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孩子,穿著金玉,手上提了一隻畫得精細的風箏,陽光照了滿頭,發上的細金步搖無風亦飄曳。
裏麵的孩子,麵色像破漏窗子上貼來防風的薄紙,透著不見光的白,頭上還沾著碎稻草,隻有那雙眼睛像白日裏出來的月亮,霧裏也透著亮。
她用軟軟的聲音,輕輕問道:“你是誰呀?”
可裏麵的人不回答,隻是靜靜看著她,倒像是餓得沒了力氣的小狼崽子,不懂得回應,也沒力氣撕咬,隻警覺地望著這個笑得天真的女娃娃。
“你不會說話嗎?”她大概年紀太小,天性還在,好奇遠大於害怕,眨眨眼,又湊近了些,踮腳微微靠近,細聲說道,“我叫綿娘,六歲。你多大了?是阿弟還是阿兄呀?”
那雙眼動了下,似乎終於被這泄進來的光刺醒,直直看著她,張了張口,但卻隻發出一點嘶啞的聲響:“水……水。”
“你要喝水嗎?”女娃娃一愣,她倒也聰明,一下子跑開來,本想揪片寬葉,但個頭短,遠夠不著,於是雙手捧出個形狀,去院子裏積了雨水的大缸裏舀。
小小的腿邁得飛快,可水還是不斷從指縫漏下,留下一路深色的圓點,她急匆匆跑到窗戶前,雙手捧高喂他。
熱熱的呼吸撲在手心,亂七八糟地濺出水來,渴壞了的獸崽子不要命地從那捧小小的、清淺的水裏汲取著生命力。
綿娘手心被撓得癢癢,側眼悄悄看了下他,總覺得好像自己養在屋子裏的細犬,無端地多了些親近。
綿娘又來回幾次,被曬得發燙的地上就多了深深淺淺幾道長痕,才算終於給他解了渴。
她這才撿起順手放在窗外的紙鳶,對著黑洞洞的窗口小聲說:“我晚上給你帶我愛吃的沾片子,你乖乖等著我呀。”
綿娘像是自己偷偷養了隻困在牆壁裏的小動物一樣,多了些莫名的責任感。
自那以後,她便三五不時地找借口,與那不說話的怪娃娃分些吃食,同他說許多爹爹娘親不耐煩聽的閑話。
王府。
十六挑了一處道袍上不起眼的地方,將沾了雞蛋黃的手擦了個幹淨,慢條斯理向書房走去。
她不知道李玄慈是否在此,不過碰碰運氣,卻在轉角時遠遠瞧見有穿著官服的人候在書房院子外,人還不少,官服還是紅的,佩了銀魚袋。
他們這派雖出身草野,如今也算鍍了真金,是正兒八經的天師正宗了,所以朝中服製也是教過的。
可十六老是鬧不清紫袍和緋袍哪個官大,不過看那銀魚袋,想來官也不小,大概和他們一樣,是從京裏來的。
十六覺得這大概不是個進去的好時機,要是被上麵察覺她和定王同生共死,那也不用調查什麽天狗了,聖上不開心了,直接把她抓去哢嚓了就行。
原諒她小十六心中無大義,把頸上長得不算頂好看,但吃得卻是真的多的自家腦袋看得勝過那金燦燦的皇位吧。
從這個意義上,十六倒和李玄慈這“朝廷的心腹大患”,在同一根繩上晃**了。
想來闊別京城不過一月,朝廷裏的繁文縟節大概又有所精益,十六等得胃裏早食全消化光了,才終於等到那些大人們離府。
她三步並作兩步跨進院裏,在饑餓感的催促下她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隻想趕快搞定、趕快去吃飯。
可金展卻悄悄給她使了個眼色,暗暗阻止,倒像是提醒。
十六一愣,這是……什麽意思啊?
她平日裏大腦空空****,一半還用來填了各色小吃菜譜,懶散得很,在沒有生命危險的刺激下,真不算會看顏色的,於是沒有體會金展護衛的好意,滿頭霧水,卻還是進了屋。
“你來做甚?”
光這冷冰冰的四個字,就讓十六終於領會到,金展護衛真的是為了自己好。
閻王又被戳肺管子了。
而她恰好當了這個撞上去的冤大頭。
“殿下,我打聽到桐梓縣似乎有鳥怪出現,要不咱們去瞧瞧吧。”
十六本來打算舌燦蓮花,毫無痕跡地誘導李玄慈同自己一起去,可這實在不是她的強項,再被他這低氣壓的氛圍一糊弄,就隻能老老實實竹筒倒豆子。
李玄慈隻用銳利上揚的眼尾掃了一眼,伸手出來,說道:“拿來。”
被……被發現了嗎?
十六有些小心地,把懷裏藏著的一口酥交了出來,放在他手心。
她剛剛不過餓得厲害,過來時偷偷拿了桌上擺的點心,居然被他瞧見了。
李玄慈看著自己手心油乎乎的一口酥,眼角抽搐了下,反笑起來,壓著怒氣,低低說道:“你有幾條命,敢這樣糊弄我?”
十六呆了下,怎麽,他不是怪自己偷他點心嗎?
李玄慈看著她傻愣愣的臉,再一次確認,這是個連耳朵眼兒都冒傻氣的蠢貨。
“信。”他幹脆點明。
十六有些心虛,他怎麽知道自己有信的?莫不是又在詐她吧?這回,她可不要像泥人精那次一樣,被那麽多人賣了幾回還數錢。
她臉上沒動,可也磨蹭著不肯拿信,李玄慈不想和她廢話,直接點破:“你那鴿哨都吹了一早上,還指望我察覺不到嗎?”
把她損成這樣還不過癮,李玄慈還要繼續打擊。
“你打聽的?你這種塞滿了豆沙的腦子,能打聽什麽,是你那好師兄教唆的吧。”
她塞過來的一口酥就是豆沙餡的。
十六有些委屈,又反駁不了,隻能不情不願地掏了信出來。
趁李玄慈在看信的時候,十六不安分地打量了下書房,桌子上似乎攤了什麽信,被遮掩了大半。她倒著看,隻看見“恐上有所……”“人禍”“水患”,都是些不成意思的斷詞。
十六正偷偷眯眼看,李玄慈那邊卻已看完了信,她便忙振作精神,一副正道中人、行止有度的模樣。
李玄慈卻懶得看她做戲,兀自思考著什麽,半天,才自言自語一句“有意思”。
然後,十六肚子裏盤算了好久的任務就稀裏糊塗地完成了一半,李玄慈讓她收拾東西,第二天便出發。
注:緋袍銀魚袋,紫袍金魚袋,均參考唐朝官製官服,紫袍為三品以上,緋袍為五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