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隊忽然轉了運,省上的財政撥款和屬地的發掘經費短短兩天裏都落實到位,陸氏基金會的捐贈,被無情拒絕了。考古隊財大氣粗起來,漂亮的板房建起來,生活條件大大改善,有了錢,人力物力都不缺了,村民們拿到高額的占地補償款,笑臉也有了,魚水情深一家人,恰逢年底,家家都在辦年貨,時不時有人給考古隊送塊臘肉,送幾根灌腸,送個羊腿,謝韻娓的小廚房整天氤氳在香氣裏,沒幾日,胡蘅蘅就胖了一圈。
阿離卻日漸消瘦了。
隨著遺址的全麵發掘,那隔世的往事,曆史的真相,也一幕幕揭開。
在西探區的一個探方邊上,放了一個簸箕,堆放著一些墓葬遺物,加上此前發現的筒瓦、陶片和小部分“磚牆”,唐麗和劉東判定,這裏,就是兩千多年前景昭王城的某官員墓葬遺址,而從這些物證可以推斷,這位官員,地位崇高尊貴,權傾一時。
阿離蹲在探方底部,極專業地手持竹簽和手鏟,對一件新發現的文物細心地清理著。這是一個陶製五連盂,由四個圓罐連接成正方形,中間托起一個小罐。這樣一件器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現代的調味罐。
“這很像火鍋店裏那種調味罐組合啊。”胡蘅蘅說。
“沒錯,它是景昭時期貯藏調味料的器物。”
胡蘅蘅由衷地讚歎:“吃貨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隔兩日,又在發現五連盂旁的另一探方內,發現了大量殘缺不全的竹簡和一些帛書。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可是,一看到上麵的文字,連唐老師和劉老師這兩位專家也傻了眼,晦澀難懂的字體,似篆文,又有一絲隸書的味道,在大家眼裏,儼然天書一般。
胡蘅蘅永遠負責插科打諢:“哇哇!這大概是那部引起江湖血雨腥風的《武穆遺書》吧!感覺我馬上就會練成絕世武功,成為大俠了。”
謝韻娓白他一眼:“《武穆遺書》?那不是金庸杜撰的嗎?”
唐麗馬上想到了省博物館的譚老,譚老是古籍研究的專家,所謂術業有專攻,古籍方麵的事,她還需請他來幫忙。於是拿起手機,打算打個電話。
阿離篤定地說:“這是一部菜譜。”唐麗半信半疑:“何以見得?這些字,你認得?”
“認得。”他望著竹簡上剛勁的字體,熟悉的菜式,隔世的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那時在山上,細辛每日悉心料理粥飯羹肴,每每都會得到阿離讚不絕口,一天,她突發奇想,想要將所做過的菜肴寫一部菜譜出來,傳於庖廚,惠及世人。阿離欣然執削,細辛口述,才有了這本菜譜,而現在,它不知經曆了怎樣的流轉和命運,出現在這座古墓裏,這座古墓的主人到底是誰?
唐麗不可置信:“這可都是小篆吧!我都不認得幾個字?你怎麽會全認識?”
總不能說這些字就是我寫的吧?他沉浸在往事的回憶和一種淡淡的哀傷中,無心解釋,簡單地敷衍道:“反正,我就是認識。”
謝韻娓聽說古墓裏挖出了菜譜,也急忙從板房的廚房裏跑過來。阿離一見到謝韻娓,如遇知音,將竹簡捧給她看,激動而壓抑地小聲說:“是細辛的菜譜,是我親手寫下的。”
謝韻娓對他找到細辛並不在意,知道即使找到也不過是紅顏變枯骨,作為資深廚娘,她當然對這本菜譜產生了濃厚興趣,潛意識裏暗暗藏了小女生的嫉妒心——阿離整日對細辛的廚藝念念不忘,她倒想知道,細辛能做出怎樣的美味佳肴,於是催促:“快念念,快念念。”
兩人便躲在一邊,研究菜譜去了。阿離變成了翻譯,謝韻娓就是速記員,拿一個小本,他說一句,她記一句,阿離每翻譯一句,雙目都微微閉一下,喉頭滾動一下,每當他翻譯完一道菜譜,謝韻娓就會撇撇嘴,“切”,太簡單了有沒有?有時她又會發出一聲“哇哦”,表示認同,原來古代也這麽做了。
胡蘅蘅在一旁聽得口水都流下來了,聽到阿離翻譯某句,忍不住插嘴:“‘殺雞炊黍而食’,這句我懂啊!從古至今,貴客來了,都要殺雞招待啊!說起來,好久沒吃雞了。”
說話間,外麵人聲鼎沸,胡蘅蘅恍惚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跑出去一看,果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貝妮。
原來,是唐麗打電話邀請古籍研究所的譚老來協助古籍翻譯工作,這譚老,正是省博物館館長,一接到電話,那股知識分子的狂熱勁兒上來,馬上帶了一個助手和司機趕到了駐地,年輕的助手,就是貝妮。
“哇!這是誰啊?貝妮,你怎麽瘦成這樣了,瘦成這樣我可不喜歡你了。”胡蘅蘅就是這樣,身邊的女生少,見誰都要撩撥幾句。
貝妮被誇“瘦了”自然心裏暗爽,故意淡淡諷刺:“喲!考古隊還養了大型寵物啊!真不錯。”
謝韻娓循聲而來,兩姐妹尖叫著抱在一起轉圈圈,互相打量著對方,又抱在一起轉幾圈。謝韻娓羨慕地摸摸貝妮的臉:“瘦了,瘦了。”貝妮也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臉蛋,實在是想不出好詞,心疼地說:“想你了。”
胡蘅蘅盯著貝妮的鞋叫起來:“穿這樣的鞋就來工地上了,我真是給你們這些臭美的女生跪了。”
跪了,醉了,向來是胡蘅蘅的口頭禪,貝妮低頭看看腳,新鞋腳尖被泥糊了,小高跟也裹了一層泥。貝妮有點心疼,但隻能不在意地接他話茬:“那你倒是快跪吧!”
胡蘅蘅嘻嘻笑了:“那不行,現在不能跪,戒指還沒備好呢!”
當著眾前輩的麵,被胡蘅蘅口無遮攔地撩了,貝妮臉一紅,瞪了一眼,轉身打個岔,提醒譚老:“老師,小心,這邊有泥。”
譚老並不算老,精神矍鑠,濃眉大眼,約莫五十多歲,大約隻是在業界資格比較老。他一下車見到唐麗眾人,就興奮地嚷著:“書在哪裏?快讓我看看,快讓我看看。”
唐麗將譚老請進屋內,阿離捧著竹簡站起來,她簡單介紹了幾句,譚老眼高,帶過的研究生不計其數,並沒有把阿離放在眼裏。他接過竹簡,戴上眼鏡,開始看起來,一邊看,一邊驚歎:“先秦之前的菜譜大多佚失,沒想到,在這裏,竟然發現了景昭的菜譜,而且保存如此完整,這將對研究我國飲食文化很有意義啊!這個字……”譚老眯著眼,對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字犯了難。
唐麗湊過去看了看,表示不認識。
“饌字。”阿離瞥了一眼,低聲說。
“噢!好像是這樣。”譚老不確定。
“不是好像,就是‘饌’字。”
譚老有點不悅,不動聲色地拍照發了條信息給業界朋友,這便是老學究們審慎求真的研學態度,不一會兒,對方回了信息,確定肯定,那個字,就是“饌”。譚老信自己朋友的學識,轉而對阿離刮目相看,口氣也和悅了:“你是哪個學校的?”
哪個學校?之前謝韻娓編造他是哪個學校來著?阿離想了想,眨了眨眼:“吃飯大學。”
譚老爽朗地笑起來:“這孩子還挺幽默。師範大學啊,他們的食堂是挺有名的,我去過,說起吃飯,他們的大盤辣子雞做得最好。
正值飯點,謝韻娓和貝妮親熱完,進來問大家想吃什麽。譚老正說到“辣子雞”,阿離正讀到菜譜“殺雞炊黍”,他脫口而出:“辣子雞。”
這譚老也是個吃貨,提起吃,兩個眼閃著光,轉頭對唐麗說:“你還記得那年去新疆的路上,咱們吃的那家大盤雞嗎?那味道,真是絕了,劉東經常和我念叨。”
一說這個,唐麗的饞蟲也上來了:“記得記得,最後我都恨不得把盤底的湯汁打包帶走,太好吃了。”於是忙吩咐胡蘅蘅去買農家土雞,胡蘅蘅跑得那叫一個快。
不一會兒,雞買回來了,謝韻娓胡蘅蘅和貝妮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殺雞,阿離放下手中的竹簡,對譚老說:“我去幫忙。”
此時譚老對阿離已是一見如故,舍不得放他走了:“做個飯,用不了那麽多人。咱們看完這一章。”
阿離卻自顧站起來,堅持要去幫忙。他走到駐地的廚房裏,提下爐子上的一個水壺,將水倒進水盆,對謝韻娓說:“洗手。”
盆裏是淺褐色的艾草葉,散發著艾草特有的香味。貝妮正想調侃阿離,阿離正色道:“貝妮,你也洗洗,這個防凍瘡。”
一整個冬天,煮艾葉水成了阿離的日常。胡蘅蘅很不滿,埋怨道:“好歹你現在也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我怎麽沒這待遇啊!”
說著,自顧把手也伸進了盆裏,兩個女孩不滿,用水撩他。阿離囑咐道:“做完飯記得也用艾葉水洗手,壺裏還有。”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貝妮有點嫉妒:“小表弟對你還真是關心,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小表弟。”
謝韻娓用胳膊撞了撞她:“別瞎說。”然後附耳悄悄對貝妮說了陸千帆表白的事,兩團紅暈飛上臉頰。
貝妮輕聲尖叫起來:“哇!霸道總裁愛上你啊!這就叫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這時,胡蘅蘅已磨好了殺雞的菜刀,他也聽到了謝韻娓和貝妮嘀咕的悄悄話,一時心碎如灰,漲紅了臉,鼓起勇氣對貝妮說:“貝妮,你看,娓娓也名花有主了,阿離又不理你,不如,咱倆也談戀愛吧!”
一聽這話貝妮就來氣,張口斥道:“走開!我不是你的退而求其次。”一抬眼,看到胡蘅蘅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於是故作驚恐地演起來:“大哥,有話好好說,把刀放下。”
嘻嘻哈哈!謔哈哈哈!
廚房裏煙火繚繞,一個小時後,大盤雞出鍋了。基督教的教徒吃飯之前要先禱告,現代的手機族的教徒們吃飯前必先拍照片。咦?拍照大事,謝韻娓找不到自己的手機了,一把拿過阿離的手機,給自己撥電話尋找聲源,她打開通訊錄,尋找自己的號碼,在A字母的第一行就找到了她的號碼,他填入的備注名是“阿娓”,他也為把她的名字排列在第一行,最醒目的的地方,加了一個“阿”字,她心裏一漾,湧出一絲似苦若甜的感覺。她找到了自己的手機,迅速拍下幾張美圖。
考古隊裏席開兩桌,尺半闊、寸半深的大白瓷盤,紅肉綠椒顯山露水一個山尖尖,年輕人坐一桌,沒人招呼,沒有多餘的客套,隻有筷子再無聲地打架,大盤雞吃的是粗獷,大雜燴,雞肉和配菜互為補充,但雞是雞味,辣是辣味,土豆是土豆味,出味入味,保有本色。平日裏嗲聲嗲氣挑肥揀瘦的貝妮吃得雙唇油光發亮,末了謝韻娓再現煮了幾根手工麵加進大盤雞濃鬱的湯汁裏,譚老急呼:“我就等著這個呢!”呼啦啦,轉眼兩盆大盤雞底朝天。
貝妮扯一張餐巾紙,意猶未盡地擦擦嘴,感歎道:“你這廚藝,簡直了。最近有一個綜藝節目,廚神來了,看過沒?不是我說,他們都弱爆了,你要是去參加,冠軍妥妥的。”
這馬屁拍得廚娘很受用,謝韻娓嘴巴吃得紅紅的,手裏抓著最後一個雞爪,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說:“誌不在此誌不在此,我做飯,隻是想讓我身邊的人吃好,吃好了,我就開心了。”
她吐了口雞骨頭,一抬頭,看到阿離正兩眼精光地看著她手裏的雞爪,她怔了一下,把雞爪子伸過去,遲疑道:“你要?”
他竟然接過去了,接過去了,不僅接過去,還坦然自若地塞進了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嘖?”胡蘅蘅發出嫌棄的聲音,阿離吃得氣定神閑。
貝妮調侃道:“論一個吃貨的自我修養。你呢!學著點。”
話音剛落,胡蘅蘅一筷子夾走了貝妮碗裏被咬了一口的雞翅膀,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用嘚瑟的小眼神瞄她。
“嘖?”貝妮發出嫌棄的聲音,一臉無奈。
胡蘅蘅一邊大嚼著雞翅,一邊含混不清地對阿離說:“兄弟,你哪兒學的魔術?比那劉謙厲害多了,教教我吧!隱身,去女生宿舍裏瞧瞧,哈哈!”
胡蘅蘅的猥瑣遭到了大家的白眼和貝妮一記棒喝,阿離自然沒有搭理他。
一餐大盤雞吃得熱火朝天,酣暢淋漓。譚老第二天有工作,還要趕回城裏,那卷本屬於阿離的菜譜,還沒有被焐熱,就要被帶走。但是譚老師熱情地對阿離拋出橄欖枝:“吃飯大學的學弟,到我古籍研究所實習吧!考我的研究生吧!”
貝妮吃驚地捂著嘴巴,這邀請,是多少學子夢寐以求的機會,她悄悄杵了杵阿離,小聲說:“快答應,快答應!”
不過,阿離並不為所動,隻是謙遜有禮地說:“唐老師這裏需要我,謝謝您的好意了。”
譚老無語。
臨走,姐妹倆依依惜別,貝妮不忘叮囑:“過完年要回校準備論文和答辯了。賈教授通知你了嗎?”
謝韻娓點頭。
“早點回城啊小芳!城市套路深,城裏妖虐多,你帆哥哥那樣得到極品優質男,你不得後腦勺也長眼看住他啊!”
此言有理。謝韻娓嘻嘻傻笑,說起來,她現在是帆哥哥正式承認的女朋友了,可除了那個猝不及防的吻,他們還沒有好好享受愛情的甜蜜呢,雖然帆哥哥現在每天道晚安,朋友圈必點讚,但這遠遠不夠。
她和貝妮揮揮手,看著車子消失在黃昏裏,忽然很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