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樂握緊雙拳,直直地朝畫室內望了過去。

隨著旁人的表麵勸說實則拱火,某個洪亮的聲音接連不斷地指責著坐在房間角落裏的程沛。

此時的程沛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話,在座位上安靜且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

隔著玻璃偷看加偷聽的屈樂仔細觀察著他在畫布上落筆的動作,以為會從中看出一絲憤懣窩火。

完全沒有,程沛的動作始終不疾不徐,視畫室裏充斥的噪音如無物。

心態是真的好。

屈樂自己的心態早就不太行了,幾度想就這樣衝進門去,替程沛把那兩個人反駁得啞口無言。

衝不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神秘力量湧現出來,他又動不了了!

連在重壓之下咬緊牙關奮力抗衡的過程都沒有,宛如木頭人。

難道這一切是發生在夢裏?

他隻能旁觀,再生氣也無能為力。

【這不是在做夢哦。】

那就是遊戲?要按照遊戲流程走……誰會費這麽大的力氣設計一個以他倆為主角的遊戲?

【說是遊戲也可以。】

“這算什麽破遊戲,倒是讓我進去告訴他們真相啊?”屈樂完全看不下去,“你說了半天,就讓我來這裏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汙蔑?”

【程先生當前並沒有產生毀滅世界的想法,您沒有必要情緒激動。】

“沒有產生想法?”屈樂想起對方說的程沛想了三次,“那為什麽到這裏來,該不會你根本不確定他是怎麽想的吧?”

說不定程沛其實沒有想過。

他那麽溫柔,怎麽可能和世界毀滅有關係?

“放開我,我可以去求證他究竟是怎麽想的。”屈樂決定抓住一切機會說服對方給自己更多自由行動的……權限?說“權限”合適嗎?

差不多,他現在就像被管製了似的,再怎麽生氣著急也不能去幫程沛解釋清楚。

【請您暫時旁觀,了解程先生負麵情緒累積的過程,在恰當的時機交流一下,對他進行開導。】

“我知道現在發生的這件事,聽我弟弟說過,清楚前因後果。”屈樂說,“要麽你放開我讓我去解決問題,要麽你就直接點,說應該怎麽做。”

【假如今晚程先生的暗戀對象邀請他共進晚餐,那麽他一定會忘記生活當中所有的煩惱。】

屈樂胸口一窒,忍不住有些酸溜溜地問:“我還要去找他的暗戀對象?”

【不需要刻意尋找。】

“那他暗戀……”屈樂看著畫室內的程沛,啞然半晌,“你說的該不會是我吧?”

他倆在一起的時候,程沛已經把健身當成了習慣,早就不是這個身材了。

說實話,無論剛上大學的毛頭小子還是後來有了些憂鬱美少年氣質的程沛,當時都不是屈樂的菜。

程沛的性格是好的,作為朋友相處起來也很舒服,認識幾年後就成了他為數不多的至交之一。

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隻當程沛是朋友,從來沒有過任何其他想法。

程沛擁有他很欣賞也很喜歡的溫柔而有趣的靈魂。

可是他沒有動心。

怪他從前總想找個憧憬的類型走腎,為此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不忘擠出時間去鍛煉身體、打理外表,憑借努力練成了自己最欣賞的身材。

結果來搭訕的類型愈發與他的喜好背道相馳。

程沛在他尋找意中人的過程中漸漸向他定位模糊的理想型靠攏,直至超出理想——他們變得太熟了,不好下手。

要不是程沛出於誤會忽然表白,或許他們始終都不會在一起。

屈樂是個相信一見鍾情的人。

他聽程沛說計劃在經濟狀況變得更好的時候表白,產生了一些憐惜,從沒想過對方的感情從何時而起、到表白前已然持續了多久。

程沛暗戀過他?大三時就在暗戀他了?

這也太不真實了。

做朋友的時候程沛甚至都沒有特別主動地經常聯係過他,隻是很穩定,隨時都在,回複特別迅速……

很明顯了。

這還不夠明顯的話,那什麽樣才算明顯!

屈樂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好像一點都不了解程沛。

【請您打起精神來屈先生。】

“你能不能給別人留出一些獨處的空間?”屈樂誠懇地問,“你是在哪裏,在什麽位置,能不能在別人情緒崩……”

【不可以再繼續崩潰了屈先生。】

【是您提出要挽救程先生的,請您不要沉溺於個人的情感波動。】

“……”不得不說,這話說得還挺有道理,屈樂抬起兩手搓了把臉,“稍等,我有點混亂。”

打起精神來,仔細觀察,別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

屈樂望著畫室裏的程沛,目光定格在好久不見的小卷毛上。

程沛是自來卷,這個時候還是短發。

他們在一起前程沛蓄過長發,漂亮又柔軟,卷度非常自然,看上去手感特別好。

然而,他某次參加活動時,照片出現在了網絡上,被人過度關注、討論過一番,後來就把頭發剃光了。

屈樂感覺沒什麽,別人卻不這樣認為。

朋友們紛紛表示,程沛的五官過於深邃,沒了頭發後整張臉的存在感過於強烈,看多了會讓人感覺不太能接受。

程沛是學美術的,當然清楚剃發會造成這種失衡。

屈樂覺得那就是他想要的——網上不是有種“看著他的臉就能忘掉他做過的事”之類的言論嗎,那就隻剩下臉,讓大家好好看看。

那時候,程沛是不是情緒崩潰了?

屈樂很久以前談到理想型的發型時,說過喜歡長發或者極短的——其實就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想找什麽樣的。

他敢說,程沛敢信,因此選擇了留長發?

說明程沛並不喜歡特別短的……

結果那一次把頭發全部剃光了。

網上說“忘掉他做過的事”,程沛做過什麽——他明明什麽壞事都沒做過!

都是在大三這段時間裏傳出的謠言。

屈樂記得當時屈銘外出寫生了,他過來找弟弟吃飯,對方發現自己忘記告訴他,向他道了半天歉。

通話的最後,屈銘欲言又止……他接了個工作上的電話,先暫停了通話,再接通時弟弟又說沒事。

他有些在意,忙過那段後順口又問了一次。

屈銘給他講了一下。

程沛和繼弟程恰參加了同一個比賽。

參賽作品公開後,程恰的作品關注度和討論度極高——放在日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買了營銷,當年營銷沒有那麽普遍,很多人自然地加入了討論。

熱度炒高了,程恰接受了一個采訪,語焉不詳欲蓋彌彰,直指程沛是導致妹妹意外早夭的罪魁禍首,並且稱他的創作是受了自己以亡妹為原型的作品“啟發”。

程恰:“我可以諒解,可能我們的靈感都來自於妹妹,所以才會有這麽多相似之處吧。”

聽聽,多氣人。

屈樂當時聽著就覺得很生氣,想給程沛發消息安慰他一下,風波已然平息,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最後隻能讓屈銘約了程沛出來玩,他沒有特地提起這件事,隻是多關注了程沛一下,對方沒有任何異常,甚至舉止比平時更加開朗。

前後幾年,程沛再沒有過如那天一般情緒異常高漲的時候。

可惜屈樂當時沒有發現不對,現在回頭想想才覺得古怪。

是因為“暗戀”嗎?

大三時程沛就喜歡他,因而在接受邀請後刻意表現得非常輕鬆愉快——很成功,他當時一看沒事就鬆了口氣。

他對程沛的擔憂和自以為是的關心不僅沒有起到正麵作用,說不定還給對方帶來了更大的壓力。

可真行。

哪怕是現在,他到達了這個時間點,也在束手無策地看著。

他居然不能去阻止遭到程恰蒙騙的學生們對程沛的指責。

想看看網上究竟掀起了幾輪聲討,現在具體是個什麽情況,沒有手機,看不了。

如果是夢,他絕對被氣醒幾百次了。

如果不是夢,那這樣有什麽意義?

按照神秘聲音的說法,在他們共同生活著的幾年後的將來,世界因為程沛的想法而毀滅了。

姑且當那番話是真實的,以此為前提考慮問題,或許目前確實不是程沛產生“毀滅吧”想法的時間點,改變從小處做起,不可以?

神秘聲音出來解釋原委,帶他穿越時空,就是為了讓他親眼目睹什麽負麵情緒積累的全過程?

讓他自己都忍不住產生“累了,毀滅吧”的想法?

【屈先生,請您不要衝動。】

“我可比他衝動多了,一年要產生幾萬次這樣的想法。”屈樂冷靜地說,“我認為現在……”

【這個時間點的您已經來到校園,可以給程先生打電話邀請他共進晚餐了,請準備開始融入。】

“我怎麽……”

屈樂這句話也沒能說完,四周再度陷入了黑暗當中。

他已經開始適應這個感覺了。

濃黑迅速轉薄,視野逐漸清晰,涼爽的微風撲麵而來——屈樂忽然發現自己有了觸覺。

方才他臥在地麵上時其實是毫無知覺的,隻能感受到身下有支撐,沒有觸覺。

現在居然能感受到風了。

這就是融入嗎?

程沛現在21歲,那麽,他是變成了23歲的自己?

新鮮打工人,還在一板一眼地穿正裝上班。

屈樂記得自己當時忙得要死,能專門騰出時間來找屈銘吃飯,他這個哥哥當得也算不錯了。

屈銘當時在電話裏欲言又止,是不是想和他說程沛在網上被人汙蔑辱罵的事?

會不會其實是想拜托他開導一下程沛?

如果他那時候多問兩句就好了。

現在彌補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