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深處,有一座從平原上拔地而起的巍峨城池,三千多年前被稱作鷹城,自從藤笙接下妖王的位置,就以狼族的習慣改成了望月城,取狼王嘯月之意。

年關將近,望月城的街巷之間,也仿照人族習俗,掛上了大紅燈籠。不過並沒有妖族在門口燃放煙花爆竹,因為爆竹這東西,就是人族為了在深冬恐嚇饑寒交迫的妖獸而發明的,照葫蘆畫瓢也不能自己嚇自己。

望月城算是妖族王都,但其中行走的並非全是妖族,還有兩成左右的人族修士在裏麵生活,大部分是為了錢不怕死的仙家商賈,剩下則是在人族走投無路的野修。

野修在正邪兩道都人人喊打,但到了妖族,卻算是屎殼郎遇見糞球,彼此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靠著歪腦筋和人族積累的學識,在人族混不下去的野修,無一例外都成了大妖的座上賓,擔任先生、謀士,幫扶戰力驚人但腦子大半不好使的妖族強者。

而這些人中的佼佼者,莫過於在藤笙麾下擔任謀士的王崢。

王崢這個名字,鮮有人知,但過往經曆,稱得上傳奇……不對,應該是離奇。

約莫四五年前,王崢還在東洲南方一個小國,擔任戶部尚書,因為皇帝年幼、攝政公主太嫩,起了顛覆大統之心,在背後慫恿當朝宰相密謀篡位。

本來差點就成功了,哪想到公主招了個很能打的駙馬,把他麾下的程九江、許元魁之流全滅了,宰相也被清算鋃鐺入獄。

王崢本該跟著被拉去菜市口斬首,但手下有個叫趙澤的野修,對他的‘料事如神’佩服的五體投地,把他當爹看,在事情敗露之際,硬舍命把他偷偷帶出了南荒,比親兒子都拚。

而事實證明,道行可以靠修煉提升,腦子不行,有腦子的人去哪兒都不會被埋沒。王錚雖然年近五十,半點道行沒有,但靠著厚黑心術,硬帶著幹兒子在散修界站穩了腳跟,甚至在大燕王朝重新買了個小縣令的官位,想著能再度複起。

結果後來發現,公主那駙馬有點離譜,名聲越來越大,不到一年就打到了大燕王朝京城。

王錚為了不被清算,隻能再度往北方跑,跑到了帝詔王朝,兜兜轉轉最後在登朝港渡口落腳,靠著凡人身份和路上積累的資本,弄了一間茶鋪當掌櫃謀生。

王崢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本以為這輩子就算完了,可以在渡口安靜養老,哪想到養著養著,就發現望海樓的調度不對勁兒——以各種理由支開了海邊巡邏的九宗修士,換成自家人,背後似乎有一番大謀劃。

王錚察覺不妙當時就想走為上策,但剛剛在修行道站穩腳跟的幹兒子舍不得家業,死活不走,兩人還沒把家產賣掉,異族聯軍就大軍壓境了。

望海尊主直接跳反,王崢覺得九宗大勢已去,眼見無數人跳出來‘跪迎東洲舊主’,他直接拉著幹兒子一起跪下了。

而後如他所料,跳反的幾百人,被梅近水以大神通分割天地,拉到了異族陣營,被送往後方休養。

能在東洲當臥底的異族修士,異族群雄不可能認識,但事後查問師承肯定露餡,王錚來到異族陣營,就想找機會開溜,哪想到公主的駙馬爺又跳出來,把異族大軍打崩了。

王錚眼見異族撤軍,他跑去梅近水的陣營可能被追責,就趁著混亂,讓幹兒子的兩隻黑豹靈寵帶著,硬著頭皮跑到了妖族隊伍裏;而後就是坐著潛艇,一路直達北狩洲妖族海港。

妖族也好奇他這凡人的身份,但這個就好處理多了,王崢來了一套‘消滅人族暴政、九洲當由萬靈共治’,把妖族巨擘都快感動哭了,不但一路好吃好喝伺候,聽王崢講學,到了妖族地盤還直接向妖王舉薦,成了妖族謀士。

王崢沒什麽道行,但確實有點真本事,被藤笙召見,沒有一味奉承,上來就指責異族這次遠征是勞民傷財;九宗治下百姓歌舞升平、國力強盛,一看就氣運未盡沒有失民心,強行打下來麵臨的也是無休止的複國叛亂,統治很難穩固。

而且‘狡兔死、良弓藏’,妖族幫忙打下東南三洲,以為能得到西北兩洲作為生息之地,實屬異想天開,古往今來多少次王朝更替,已經把人族的野心體現的明明白白,隻要一統,第一個遭殃的肯定是手裏還拿刀的人。割地封王善待功勳,給妖族地盤養虎為患,你當人族首腦都是智障?

藤笙在人族長大,對人族的了解不比王崢少多少,很認可這番話;但如今人妖同盟,這些東西講出來會亂軍心,所以並未回應,隻是厚待了王崢,讓其在望月城好好過日子。

望月城中心地帶的‘王府’內,王崢穿著一襲員外袍,孤零零坐在茶室裏喝茶。

府邸雖然氣派,但處於妖族帝都,沒幾個人族侍從,王崢人族出身,不喜歡被猴子侍奉,身邊其實就幹兒子趙澤一個人。

此時年關將近,年過半百的王崢,看著天上的月色,不免想起了大丹京城的歌舞升平,心中甚是懷念。

不過此地雖然沒有大丹朝的燈紅酒綠,但好在太平,公主的駙馬爺再厲害也殺不過來了,沒了性命之憂,能安安靜靜頤養天年,王崢心裏就已經滿足了……

“爹,爹!”

王崢正回憶往昔之際,茶亭後麵忽然響起了呼喚。

回頭看去,已經人到中年的趙澤,帶著兩隻毛發烏亮的黑豹跑了過來,遙遙道:

“爹,妖王請你去商議事情,你趕快去一趟。”

王崢心中一歎,此情此景,還真有點帝王深夜呼喚寵臣進宮議事的感覺,隻可惜帝王是隻狼,對著禽獸俯首稱臣,總歸有點不是滋味。

王崢站起身來,隨著趙澤一起出了府門,很快來到了城中心的‘王宮’。

藤笙貴為妖王,但自幼跟著老劍神長大,性格很節儉,住處隻是一棟小院子,院中擺著一個老舊木頭人,陳設和當年在絕劍崖苦修時無二。

王崢進入院子,可見幾名化為人行的妖族巨擘,在門外聽從調令:

“……仔細探查東洲和向陽山那邊的動向,還有商寅那邊,務必弄清楚上官玉堂和梅近水消失的這段時間,具體去了哪裏……”

王崢在外等候,待藤笙停下話語,幾名大妖相繼離去,才來到正屋外,拱手一禮:

“王某拜見藤前輩。”

藤笙看麵向不過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但實際年齡已經三千多歲,和上官玉堂是一代人。

瞧見王崢過來,藤笙微微頷首,示意他在客廳坐下,開門見山道:

“王崢,你腦子活絡,幫本尊分析下當前的局勢,看看你想的,和我是不是一樣。”

藤笙收斂了身上的仙君威壓,看起來和凡人無異,王崢並未感覺到什麽壓力,在客廳裏落座後,就開口詢問:

“藤前輩想分析哪方麵?”

“登潮港一戰,梅近水和上官玉堂同時失蹤,其間對付天魔的上古神兵蘇醒,而後幾人再次出現,都沒有損傷,對經曆避而不談,似乎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

藤笙眉頭緊鎖,沉聲道:“能喚醒上古神兵,必然和天魔有關係;以本尊的分析,他們很可能去了封印天魔之地,那地方和封印太陰神君的地方脫不開關係。但若說梅近水和上官玉堂找到了封印之地,事後她們不該同時默不作聲。按照常理,梅近水應該把封印之地告知本尊,西北兩洲聯手打開長生道;上官玉堂則應該聯係東南三洲緊急戰備。兩人都沒反應,難免……難免耐人尋味。”

王崢皺了皺眉頭,略微思索了下,詢問道:

“藤前輩,王某鬥膽問一句,長生道打通,您準備飛升還是?”

藤笙搖頭一歎:“這是我的事兒,你不用問。你隻說說,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即可。”

王崢想了想:“以前找不到封印之地,梅仙君和商老魔必須拉攏外援結盟,對抗東南三洲。如果封印之地找到了,那接下來肯定得考慮長生道打開後如何善後。

“藤前輩存在的意義,是威懾東南三洲,以免他們破壞打開長生道的計劃。長生道一打開,你的存在再無意義,反而可能威脅人族的霸主地位。商老魔和梅仙君,如果有把握自行打開長生道,那在此之前,肯定會先對你下手;正道那邊若是無力阻止,可能也會退而求其次,先把妖族解決,以免人族統治易主。”

藤笙微微點頭:“他們沒本事直接殺本尊,你覺得他們會用什麽方法化解妖族之患?”

“上兵伐謀,直接把你斬首,隻會激起妖族凶性,讓妖族同仇敵愾報複人族……”

王崢斟酌片刻,開口道:“如果是我居於幕後,大概率會選擇從妖族內部下手,先挑撥離間亂其陣角,讓妖族自相殘殺;而後幫扶弱者,借力斬殺藤前輩,再扶持聽話的傀儡繼任妖王,穩住妖族局勢,以免變成一盤散沙失控。這是大國對付小國最常見的手法。”

藤笙皺了皺眉,沉默良久後,詢問道:

“一般怎麽破局?”

“沒法破局,國力弱就是原罪。不過藤前輩道行夠高,想要避免這種局麵,隻能采取鐵腕手段,自行清洗妖族,殺掉所有有不臣之心的首領,以武力讓部下絕對臣服,這樣內亂就挑不起來,向陽山為防局勢失控,也不好直接撕破臉皮。”

藤笙搖了搖頭:“這種方法,等同於自斷臂膀示弱乞降,即便沒被人族挑起內亂,也安穩不了多久。如果本尊直接掀桌子,滅掉向陽山,結果會如何?”

王崢搖頭歎了口氣:“正邪兩道再打架,也是兄弟之爭。藤前輩敢對向陽山動手,表露出反心,商老魔出師有名,馬上就能順著台階下去,和東南三洲聯合起來,讓你見識什麽叫‘萬眾一心、共伐妖族’。你要是有把握斬殺所有人族仙君,那還坐在這裏和王某聊什麽?”

藤笙沉默許久後,輕輕吸了口氣:“我不過是想給妖族求一條活路,人族為何霸道至此。”

“尊嚴取決於國力,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本就是取死之道。”

客廳裏安靜下來。

王崢輕輕歎了口氣,起身欲走,但就在此時,藤笙忽然臉色一沉,看向了東北方。

王崢隻感覺東北方傳來一股刺骨陰寒,有些疑惑:

“怎麽回事?”

“好強的劍意。”

藤笙眼神冷了下來,握住佩劍,起身走向門外:

“如你所言,人族動手了。”

“這麽快?”

王崢略顯驚疑,見藤笙要出門,又道:

“藤前輩還過去作甚?做事講究‘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對方敢下手你就沒勝算。要王某看來,你要不直接跑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暗中蟄伏百年,等人族把長生道打開再冒頭,屆時進可製霸九洲、退可飛升天外,立於不敗之地,現在和人族做意氣之爭,就中他們計了。”

藤笙腳步一頓,握了握手中的劍,稍作遲疑還是道:

“你確實是個人才,可惜藤某習劍一生,沒退過半步。我就不信,梅近水能一步棋把本尊將死。”

話落,藤笙身形一閃,在門外消失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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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啼穀。

血色殘陽,把連綿起伏的雪山變成了金紅色。

左淩泉孤身一人,在雪崖之上盤坐,驚堂劍橫放在雙膝之上,眺望著天邊的紅日。

團子有些無聊,圍著左淩泉,在雪麵上轉著圈兒打滾兒,已經左淩泉周身壓出了一個規整的圓環,嘴裏還哼唧著桃桃編的小曲兒:

“嘰嘰嘰~嘰嘰嘰~……”

左淩泉在雪山之巔靜坐個把時辰,遠離塵世麵對空曠清幽的天地,忽然找到了點修仙的感覺。

說白了就是閑雲野鶴的‘閑’。

這感覺說起來,怎麽看也沒被媳婦騎在臉上欺負舒坦,所以左淩泉沒能入定親近天地,反而有點無聊。

在山巔坐了良久,見對手一直不來,梅近水也沒見蹤影,左淩泉就從玲瓏閣裏拿出了一本閑書,隨手翻閱。

團子見此,連忙跳起來落在左淩泉腿根,探頭看著書本,自己用鳥喙翻書,翻到桃桃上次看的那一頁。

左淩泉有些好笑:“你還識字?”

“嘰?”

團子攤開翅膀,示意自己這麽大的腦袋瓜,又不是傻鳥,肯定會呀。

看了片刻,團子還用鳥喙指向書上的某段話,“嘰嘰……”示意左淩泉要好好學。

左淩泉瞧著‘左大劍仙完事後,義正詞嚴臉勸梅姓妖女從良’的情節,覺得這種東西會迫害團子幼小的心靈,就用手把團子的眼睛遮了起來。

“嘰?”

團子探頭從手掌上方露出黑溜溜的眼睛。

手掌上移,又從手下麵露出眼睛。

一人一鳥就這麽互動,鬧了不知多久,遠方的雪山之間,忽然響起“擦擦……”的輕響,是靴子踩過雪麵的聲音。

左淩泉臉色一變,迅速把雜書揣進懷裏,提劍起身,望向了遠方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