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話時,語氣中並無怨懟落寞,仿佛在說著再平常不過的閑話,然而十六聽了,卻不知為何覺得仿佛含了顆梅子在舌下,泛出一點點的酸。

“隻有我才會答應她,助她炸掉龍脈,若換了其他幾個哥哥,怕是聽到龍脈二字便要如珍似寶地護著,生怕有朝一日得登大位,會損了他們的運勢。”

“可我是女子,若要登帝位,本就是要靠自己逆天而行,所以我從來不信什麽龍脈護佑。我握在手中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奪來的,從未依仗過什麽虛無縹緲的所謂龍脈。”

“還有,你知道她為何會曉得守清之事嗎?這並非是她當王妃時知道的,而是從我這兒知道的,因為十幾年前那枚扭轉性別的丹藥,本來是要用在我身上的。”

十六不禁瞧向李環,隻見她笑得依然那般雍容華貴,沒有半分介懷的樣子。見她看過來,李環大方笑著說道:“我的母妃心思不小,身份也足夠尊貴,可偏偏缺了些兒子命,第一胎便是女兒,兩歲夭折,後來又懷了我,懷相與上一胎一樣,便想求個萬全,因此找了守清的師父研製秘藥,用在待產的婦人身上。可惜了,那東西不管用,所以最後也沒被用在我身上,讓我沒有變成一個怪物,而是平平安安作為一個女兒家出生了。”

十六麵色有些複雜起來,可李環還是那副不在乎的樣子,繼續說道:“後來,她假托薛蠻蠻之身,以伴讀之名蟄伏我身旁,窺得我的心思,所以提出合作。她雖有籌謀,可神力未複,總還是需要這俗世權杖來助她開道行事,而且我知她心中怕是怨懟皇家,所以對皇嗣間互爭互害,都樂見其成。”

李玄慈眼中神色卻更為複雜,一言刺破,道:“但即便是她,也逃脫不了你的算計,你與鉤星,早已搭在一起了吧。”

李環沒什麽不承認的,痛快坦誠道:“她是個瘋子,除了複活她那姐妹,什麽都不在乎。”

“可她是個有用的瘋子,我也是將她利用了個徹底後,才解決了她。”

“四哥,你覺得,我錯了嗎?”

李玄慈並未直接回答,目光上移,看著殿上一塊小小匾額,上麵字體並不遒勁有力,反而稍嫌娟秀,可字裏行間的筋骨卻隱隱透出。那是李環親自寫的,所題內容並非普通閨閣之語言,而是“道洽大同”四個字。

他看著那四字良久,才終於出聲。

“若以人來論,大錯特錯。”

“若以君來論,你算得上有手腕。”

“我記得幼時,我們幾人曾一同悄悄出宮,你非要跟在後邊。路上碰到操著外鄉口音的乞丐拉扯,老大丟下些錢;老二嫌髒了他的衣裳,扭頭不肯言語;老三想用拳頭將人嚇唬走,因礙著我在旁邊,罵了句就走了。唯獨你,當時未發一言,也未對那乞丐作出半分處置。”

“但半月之後的宮宴上,你獻上蜀錦,上麵繡了幅農耕圖,待皇帝賞玩之時,趁機將蜀地遭災、流民失所之事說了出來。你本不善女紅,又不肯假手於人,為了趕那幅農耕圖,日熬夜熬,一雙手戳得和蘿卜一樣。宴席上,又當庭獻了自己的金釵義捐,最後讓大家籌了不少銀子給流民。”

“你既與鉤星搭上,想來也知道我的身世,如今三子皆廢,從血脈上來說,我便是唯一與你有一爭之力的人,甚至比你更加名正言順。”

“這次你明明可以坐山觀虎鬥,順帶除掉我這麽個心腹大患,可你卻偏偏在事發前將我們誘到宮中,多加提示,也是因為她觸了你的逆鱗吧。”

“你連龍脈都肯炸了,卻在此時撤手,恐怕是因為知道她打算用萬民精魄來複魂吧。”

“一個肯把百姓而非龍脈當作逆鱗的人,就算做不了好皇帝,大概也比你幾個哥哥強些。”

之前說起她的種種算計安排時,李環談笑自若,鎮定如常,唯獨到了此時,她眼中才終見觸動。

“哥哥或許覺得我毒辣,可一個女子,要坐上這天下最高的位置,光靠滿肚子仁善,哪裏能成?”

“要得非常之位,必要行非常之事,何況,難道我那幾個哥哥就比我更加心慈手軟嗎?”

“我確實心狠,連自己的盟友都能出賣,但鸞此人,行事手段沒有半分顧忌。此前我們分頭行事,互不幹涉。而等到你們進京,我才領教她的手段,自我看清這點後,就從來沒打算留她。”

她還欲自辯,李玄慈卻抬手攔了她的話。

“你不必與我多說,我看的也不會是你如何說,而是你如何做。”

“你曲盡周折謀得今日,那便望你得償所願,時時記著你此刻的本心,記得你是為了什麽蟄伏多年,又為了什麽上下求索,記得你為何自小就懸了這‘道洽大同’的匾額於頂上。”

“更莫忘了,你的父皇和其他幾個兄弟,是如何失了民心,丟了把控,你又如何掙來的這江山,莫如他們那般再原樣丟掉。”

言盡於此,李玄慈與十六此行,算是將一切都說開了,十六將手中的話本子放了下來,輕輕巧巧地站在了李玄慈旁邊,打算告辭。

李環將那本話本子拾起來,遞給十六,說道:“四嫂還是將這個拿去吧,我雖說了許多謊話,作了不少矯飾,但我也真的與你聊得投契,這點我並未作偽。”

十六看了眼她,半晌,才歎了口氣,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地說道:“你喜歡話本,我也喜歡話本,可我倆的喜歡是不同的。我佩服你,也做不來你能做的事,我能做的事,你未必讚同,既做不來同道中人,那便幹幹淨淨地告別吧。”

十六轉身要走,然而剛往外走了兩步,到底忍不住回頭,將李環垂下的手拉了起來,拿過她手中的書翻開來。

“你知道你還有哪裏露餡了嗎?這兒,這兒有處紅痕。我當日在你殿中時還是個瞎子,我看不見,可我聞到了什麽味道,當時並未細想,可後來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我是修道之人,煉丹金術之道我也有所了解,這味道我仔細回想,就知道是朱砂。這東西我們道士畫符日日都要用,再熟悉不過,可朱砂在這宮禁之中可比在我們手上特殊得多。有資格寫朱批的人,除了皇帝不做二想,如今你怕是已將朱批之權悄悄握在手中。”

“這些話本你大概許久未曾真正翻看過了,隻是把它墊在案上寫朱批,作遮掩之用,但凡你平日多瞧幾眼,也不會白白留下這樣明顯的痕跡被我發現。”

“我知你前半生種種矯飾,皆非本心,可如今既然已經得償所願,那便不需再時時刻刻偽裝了。騙著騙著,會把自己也騙進去的,騙久了,就會連自己當初為何開始騙人都不記得了。”

“祝你成就一番大事業,也願你記得人命如草芥,草芥不可辱。”

李環看著那本攤開的書,手中摸過那紅痕,她眼中風雲翻湧。自己小時候確實是喜歡過這些的,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便再未擺弄過了。

可能是幾位哥哥都能入官學,閱古今圖書,選才俊之士,她卻隻能困於自己宮中,日日背誦《女誡》。

可能是好容易得了父皇一聲讚許,下一刻就聽見高高在上的天子說“如今尚在閨中便算了,以後嫁了人可莫要再如此爭風頭,叫人覺得公主跋扈”。

也可能是她日複一日隻能在深夜無人時,才敢悄悄看《帝範》《論衡》《韓非子》這些三個哥哥自小熟讀的典籍。

總之,不知何時開始,她再未對這些自己曾喜愛的東西看過一眼。

李環將那卷書握在手心,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無半分掙紮動搖。她看著相攜立於一起的二人,開口朗聲問道:“四哥,你當真從未想過做皇帝嗎?”

李玄慈轉身看她,目中一片清明,聽見她此問,既不惱怒,也未嘲諷,隻是看著她,問道:“你覺得,我比你更適合做皇帝嗎?”

李環不防備他這樣問,愣了下,然後才笑了,說道:“若論血統,四哥是真龍血脈與鳳鳥聖女的後人,還是男子。這世上所有人中,怕是沒有比你更尊貴、更名正言順的了。”

“若論手腕能力,四哥洞察人心,多智近妖,且手中握有私兵,盤踞北方多年,更添了異能在身,世上怕沒有辦不成的事。”

“可你不適合。”

“四哥既不會為了政事曲意迎合,也不會甘願蟄伏隱忍。你做事要痛快,要循本心,更重要的是,四哥其實並不願讓雙手髒汙。沾血,或許可以;沾汙,四哥怕是不願的。”

十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玄慈,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倒算得上是真正了解彼此幾分。

李玄慈看著眼前全無蟄伏之態,有龍飛鳳翔之姿的妹妹,開口說道:“我是不願,但非不能。”

此言一出,李環一雙眼睛深深看向了李玄慈,裏麵有壓不住的忌憚之色。

可他卻並不在意,繼續說道:“我今日願送你登上此位,是因為你比你那幾個哥哥更配得上。在我心中,這天下之主,男人做得,女人也做得,便是不男不女也都做得,不因你是女子而廢,也不因你是女子便恕。你既已謀來這運勢,今後便要堂堂正正地擔起這天下的擔子,隻要你做得比你那些哥哥們,比你父親,比你祖祖輩輩的男子們都好,那就誰都奪不走,搶不了。”

“若你做不好,就算不是我,這世上也自然有人能叫你同樣變成前塵往事。自古而然,從來如此,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說完這些,李玄慈轉身,隻聽見身後靜默片刻,接著聽見珠翠碰撞的清脆聲,原來是李環躬身一拜,雙手成禮,口中說道:“四哥,多謝你。”

她並未說謝什麽,李玄慈也未問。

他頭也不回,牽著十六的手,離開了這座換了主人的巨大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