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絕世名將何處葬(下)
(三更萬字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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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霍國公一死,小安子額中那枚道符豈不是無法取出了......
目光落向呆了般的安伯塵,司馬槿欲言又止。
早在那日從國公府回轉後,安伯塵便將道符之事告知與她,在吳國時,司馬槿也曾見過這種當作封印來用的道符,誠如霍國公所言,除了種入道符者外,即便神師前來也無法破解,若強行出手解封,重者一命嗚呼,輕者失了神智,從此瘋瘋傻傻。
雖可以利用突破境界時的洗髓煉骨,以及凶猛火勢來衝破道符的封印,可他想要突破下一個境界,也就是地品,即便服食靈丹妙藥,少說也得花上二十餘載......二十餘載,也就是說此後二十年,他隻能呆在琉京這座牢籠中,看著近在咫尺的圓井村,卻無法回轉。
打量向緊握雙拳,滿臉慌亂的少年,沒來由的,司馬槿隻覺心底深處微微作痛,有些同情,亦有些不忍。
自打十一歲後,這種感覺再沒出現過,她如履薄冰的走在聚滿蛇蠍虎豺的門閥中,想要找到回家的路,就必須先將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冷血,一樣殘忍。她本可以找個強者依附,在大匡,絕大多數心懷誌向的女子都是如此,如王馨兒,如璃珠,可她不願如此,從骨子抗拒,因此才有了司馬氏冰公主的稱號。既是說她待人冷漠,也是因她冷血無情,心狠手辣。
可是麵對身旁這個一臉絕望的少年,她一次又一次的破例,卻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荒謬。
莫非自己是看中了他的潛力,想要收複他?
這個念頭剛生出,就被司馬槿散去。
強人所難,真是個壞習慣,又累又煩......自己已經夠累了,往後若再多個拖油瓶,豈不是要更煩。
苦笑著搖了搖頭,看向安伯塵,司馬槿愈發搞不懂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若是她此時出手相助,救走霍國公,雖有四五成把握,可一旦出手,她這趟琉國之行就此終結,那個仙人秘籍也會成為鏡中月、水中花,再無法得到。
緊抿朱唇,司馬槿已捏出印法,玉指輕顫,卻是遲遲未有落下。
銅鏡中,仿佛從血海裏走出的老人已被團團包圍,每一刀劈下,隻能收割三四名將士的性命,卻讓自己平添十來道傷痕。
老將雖勇,卻寸步難行。
罷了,就再破例這一回,大不了強行殺入王宮,又或利用霍國公的聲望,招攬舊部,讓琉國生亂,自己趁虛而入,奪走那木偶。
深吸口氣,司馬槿按落印法,朝向安伯塵低語道。
“坐穩了,一會大黑落下,你就將霍國公拎上蛇頭。”
聞言,安伯塵怔怔的看向司馬槿,卻是有些難以置信。
司馬槿的顧忌他自然也能猜到幾分,若是劫走霍國公,從此他們便要亡命天涯,再不可能留在京城繼續掛念九辰君。隻是沒想到,她竟會舍得仙人秘籍幫自己。
“哼,又發愣,還不快坐穩。”
少女的嬌嗔傳來,安伯塵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隨後緊抓蛇麟。
可就在這時,目光落向銅鏡,兩人神色陡變。
王宮擁高閣,高閣攬明月,俊美的男子拉開長弓,對準浴血奮戰的老人。
那是令月光都黯然失色的一箭,箭未至,悍然飆出的那抹白火便已將空氣撕裂。
誰也沒想到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左相,不單道法高明,就連箭技也如此高強,看得一旁的琉君滿眼熱切。
這一箭強悍如斯,尋常將士哪敢攖其鋒芒,紛紛退避,隻剩那個手持長刀,低垂著眼眸,輕輕喘息著的老人。
霍國公起於微末,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一刀刀打拚出來,乃是實打實的戰績,自然道技高強。三十多年前,他更曾上過天下武將榜前十,霍家霸刀之名,絕非虛妄。
名將老矣,霸刀不老。
抬起頭,眸中白火閃耀,看向疾飛而來的那一箭,霍國公猛地邁前一步,暴喝一聲。
“看刀!”
如雷鳴般的暴喝傳出,司馬槿麵上浮起古怪之色,下意識的看向安伯塵,就見他目不轉睛的看向銅鏡中勢能劈天的一刀,眸光閃爍。
那一刀劈出,聚集了霍國公此生使刀的精髓,樸實無華,看似尋常無奇,可若細細望去,卻會發現這一刀並非直上直下,而是劃出一道圓弧。
雖是圓弧,可並不比直線劈出慢,刀尖不住輕顫,每一次顫抖都包含著十來次變化,每一次變化看似毫無規律,可都上下承接,連綿不絕,化作一張大網罩向羽箭。
羽箭還未近前,就被斬成粉碎。
見狀,安伯塵長舒口氣,可轉瞬後,弓弦聲再度響起。
又是一箭從左相手中射出,卻比先前那一箭更快了幾分。
霍國公眯起雙眼看向那箭,五指輕轉,剛想再劈出一刀。
可就在他舉起長刀的那一刹,麵龐陡然變得無比僵硬,卻是先前那一刀用力過多,被霍小三捅穿的傷口猛地崩裂開,鮮血橫流。
劇痛襲來,若在往日,霍國公或許還能咬咬牙挺過去。可他畢竟不是仙人,縱然有天品巔峰的修為,可鏖戰了一夜,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一身元氣早已耗盡大半,此時傷勢加重,他持刀的那隻手已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高手相爭,往往於瞬息之間決定勝負。
霍國公分神的這一刹,羽箭“嗖”地飛來,轉眼捅穿他的額頭,從後腦飛出,餘勢不減,從頭到尾插入泥地。
敗了......終於敗了嗎.......
目光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霍國公搖晃著,卻未曾開緊握著長刀的右手。
星墜必敗,自己早該想到......不過,這幕戲不過才開始罷了,琉京之中,如你般妖孽者並非你一人......
腦中浮起青衫少年臨床遠眺的身影,以及那張縮地符,霍國公眉頭舒展開,長刀插地,轟然跪倒。
即便知道霍國公以一人之力終究難敵千軍一馬,可眼見屹立琉國數十年不倒的軍神半跪於地,沒了聲息,幸存的羽林軍將士仍有些難以置信,心中恍惚。
過了好久,終於有個大膽的將士躡手躡腳的走向霍國公,伸出長槍挑向老人。
就在這時,額心被射穿一個大窟窿的老人忽然仰起頭,雙目圓睜,望向閣樓高處,嘶吼道。
“殺賊!”
“殺賊!”
“殺賊!”
三聲過後,長刀落地,老人垂下頭,閉上雙眼,從此以後再沒睜開過。
一眾羽林軍早被嚇破了膽,還有誰敢上前。
為將一生,忠君報國,南征東討,立下無數難以逾越的戰功,他的此生的輝煌從這裏開始,也在這裏終結。
誓死報君恩,雖為戲言,可又有多少名將能逃脫這番宿命。
拂曉初臨,一抹晨曦傾灑在琉宮的血海屍山間,仿佛一層青銅鍍下,他生前最喜愛的顏色。
霍國公隕。
僅此一句。
在琉國後世的史書中並沒太多渲染,無論多華麗的辭藻,都無法描繪出他倒下那一刻的壯烈。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不知過了多久,司馬槿方才反應了過來,透過銅鏡,她隱隱察覺射死霍國公的那人正朝她看來,雖不模糊不清,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滯留下去。
匿身天雲,飛出皇宮數裏,始終沉默著的少年忽然顫抖了起來,抬頭看向司馬槿,眸裏寫滿了絕望。
“紅拂,我要回家。”
聞言,司馬槿心中一痛,令她很無比討厭的感覺,可卻又止不住的蔓延開來。
麵前的少年才十四歲,十四歲的質樸少年,因為她的出現短短十數日裏經曆這麽多變故,如今又要身陷琉京,也不知過多久才能回到他口中那個平靜安詳的小村莊,見到爹娘。
五年?
不可能......
十年?
可能性不足半分......
二十年?
那也得要他運氣好。
即便真能在二十年後走出這座牢籠,可那時的他已年過三十,而他的爹娘.......
眸裏浮起恍惚之色,半晌,司馬槿淡淡一笑道。
“好,我帶你回家看看。”
西城郊外,灰蒙蒙的天色下,少年少女並肩坐在山坡上,放眼望去,依稀能看見十多裏外的小山村。
看見歸看見,可安伯塵知道,自己最遠也隻能走到這。
幸好還有紅拂女神奇的道符,比千裏眼還好使,不單能看見百裏外的人影,還能聽見聲音。
捏緊雙拳,安伯塵期盼地看向那麵道符所化的銅鏡,銅鏡中光影變幻,和今日的天氣般,灰蒙蒙一片,伴隨著安伯塵一陣接一陣的心跳,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從逼仄卻幹淨的瓦房裏走出一個穿著麻衣的婦人,她的年紀雖還不到四十,可額上已綴滿魚尾紋,和京裏那些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相比,一個是天一個是地。
然而,當安伯塵的目光落到樸素婦人身上,鼻尖一酸,雙目通紅,淚珠滑出眼眶。
娘總是起的最早,開灶燒柴,為自己和爹做早飯,然後去李小官家織布......這個時辰,估摸著爹爹也該起床了吧。
安伯塵正想著,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
“娃他娘,今個兒咋又多做了碗麵?”
話音落下,緊接著是一陣敲打聲,安伯塵會心的一笑,心知是爹爹又開始倒煙葉子了。
“今個兒不知怎的,突然想安娃子了,娃他爹,你說娃子他會不會想咱倆,偷偷溜回來看看咱倆?如果真這樣,等娃子回來還能有吃食。”
“沒出息的婆娘,安娃子是去學手藝了,怎麽會偷偷溜回來。再說了,咱家娃子老實,就算想怕是也不敢。”
看著看著,司馬槿心中湧起淡淡的暖意,扭頭看向安伯塵,卻發現少年人早已涕淚橫流,埋著頭,顫抖著拳頭,低聲嗚咽著。
猶豫著,司馬槿從懷中掏出一塊桂花糕,遞到安伯塵麵前。
“別哭了......這個,就當我替你娘給你的。”
秋風吹來,今晨的天色格外的灰,好似大雨前的征兆。
少年人吃著桂花糕,一旁的紅發少女則看向遠方,發著愣。
也不知過了多久,司馬槿隻覺肩頭一沉,卻是精疲力竭的的安伯塵一頭載下,昏睡了過去,嘴裏猶含著半塊桂花糕。
“浪費。”
撇了撇嘴,司馬槿收回道符,看了眼倚著自己呼呼大睡的少年,深吸口氣,強忍著沒去推開他。
司馬槿隻顧著想她的心事,並沒發現,安伯塵的鼻息逐漸減弱,下腹微微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