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

此時,鉤星卻出聲打斷。

“你總是這般要扮好人,都如今地步,還要讓你徒弟以為你是什麽聖人嗎?”

“我偏不讓。”

她轉向二人,講起了一個與他們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師父。

“我乃夜鳥一族,我族從來隱於山林,晝伏夜出。與他初遇之時,我剛剛幻化出人形,還未學會控製,遇到天敵受傷,不小心現出原形,從那棵大榕樹上掉進他懷裏。”

她此前雖言語狠戾,說到此處時卻不自覺帶上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軟和,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這語氣中的鈍澀讓唐元蒼白的麵上也蒙了層霧。

唐元雙眸垂著,低聲說道:“你當時嚇得要命,腦袋藏在翅膀裏不敢瞧我。”

鉤星似乎被他的話擊中,臉側向一邊,不再看他,自顧自說道:“當時我不甚通人話,隻好裝作普通禽鳥。可他卻真把我當禽鳥豢養起來,還幫我包紮傷腿,笨手笨腳,反纏得跟粽子似的,重得我飛都飛不起來,所以也沒法逃,隻得暫時跟著他。”

“那也是他第一次下山曆練,隻當他是個三腳貓道士,便安心借他庇護養傷,跟著他闖闖****,看著他個愣頭青惹了不少笑話,倒也好玩。”

“直到我傷好了,就打算偷偷溜走,那夜我化出人形,趁他睡著,將他綁起來,才敢開溜。可是那窗台太高,我滑了一下,狠狠撞了腦門,才聽見身後他的聲音,一副無奈的樣子,對我說……”

她聲音低下來,似乎有些說不下去,唐元接過她的話,聲音裏帶上點溫柔的笑意,說道:“我說,你大可走正門離開,我不會為難你。”

鉤星並沒有看他,甚至刻意地避開唐元的方向,繼續說:“那時,我才知道,他一早就瞧出我是精怪,隻是一直不說,也是裝作睡著,被我綁的。”

“然後我便走了,隻是時不時會來找他,依舊是現出原形,做一隻鳥,陪在他身邊。”

“再後來,他送了我一條金蛇,說用這個護身,就不用再怕天敵了。”

“我問過他,可願意同我一起,將這山川踏遍,四處遊曆。他隻說不行,他是道士,有修行要做,有業障要除。”

這句話說完,她終於看了眼唐元,他眼中滿是哀情,望著鉤星的眼神,既痛又悔,最後隻吐出幾個字:“是我混賬。”

鉤星卻隻笑了下,大大方方望著唐元,說道:“這些我從沒怪過你,誰叫你生來便是道士,我生來便是精怪?”

隨即又轉向十六他們。

“後來,我知道了族裏的秘辛。若是將我的妖丹化為羽衣,於月圓之時,在密泉沐浴,如果那人拾走我的羽衣,我便能永遠以人形陪伴他左右。

“我親自去找了他,告訴他,下個月圓之夜時,來那裏找我,如果他在意我,便將我的羽衣取走。”

“他確實來了,也拿了我的羽衣,我高高興興地做了他的妻子。”

“那時,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了。”

聽到這裏,二人實在覺得不可思議,師父這樣從來無欲無求的人,也會與人糾纏至此嗎?何衝忍不住脫口而出:“這、這真是師父嗎?”

兩人雙雙望向唐元,可唐元臉色卻白了下來。他並未回看他們,隻是眉眼低垂,仿佛在經曆最痛的事。

鉤星聽見何衝的詰問,自嘲一般笑了下,道:“一夜過去,我再醒來時,他便不見了,我剛想找他,卻看見他從外麵走進來,穿著一身青衣道袍。”

“不多會兒,又有人進來。兩人相對,竟然一模一樣。我那時才知道,他竟是孿生。那夜來的人,是他的弟弟。”

說到此處,鉤星顯然恨極,牙齒咬著下唇,生生咬出血來。

“弟弟?”何衝和十六更加匪夷所思了,他倆從小跟著師父長大,也從未聽說過他有什麽弟弟。

鉤星將血吞了下去,接著說道:“我嚇壞了,也恨極了,泣血問他,為何不來。他卻始終不肯答,最後,我問他,從頭到尾,他是否想要來過。”

“他沉默許久,才說,從未想過。”

“自那時起,我就恨毒了他。”

“更叫我恨的是,那夜過後,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我失了羽衣,沒了妖丹,又身懷異種,是我母親渡了妖力給我,又舍命相護,才終於把我保了下來,可她自己,卻這樣潦草地死了。我也被逐出族中,從此再不是夜鳥一族,隻能改名為鉤星,苟活下去。”

“你說,叫我如何不恨?”

說完,她眼神移向唐元,然而目光裏,卻似乎不止有恨。

十六與何衝驚得再說不出話來。這與他們從小到大相處的師父,實在太不一樣了,這其中的愛恨糾葛,也遠超他們的想象。

麵對二人又驚又疑的目光,唐元隻歎了口氣,說道:“她說得沒錯,我確是雙生,我的孿生弟弟與我一同長大,但他體弱,自小便隻能深居簡出,我總覺得虧欠他良多,所以多有放縱。”

“他做下那樣的事,我卻也下不了手殺他,後來,他便叛出師門,再無音訊。”

然而,鉤星卻放肆地笑起來:“你不知道他在哪兒,我卻知道,他如今人喚青陽大人,頂著你那張臉,壞事做絕,傷天害理,無所不為!”

此話一出,唐元的臉上僅剩的理智徹底被撕碎了,他甚至偽裝不出平靜的樣子,連說話也失了序,隻能道:“你、你與他,一起?”

鉤星笑得更盛,隻從眼角落下淚來:“是啊,我自然同他一起,一起自甘墮落。”

“怎麽,你瞧不起我,覺得我破罐破摔?”

“當然不——”唐元還未說完,就被鉤星的話打斷了。

“我對他從無指望,隻覺惡心,自然也不在意同他一起行事,可你,你,你對我不起!”

說到最後,她竟淚流滿麵。

此刻的唐元再也不是那個永遠超脫如謫仙的道門名士,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陷入情仇愛恨的男人。他望著鉤星,輕輕說道:“別哭,你將我的命拿去便是,別哭了。”

可這話卻叫鉤星一邊流淚,一邊笑了起來。

“你今日總歸是要死了,我也要解脫了。”

“我隻想在你死之前,再問你一回,你那日可曾有過一刻,想著去見我?”

不知為何,十六此刻亂極了的心裏,生出一種悲哀之感。她突然從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裏意識到,即便鉤星與師父已到這般田地,她依然沒有割舍掉那份無望的愛意。

唐元卻依然沒回答,他隻是死死望著鉤星,仿佛要將她的模樣牢牢記住,哪怕這是最後一次。他輕聲說道:“何必再問,你隻需恨我,安心恨我吧,往後餘生,就這樣一直安心地恨下去,不要回頭。”

鉤星最後笑了下,滴了滴淚進地上的草裏,說道:“好,我知道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鉤星以極快的速度,幾乎是飛了過來,手腕上的金蛇也化作了尖利的金簪,眼瞧著就朝唐元的心口刺去。

“師父!”何衝要衝上去擋住,然而李玄慈的劍更快,金鳴之聲刺耳,就要將金簪挑開。

可唐元此時卻出其不意,硬是運起全身血脈,提氣強行起身,從李玄慈劍下闖了過去,避開了他的保護,反而伸手握住鉤星的手,將那柄金簪刺向自己胸口。

下一刻,兩人呈現出相擁的姿勢,彼此抱著跪倒在地,中間那柄金簪,不知道插在誰的胸膛中。

十六瞧不見,隻能焦急地呼喊著師父,摸索著要過來,卻被李玄慈接住,護在了身旁。

汩汩鮮血從二人相擁的地方湧出來,瞬間就將他的青袍和鉤星華美的衣裘全染紅了。

然而唐元卻微微怔愣,下一秒,他伸手將鉤星緊緊抱入懷中,肝膽俱裂,痛苦從他喉嚨中溢了出來。

“阿青!”

鉤星的身子癱軟下來,鮮血如同決堤的河從她心口泛開,無論唐元如何慌張地摁緊她的傷口,也隻是徒勞地讓血從他的指縫不斷湧出。

那柄金簪還插在她的胸口,此刻重新化為了蛇。奇的是,它首尾兩端竟然化出雙首,成了一條雙頭蛇,盤上主人的肩膀。細細的蛇信舔舐著主人,似安慰,又似道別。

隨著鮮血湧出,鉤星周身也開始發生變化。她的臉慢慢變幻出另一副樣子,不再如之前那般美豔絕倫,反倒像個山野間的小丫頭,臉兒圓圓,眉眼彎彎,雖然容顏算不得多麽美麗,卻比之前可愛許多,身上也不斷長出青色的羽毛,片刻,便現出半人半鳥的模樣。

“你終於肯叫我的名字了。”她輕輕笑了下,卻咳了些血出來,“沒想到這輩子,我還能再做一次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