄審問自己,往外麵走去。
“等一等!”
蓐收駐足,微微側臉:“你還有何事?”
“求你讓我速死,我什麽都給你!”雲渦痛不欲生,感覺身體裏的八個血洞已經開始往外滲血。鮮血在皮膚上流淌,帶來一股灼熱感。
蓐收嘲諷一笑:“可你什麽都沒有,你能給我什麽呢?”
雲渦難過地低下頭,可很快便回答:“殿下要什麽,我便給什麽!雖然我隻是低階妖仙,但是我還有點修為……殿下不嫌棄的話,我就,就全都給你。”
一片靜默。
蓐收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見過殿下的眼淚,是為了我而流。對於雲渦而言,這些就足夠了。”雲渦忍著巨大的痛楚,“殿下,我……求你了。”
話音剛落,蓐收就迅速轉身,一伸手,雲渦便從牆上飛起,直到蓐收的麵前。因為兩條腿站不穩,雲渦軟軟地倒在地上。
雲渦從塵埃裏抬起頭來,視線隻看到蓐收那雙用金線繡成的雲錦靴。
“誰要你修為,值什麽?”蓐收哼笑。
接著,他蹲下來,右手撫摸著她細弱白皙的手腕,聲音魅惑:“不過你隻剩這個了,給嗎?”
雲渦一怔,明白了他所指的東西。
她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頭頂,掙紮道:“不,不行!”
“死都不怕,還在乎這個?”蓐收怒極反笑,“再說,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腦中幾乎是電光火石,雲渦明白蓐收是不可能住手了。猶豫了一下,雲渦呐呐道:“可是這樣會耗損修為……”
“修為算什麽,耗個百年千年的也就罷了。”他那雙鳳眸眯起來,是狹長的一條,“你,願意嗎?”
又一陣難耐的痛苦襲來,雲渦忍不住緊緊攥住地上的塵土。如果她不答應,那這些毒釘還要在她的身體裏折磨她……
“隻要讓我速死,我願意!”雲渦喃喃地道。
她想起蓐收在魔族戰場邊上吹笛的場景,那樣脾性古怪,以折磨人為樂的一位上神,應該不會輕易答應她吧?
可能提出這樣令人窘迫的要求,也不過是羞辱她罷了……
蓐收眯了眯眼睛,眸光裏散發出某種危險信號,手掌按在她的胸口暗暗使用神力。雲渦隻聽到噗嗤一聲,覺得疼痛驀然褪去,身體驀然輕鬆。她定睛一看,頭頂上方懸著八顆沾著鮮血的毒釘。
叮叮當當一片響,毒釘都被蓐收甩到牆角。
他居然真的為她拔了毒釘。
雲渦終於緩過神來,向蓐收擊出凶狠一掌,正劈向他的麵門。蓐收沒料到她會如此,就這麽下意識地躲開,手上力道忍不住一鬆。雲渦趁此機會推開他,快速撚了個遁地咒!
不管如何,她都要逃走!
雲渦整個身體都衝入地下,前後左右全都是石頭,在她的仙咒之下紛紛避讓開一條路。她心中一喜,就要往前加速前行,不料橫空忽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拎住她的衣領。
“放開我!”雲渦掙紮。
可是她的功力不及蓐收的萬分之一,就這麽一抓,她無力抵抗。雲渦隻覺眼前一亮,自己就從地下重新回到囚室。
蓐收的臉色陰沉得嚇人,雲渦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她已經確定,他這次一定會下殺手!
果然,他狠狠地將她整個人翻過來,右掌狠狠地蓋在她的後背。雲渦掙紮一番,忽然覺察出一股強勁的仙力徐徐注入她體內。
她被八獄毒釘折磨那麽久,仙身早已虛弱不堪。別說神力,就連仙力都很難經受得起。
雲渦嘲弄一笑:“殿下有心了,殺我不用刀劍,用這樣耗損修為的方法。”
蓐收的力道拿捏得剛剛好,恰好能幫她愈合傷口,又不會衝垮她虛弱的身體。雲渦的傷口迅速愈合,體內因毒而發的痛楚也消失不見。
“我不會讓你死。”
雲渦茫然回頭:“你,你居然不殺我?”
“我為什麽要殺你。”蓐收壓了上來,“現在該你履行諾言了。”
雲渦怔怔無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他居然還能留她一條命麽?
亦或是,要留著狠狠出氣?
“後悔了?你後悔也沒用。”蓐收戲謔一笑,眼神卻冷到極致。
“不,沒後悔。”雲渦搖頭,哆嗦著手,開始解衣帶。掀開衣襟,那根紅瓔珞從衣服裏滑落。
蓐收撿起紅瓔珞,眼中神色微怔。那瓔珞上的流蘇被他踩了一腳,顏色有些髒汙,可雲渦還是小心翼翼地收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這是送給殿下的,那就永遠是殿下的。”雲渦伸出手,將紅瓔珞從蓐收的手裏抽出來,想要掛在蓐收的腰帶上。可是她因為身體太虛弱,眼神恍惚,怎麽都掛不好。
蓐收一把攥住紅瓔珞:“別理這個了。”他伸手撫摸著她的臉,忽然說:“你能相信嗎?其實我已經為你改變很多了。”
雲渦搖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蓐收道:“我一生嗜血無數,可怎麽都狠不下手來殺你。一個戰神,也會心軟!”
雲渦訝然地看向蓐收。
“把魔心交出來,我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蓐收繼續撫摸著她的臉,像是撫摸一塊美玉,“就當……我求你了。”
他眼神不再冷硬,而是漸漸柔軟,居然真的多了一絲哀求。
雲渦還是搖頭:“不,我什麽都不能說。”
蓐收終於徹底被激怒:“雲渦!我最恨的不是你私藏魔心,而是你的自負!你以為你能用魔心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雲渦嘴唇顫抖了兩下:“我看到了天書……”
“小小妖仙,以為看到了天書,就以為自己身負天命。”蓐收撫摸著她的臉龐,“可是你連自己都救不了,最後還是要仰仗我放你一馬。”
雲渦被他的話打擊得如同置身寒冬臘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說實話,我也有些信天書的預言,但我憑什麽要將神位讓給一個魔族!我早晚殺光魔族,讓天命無可施行!隻有我們神族,才有資格自負,懂嗎?”蓐收一字一句地道。
說完,他開始抱她。雲渦徹底絕望了。
這一夜,蓐收要了他想要的一切。
“你不說魔心的下落也可以,我們慢慢耗下去。”許久,蓐收開始整理自己的雲錦天衣。
雲渦躺在地上,眼角滑下一滴眼淚:“殿下,可是我和你的交換條件是……讓我死。”
“我不想你死,而且,我還要你親口說出魔心的下落!”蓐收加重了語氣。他從來都是這樣,總是能夠回歸到理智冷靜的那一邊,高高在上地睥睨眾生。
“下次,換花薛來審你,你考慮清楚吧。”蓐收整理好衣服,動作曖昧地為她攏了攏散落的衣物。
雲渦心驚肉跳,花薛?
花薛那樣恨自己,必定會使出世間最毒辣的手段,讓她生不如死,求死無門。可能會用出比八毒獄釘還要痛苦百倍的刑器。
畢竟魔心關乎仙族、神族的命運,誰都不可能放過她。
雲渦動了動酸痛的身體,吃力地將淩亂的衣服穿好。她的動作那樣慢,那樣輕,幾乎沒有力氣。
要不是有他的仙力護體,她早就暴露了人參精的原身。可她的尊嚴這樣被踐踏了一番,有沒有保持人形根本就沒有區別。
思及此,雲渦反而露出一抹微笑。她抬眼看著蓐收:“殿下,我突然記起咱們放河燈的時候,你許了一個願望,‘年年歲歲人相同’?”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提起這個,蓐收一時有些發怔,沒有回答。
“太好了,太好了。”雲渦嘴裏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眼角餘光瞥到了手邊的毒釘。
不管有沒有被前世的自己所驅使,雲渦現在都沒有存活下去的念頭了。這樣絕望的相處,還有什麽意義?
她不等他有所反應,猛然抓起毒釘,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心口。妖仙之心不可傷,傷一寸便會斷送仙命。
蓐收撲過來,將她的手拉開,卻已經晚了。那八獄毒釘已經深深地嵌入肌膚。他幾乎拚了全身的力氣吼問:“為什麽!為什麽要自戕!你為什麽這麽笨,我都放過你了!”
雲渦的意識迅速流逝,但她還是凝聚最後一絲力氣:“為了……為了讓你,願望落空!”
恨你,所以偏不讓你如願。
你要年年歲歲人相同,我偏要讓你落得一個形單影隻煢煢孑立。若你思我念我,就隻能對影憑吊,對月長歎,永不得開懷——這就是她的報複。
雲渦細瘦的手腕垂了下去。
她死了。
蓐收怔怔地抱著她,忽然淚如泉湧。他抱著她,發出孩子一樣的嚎啕大哭。他莫名就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站在那張虎皮麵前不知所措。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心痛和不甘。
他後來瘋了一般地修煉神功,果然成了一個天上人間都無人能及的戰神。眾人都說他嗜血嗜殺,可誰能想到——
他不過是不想再失去什麽心愛之物,或者心愛的人。
“你做到了,你讓我第二次體會到這種心痛……”蓐收用哽咽的聲音,在雲渦耳邊重複著這句話。
而雲渦,永遠都聽不到了。
她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他每傷害她一下,他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嘴上說著要殺她,卻遲遲狠不下手。
這麽多年的歲月,死在他手上的妖和魔不知道有多少,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像一個戰神。
雲渦的身體漸漸冷卻,可是意識卻漸漸清晰起來。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石室裏,而蓐收正抱著另一個自己。
“這是……”雲渦詫異地伸出雙手,發現自己的身體居然是半透明的。她現在不是經曆者了,而是旁觀者了?
思及此,她心裏輕鬆了不少。這樣沉重慘烈的往事,她親曆了一次,已經夠了。
雲渦看著不遠處的蓐收,他還在使用著各種神術,想要將昏迷的那個自己喚醒。看到這一幕,雲渦心頭酸楚,眼淚掉落下來。
“難道剿滅魔族,就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嗎?蓐收,你太自以為是了!”雲渦哀傷地道。可是蓐收像是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一樣,仍然癡癡地撫摸著懷中“雲渦”的臉頰。
那個“雲渦”閉著眼睛,手腳都已經開始化出人參原體。蓐收一怔,忙往她體內輸入神力,維持她的人形。
他不能接受,她已經死了的事實。
雲渦不忍看下去,正要上前,忽然耳邊刮過一陣疾風,眼前亮出一道五彩絢光。那絢光到了蓐收跟前,便化為花薛。
花薛見到“雲渦”的死狀,也大吃一驚,但很快平靜下來:“殿下,她已經死了。”
“她沒死。”蓐收將“雲渦”平放在地上,撿起腳邊的那根紅瓔珞,輕輕地為她佩戴在腰上。
花薛臉上閃過嫉妒神色:“雲渦區區妖仙,道行不高,不值得殿下如此上心!況且她還藏匿魔心,與仙族作對,死有餘辜!殿下,你這樣囚著她的元神不放,也不是辦法。”
蓐收抬起一雙黑且沉的眸子,冷冷地瞪著花薛,石室裏的氣氛頓時一滯。花薛身形抖了一抖,繼續道:“殿下,我等抓住了土地小魔,那晚的事情調查清楚了。”
“說。”蓐收淡淡地命令。
“雲渦讀完天書,天書就消失了,這說明雲渦是命定之人。”花薛遲疑地道,“她可能引來量劫。”
蓐收哼了一聲:“這就是你得出的結論?”
“不然,憑她一個小小妖仙,還能救得了天下?”花薛反問,目光再次落到“雲渦”身上,“殿下,還是不要留後患的好。”
蓐收擺了擺手:“你先出去,我自有打算。”
花薛愣住,半晌才道:“殿下,我這是為了你好!”
“我讓你出去!”
“殿下,你可還記得和玄鳥神族的婚約?你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從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花薛眼中湧上淚意,“殿下仿佛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我是你未來的神後!”
“不是我定的婚約,你不滿,我可以毀了這婚約。”蓐收聲線冷淡,“我知道你想做神後,四神裏還有青龍和玄武……”
“殿下!”花薛大聲打斷他的話,眼眸中恨意湧動。她猛然揮動手臂,一道炫彩金光向蓐收飛去。蓐收巋然不動,眉宇間稍稍一動,伸出右手,便化解了拿到霹靂金光。
可花薛的真正目的,並不是攻擊。
蓐收的右手剛從“雲渦”腰上挪開,“雲渦”眉心上就升起一顆白色靈珠,那是元神!
花薛殺氣騰騰,緊接著再出殺招,轉眼就將那元神劈成兩半!
“啊——”蓐收和雲渦同時驚叫出聲。
雲渦震驚的是,她親眼目睹花薛劈碎了自己前世的元神。蓐收震驚的是,花薛居然敢忤逆自己的意思,公然碾碎最後一絲希望!
花薛在半空一個旋身,還想再對元神進行致命一擊。蓐收已經暴起,一掌擊在花薛胸口,伸手做出一個結界護住元神。可是,那碎成兩半的元神,還是有一半落在地上,化為齏粉!
“哐!”花薛被拍飛,狠狠地撞在牆上。她看著地上那堆齏粉,笑了起來。
蓐收大怒:“你好大的膽子!”
“堂堂上神,居然對一個小妖仙動了情。我這是替天行道!”花薛捂住胸口,喘著粗氣。
此時,因為失去了元神,躺在地上的“雲渦”漸漸枯槁,最後化作一陣青煙,消散無蹤。蓐收手中護著那一半元神,怔怔無語。
隻有那根紅瓔珞,還躺在地上。
花薛眼疾手快,向紅瓔珞伸手一擊。雲渦失聲叫了一聲“不”,飛身過去就要阻攔。可是那道霹靂穿過了她的身體,一眨眼就擊中了紅瓔珞。
紅瓔珞遽然著火,轉眼就化為一把煙灰。
雲渦呆呆地坐在地上。她終於意識到,她現在是一個旁觀者,沒人看得到她,她也阻止不了任何事。
花薛太絕,就是連一點念想,都不給他留下!
蓐收像一尊雕塑般站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臉上表情說不清是悲哀,還是沮喪。
花薛語氣中帶著報複後的快感:“殿下,元神是我劈的,信物是我燒的,可她是死在你手裏!她現在連妖體都沒了,你能做什麽,嗯?”
蓐收冷冷地笑了。
“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放了她?休想。”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世間萬物,我都可以置於無形。唯獨她,我要她生生世世伴隨在我身側!”
花薛聽得心驚肉跳:“你,你要幹什麽?神魔大戰在即,你不能走!”
“你狠辣至此,留在這裏為將,不比我差。”蓐收語氣中的嘲諷意味十分濃厚。
話音剛落,整個山宮開始搖晃起來,無數塵土往下墜落。花薛心道不好,忙上前去拉蓐收,卻被一陣狂風頂開!
無數石塊往下墜落,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整個山宮都夷為平地。雲渦眼前一黑,下意識用手去隔擋,卻沒有任何痛感。她懵懵然睜開眼睛,發現石塊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落在地上,自己卻沒有任何影響。
她現在是一團看不見的霧氣。
地宮塌陷引起了陣陣騷亂,無數仙兵往這邊聚集起來,像海麵上湧來的白色浪潮。蓐收浮在半空中的結界中,冷眼看著腳下已成廢墟的山宮,忽然一甩袍袖飛身離開。
雲渦一怔,想要追上去,身體已經先意識一步,被一股力道帶入一片混沌中。她明白,這是要跟著看完前世所有的記憶。
無數金光嗖然飛過,雲渦隻能看清前方一襲迎風獵獵的白衣。她想要追上去,這行進的速度卻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隻能保持著他身後數米處的距離。
不多時,眼前豁然開朗,天色清朗,青山巋然。清風過處,掀起一片山林嘩啦啦的呼嘯聲,夾雜著鳥雀啁啾聲。
雲渦浮在半空,不知所措。蓐收來這裏幹嘛?
她眯著眼睛俯瞰青山,總算在山間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她慢慢降落下來,看到蓐收在懸崖上如履平地,忽然停住腳步,從石頭縫裏拔出了一個什麽東西。
雲渦好奇,湊上前去看,發現他手中的居然是一根小人參。
她頓時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蓐收,你這是何必!我既然自戕而死,就不願意再存活世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雲渦伸手就要撥掉他手中的小人參,可是身體卻輕飄飄地穿透了蓐收的胳膊,沒有半分力道。
蓐收絲毫沒有察覺雲渦的存在,也沒有發覺有一雙眼睛在窺探他。他躍上山頂,將那顆小人參放在地上,開始為它加持仙力。
小人參大概隻長了十年左右,不過是胡蘿卜大小,但是在仙力的輸入下,它漸漸變大。終於,小人參動了動。
雲渦訝然,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沒錯,那小人參確實動了,本來就像個人形,四肢會微微活動。
蓐收鬆了一口氣,在小人參身上做了一個結界。透明的圓形結界浮在半空中,開始吸收天地精華靈氣。
蓐收在山頂打坐,仿佛進入了神遊狀態。就這樣過了七七四十九日,結界中的小人參終於越變越大。隻聽“嘭”的一聲響,結界碎了,那棵小人參蹦到山頂上,歪歪扭扭地向蓐收走過來。
它成精了!
蓐收微微一笑,掌心裏生出一個結界,結界中央浮動著雲渦的一半元神。他慢慢地將那元神注入到小人參的體內。隻見一團華光流過,那小人參居然變成了一個穿紅肚兜,頭頂上揪小辮子的女娃娃。
雲渦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她?
“你就在這裏待著吧。”蓐收眸光溫柔起來,用手摸了摸女娃娃的頭。女娃娃仿佛忽然生出靈性,一躍身站了起來,歪著腦袋看蓐收:“咦?你是誰呀?是我爹爹嗎?”
蓐收頓時黑臉。
“我不是你爹。”
“那你是我哥哥啦?”
“我也不是你哥。”
“那你究竟是誰?”女娃娃將手指頭塞到嘴裏,憨態可掬。
“我是……”蓐收頓了頓,“你是我的童養媳,長大了嫁給我。”
雲渦兩眼一黑,氣得跺腳:“蓐收!這麽小的孩子,你也好意思這樣說!誰要嫁給你啊?”
可惜,她在這邊暴跳如雷,那邊蓐收卻一句都聽不到。他隻是深深地凝視著女娃娃,觀察著她的表現。
女娃娃疑惑地問:“可是什麽是童養媳?嫁人又是怎麽一回事?”
“以後你就知道了。”
女娃娃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那你叫什麽,我又叫什麽?”
“你叫小靈參。”他聲音溫柔得像一泓清泉,“我叫蓐收。你千萬別忘記了,要把這當做世上頭等重要的事。”
“好!”小靈參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這樣吧,蓐收,我封你做山大王,怎麽樣?”
蓐收嗬嗬笑出兩聲:“山大王?聽上去很厲害。”
“那是!”
此時,山風吹過,吹動頭頂樹葉發出簌簌的輕響。天高雲闊,青山巍峨,這樣浩大的天地間,隻有他們兩人相對。
蓐收在山頂石頭上躺了下來,雙手枕著頭,仰望著天穹。
小靈參爬到他跟前,眨巴著眼睛:“蓐收,你怎麽哭了?”
雲渦一怔,走過去幾步,果然看到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流了下來。她想為他擦去,蓐收卻先她一步,快速抬手將眼淚擦去。
“沒什麽,這顆眼淚是為一個笨蛋而流,不值一提。”蓐收的聲音有些異樣,笑容也十分勉強。
小靈參怔了怔,笑得格格響,小辮子微微晃動:“蓐收,那個笨蛋到底有多笨啊?”
“很笨很笨。”
“到底有多笨,你說嘛?”小靈參撒嬌。
雲渦在旁邊都快聽不下去了,忿忿地道:“憑什麽說我笨?”她一指小靈參,“你也是,他說你笨,你還對她笑!我這麽聰明,你怎麽就這麽笨?”
她不想在這裏待下去,索性站起身,要往山下去。然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身後的蓐收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幾乎聽不到。
他說:“那個笨蛋,很笨很笨。笨到……明明有個小妖仙被萬人唾棄,六道所不容,他居然還是想和她在一起。”
雲渦心頭巨震,恍然如夢般停住腳步。她回頭,看到小靈參已經和蓐收並排躺下,一白一紅兩個身影,在這靜謐天地裏相伴相依。
天上的白雲飄過來,龐大的淡淡雲影從他們身上滑過。雲渦眼角濕潤,揉了揉眼睛。
“風真大。”她自言自語。
接下來,很多很多年過去了,蓐收和小靈參都在山中度過。這座青山雖然沒有太多靈氣,但是好在遠離塵事喧囂,無人打擾。
蓐收在青山四周布下結界,並在一夜之間,將青山上所有的猛獸蟲蛇紛紛趕走。這座青山,真的變成了一個逍遙所在。
雲渦一直跟他們在一起,看著蓐收和靈參娃娃相處的一點一滴,時不時地會心一笑。隻是不久之後,花薛帶領鬼仙降臨青山,跪地負荊請罪,央求蓐收回到戰神宮。
蓐收隻慢悠悠地回答了一句話,我想回去之時,就會回去。
花薛隻能無奈離去,但她常常站在青山的結界外,遠遠地看著蓐收,目光裏有愛,有恨,也有怨。雲渦在旁邊看著花薛伶仃的身影,盡管那是一個劈碎自己元神的人,都覺得莫名的心疼。
再後來,婁宿也來到了青山。
蓐收見了他,滿臉不高興:“你也是來請我回去的嗎?”
婁宿有些憔悴,淡淡地道:“我不是來請殿下回戰神宮的,隻是人界積累了好多卷宗,需要殿下過目。”
蓐收不答,卻也沒有趕他走。
於是,婁宿便在青山山壁上開辟了一處洞府,專供蓐收休憩、批閱卷宗。那洞府的設計堪稱完美,也是個逍遙去處。
隻是,過了很多天,蓐收終於問婁宿:“別人都巴不得我回戰神宮,唯獨你,為什麽不提這事?”
小靈參在旁邊聽得好奇,撲閃著亮晶晶的眼睛,靜靜等待婁宿的回答。就連雲渦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在花薛之後,一波一波的上仙來青山請蓐收回去,可是都無功而返。準確地說,都被蓐收給打得不敢靠近。
那婁宿是怕引起衝突,才不提要蓐收回去這茬嗎?
誰知婁宿搖了搖頭,道:“我也失去過心愛的人,所以我理解殿下想避世的心情。”
雲渦心頭一震,明白婁宿說的人是卿歌。第一次失去卿歌,婁宿還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麽。等到第二次失去,他已經在心頭日積月累起厚厚的思念和無盡的悔意。所以這一次,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蓐收動容,但仍然不肯承認:“我沒有心愛的人。”
婁宿笑笑,不再說話。小靈參不高興了,扯著蓐收的袖子嚷嚷:“山大王,我半個字也聽不懂,你給我解釋一下好不好?”
蓐收不答,隻摸著小靈參的頭不說話。
後來,蓐收從山頂的一顆樹下挖出了陳年釀。那一夜,他和婁宿對飲,直到深夜。
翌日,婁宿走後,時光又安靜下來。
雲渦更多的時間還是和小靈參待在一起。能夠看到幼年的自己,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尤其是小靈參和蓐收的相處,真的是心無芥蒂,毫無隔閡。在他們的感染下,雲渦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很慢,時光綿綿,歲月悠長。
但是雲渦偶爾也會覺得時光會過得特別快。剛抽出新綠的樹枝,忽然覆蓋了霜雪。她有時候蹲在河邊戲水,原本潺潺流動的溪流,轉眼就結上一層冰,大雪紛落。
她知道,在前世的記憶裏,這表示兩萬年在迅速地飛逝。
在這漫長的時間裏,小靈參一天一天地長大,越來越頑皮。她整日漫山遍野地跑著,偶爾還會抓一隻兔子回來,嚷嚷著要給蓐收燉湯。蓐收在這個時候會板起麵孔,告訴她要多做善事,不能殺生。
“哇,山大王,你看上去那麽凶,居然會教我做善事?”小靈參感到十分好奇。她現在已經有膝蓋高了,穿上了蓐收從人間給她買來的衣裳,也梳起了垂髫,看上去靈秀動人。
蓐收蹲下來,很認真地告訴她:“你當然要做善事,不然的話,就不太像她了。”
“她是誰?我才不要像別人呢!”小靈參不高興地摸了摸鼻子。
蓐收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她不是別人,她就是你……算了,這個以後再和你解釋。我給你帶了燒餅。”
他變戲法般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袋,往她眼前一晃,小靈參頓時歡呼著接過來,將小手伸進牛皮紙袋裏,掏出兩隻燒餅,大口咀嚼起來。
蓐收看著她,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容。隻有在這種時刻,他才是最輕鬆自然的狀態。
“小靈參,這兩天我要閉關,你一個人在青山裏要多留意。”蓐收囑咐道。
小靈參一邊吃燒餅,一邊問:“你怎麽老是閉關?上個月你閉關了三次,今天又閉關!你一閉關,我就好寂寞的。”
蓐收苦笑著搖頭:“這個秘密,我隻對你說……如果我不閉關,我恐怕很快就要神力微弱了。”
雲渦原本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兩人,忽然聽到蓐收說這句話,猛然睜大眼睛。
什麽!
“山大王,你騙人!你是最強的,不可能變弱。”小靈參激動起來,長大嘴巴哇哇哭了起來。
蓐收忙將她抱在懷裏,慢慢地搖晃著:“你別哭,隻是偶爾才會神力微弱,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很強的。”
“那我為什麽不可以說?是不是有很多人殺你?”小靈參睜大了眼睛。蓐收點了點頭。
他道:“殺了我,就能成為新戰神。”
小靈參搖頭,水汪汪的大眼睛裏蓄滿淚水:“我不懂,你這麽好,為什麽會有人想要殺你當戰神呢?”
“這就是天命!我死之前,戰神之力會傳給那個殺我的人。小靈參,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會成為戰神的。”
小靈參嚇得差點從蓐收的膝蓋上掉下來。她使勁搖頭,大聲地道:“你胡說什麽!我怎麽會殺你!山大王,我是你的童養媳,我將來要嫁給你的!”
這宣誓般的童聲頓時響遍山穀,無數回聲**過來:“童養媳……童養媳……嫁給你……嫁給你……”
雲渦對這兩個人無語,默默地堵住耳朵。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真的不想承認,眼前這個笨笨的女娃娃就是自己的今生今世啊……
蓐收很是開心,揪了揪小靈參的辮子:“這是你自己說的,不許反悔。”
小靈參重重地點頭:“不反悔!”
蓐收笑得更開:“你比那個木頭疙瘩可愛多了,那個木頭疙瘩就不會事事都想我在前。”
“木頭疙瘩是誰?”
蓐收沒解釋,隻是含糊不清地道:“我去閉關了,你照顧好自己。”
小靈參一把抱住蓐收的大腿:“那,我可以和你一起閉關嗎?”
“不可以。”
小靈參難過地低下頭,沉默起來。
“不過,等我出了關,我給你買蘇記燒餅,給你買糖畫吃,怎麽樣?”蓐收放軟了語氣。
小靈參撅起嘴巴:“我寧願不吃燒餅,不吃糖畫……”
時間已經不多,蓐收深深地看小靈參一眼,轉身飛身離開山頂。
白色身影如一道鶴影,隱入流淌而過的雲端,徜徉在金色秋風裏,然後隨著風的方向,優雅地輕落在另一處山岩之上。那山岩上有一處隱秘山洞,被垂下的蕤草所遮擋,蓐收經常在裏麵修煉神功。
白雲成絲,在山岫間縈繞。小靈參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數螞蟻,過了半晌,終於困倦,化回靈參躺在山縫裏睡覺。
“睡吧。”盡管知道她聽不到,雲渦還是對小靈參溫柔地說道。兩萬年過去了,小靈參隻是比剛形成人體的時候長大了一點點,這讓雲渦自己都生出一點疼惜。
為什麽她長得這樣慢,是因為元神隻剩下一半了嗎?
望著石頭縫裏的靈參,雲渦陷入了沉思。她將目光隨意往山崖上一瞥,忽然渾身冰冷——
山崖上,月老正健步如飛地走上來,而景宸則拉著繩索慢慢攀沿。月老走到前麵了,還會回身讓景宸加快速度。
盡管已經在流光珠裏看到過這一幕,但親臨其境,還是讓雲渦感到震驚。
“小靈參,你快醒醒,快逃!他們要來抓你了!”雲渦向石頭縫裏的小靈參大喊。可是她現在隻是一個旁觀者,是無法喊醒小靈參的。
“師父你看,那裏有一株靈參!”景宸爬到山頂上,剛解下繩索,就看到了石頭縫裏的小靈參。他撲過來,眼睛裏瞬間充滿光彩:“天啊,還是一顆萬年靈參!”
景宸雙手微微發抖,生怕驚動小靈參,稚嫩英俊的臉上充滿激動。雲渦蹲在一旁,悲哀地看著他。
她明白他為什麽激動,他要用小靈參去複活自己的族人,然後複仇。
就在這時,小靈參動了動,渾身散發一道淡淡金光,然後又化為人形。她揉了揉睡意惺忪的雙眼,笑嘻嘻地打量著眼前的景宸,並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靠近:“大哥哥,老爺爺,你們是誰呀?”
“我們……是砍柴人。”景宸不由自主地說了謊,“小娃娃,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我在等人。”
“等誰?”
“一個很重要的人,就是我家山大王!山大王會給我帶蘇記燒餅,還給我帶糖畫呢!”小靈參往山那頭望去,大眼睛裏充滿著茫然。
景宸繼續道:“原來是蘇記燒餅,我也有!還有特別好吃的糖畫呢,不過嘛,得你自己過來拿。”
小靈參沒有戒心,蹦蹦跳跳地跑到景宸跟前,小手一伸:“真的給我嗎?”
雲渦急了,對小靈參喊:“他騙你呢!你快跑,快跑啊!”
可是無論她如何呐喊,如何伸手阻撓,都是徒勞無功。景宸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悄悄掏出紅繩,猛然拴在她頭頂的小辮子上。女娃娃歪著頭,用手摸了摸紅繩,那紅繩居然漸漸消失了。
景宸呆了一呆,回頭看向月老。月老大驚失色地道:“糟了!為師老眼昏花,給你準備紅繩的時候,把姻緣紅絲當成了普通紅繩。”
小靈參奶聲奶氣地問:“什麽是姻緣紅絲?”
景宸來不及回答,忙掏出斷情剪,就要去剪小靈參的鞭子。可是那小辮子剪了下來,紅絲都沒有出現。
“師父!這怎麽辦?”景宸急問。
月老歎息道:“你們都有修為,和凡人不同,所以這姻緣紅絲牽上以後,就是天定姻緣了!她是萬年靈參,你是修仙人,正合適!要不然我收養她,你等她長大娶了她算了……”
“不!誰要娶她!”景宸霍然起身,硬聲道,“師父,我們出發前說好的,要用萬年靈參來煉製九魂香丹,怎麽能說放就放呢?”
月老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為師也不想的,可是已經這樣了……”
小靈參懵懂地抬頭看著兩人,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哥哥是騙子,我要蘇記燒餅,我要糖畫!”
景宸惡狠狠地將她拎起來:“別哭了!跟著我回家!”
小靈參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然後扭頭就要逃走。景宸一個手刀砸在她的脖頸後麵,小靈參就軟軟地倒在地上。
雲渦倒抽一口冷氣。不得不說,景宸當年真的夠狠的。
“徒兒,事已至此,咱們不能貿然行事,還是趕緊回月老閣吧。”月老摸了摸胡須,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情緒。
景宸點頭,將小靈參夾在腋下,和月老飄然而去。雲渦想留在青山裏,可是身體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拽住,緊緊跟著上了雲端。
腳下白雲悠然,景宸和月老在前方禦雲而行,而雲渦則不停地回頭張望。她距離那個被蕤草蓋住的洞穴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到……
雲渦心痛欲裂。如果蓐收閉關出來,發現小靈參不見了,是會心急如焚?還是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