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悲風驚庭樹

略去馮白那邊的動靜不談,一頓飯還是吃得賓主盡歡,氣氛和緩了許多。

蕭若轉過頭去環視了一圈,旁邊的人都投過若有若無的視線,在她身上掃著,已經由最初時的敵意,邊做了淡淡的別扭和好奇……

身邊的趙雲已經陷入了深思,二人之間唯能聽見火焰燃燒木材的細微聲響。

篝火帶出來的暖意無聲地蔓延著……

許久許久,久到蕭若正在思考大軍什麽時候到,如果軟的不行,該怎麽脫身以後來硬的……的時候……隻見他眼裏微有困意,輕輕說了一句:“好。”

驟然聽到這個好字,思維竟瞬間頓滯空白了一下……待反應過來,驚訝得不敢相信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然而側過頭,試圖在趙雲麵上看到些許端倪,卻隻看到一雙坦****若包含了萬千星辰夜幕的雙眼,不含一絲的陰霾,見她吃驚,微微笑了一笑:“隻是……有一個條件,不知你可否答應我?”

……

趙雲的條件,說簡單很簡單,說難也難。

他要借兵去許昌,原因不明。

……

蕭若也沒有逼問,但是借兵一事,一直困擾著她,直到翌日,羅澤帶領的大軍前來接應,就要走了,還是未能給趙雲一個準確的答複。

趙雲倒是不怎麽急,留下鮑旭馮白等人不帶,自己單槍匹馬,送蕭若下了山。

掃一眼山下的大軍,微微一笑:“你來之前就準備好退路了。”

蕭若牽著馬走到對麵,站定了,思忖片刻,回過身時,麵上已經帶上了稍稍清朗的神色:“三日之內,我一定給你答複。”

“敬候佳音。”望著她驟然站到大軍前方,手持弓箭跨上馬背的樣子,趙雲眼裏閃過微微的恍惚之色……語調卻不動聲色。

“多謝招待了。”蕭若頷首,微微一笑,正欲打馬轉身,卻聽趙雲喚住了她,眉頭微蹙著,疑惑地問:“你……不怕我是在利用你?”

他刻意放得平靜深沉的語調,卻被眼裏若有若無的愧疚出賣了。

這副準備和她談判的樣子,竟讓久經諸侯厚黑侵yin的蕭若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一笑,他眼裏的疑惑又濃重了幾分,正要開口詢問,隻聽蕭若懶懶地伸了個腰,牽著韁繩撥轉了馬頭:“將軍盡管利用,用完了下次再來。”

……

一回長安,蕭若的第一件事就是譴走了夏侯敦和樂進以及曹操的餘部。

樂進倒是欣然帶著親兵南下支援曹操,夏侯敦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卻一臉的震驚,隻餘下一隻的眼眸裏目光瞬息萬變……最終低下頭,答應了一聲。

將這絲異色納入眼中,蕭若麵上不動聲色,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微的笑——夏侯敦從關中平定起就開始朝各個重大關口安插兵力,隻是做得很保密,如果不是幾天前翻開他的親兵糧草調度,不經意間發現糧草都是平均地運往各個咽喉隘口,險些就要讓他鑽了空子。

然而就算發現了,她還是沒有說破,遣走夏侯敦,心裏也知道他必定不會乖乖地走。

出了大帳,夏侯敦麵上已經帶上了微微的苦笑,翻出懷中的第三個錦囊,已經拆開,上麵的字殘酷不堪。

——“若察蕭若有排擠我軍之意,即刻拿下函穀關,武關,散關,絕津,伺機而動。”

夏侯敦歎了口氣……為曹操早知道會有今日的局麵而感慨不已,回想起前不久平定關中時候的默契配合,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明公……你當真給敦出了個大難題。”

關中帝王之輿,曹操必定不會拱手相讓。

深知若不是信任自己,他也不會將這麽重要的任務托付。

隻是……誰,又受得起曹操那份信任……

……

在長安掙紮了兩天,將所有布防確認完了,在保證關中穩定的最低限度上抽調出了可作遠征的五千步騎混合隊和糧草。

最後一天,再順便不眠不休地看完了堆積如山的文書,將一批一批的內政處理完……最後將政事暫時托付給太倉令,讓他小事自行裁決,大事務必現行稟報她,就派人去給趙雲賣這個人情了。

……

實際上早在聽到劉備和袁紹有意和徐州結盟的消息的時候,蕭若就覺得很有必要親自南下,又擔心不小心再次落入曹操的控製,令幾個月下來的成果被人輕輕鬆鬆地摘取去,因此一直猶豫沒能出發,現在趙雲自己送上門來,說是要借兵去許昌。

不管趙雲是出於什麽目的,但他的要求,不僅白送上五百白馬義從和一個武力值可以不低於曹操的任何手下的大將保證人身安全,還讓他本人抱著愧疚之情打算借完兵就接受她的封賞,這樣好的事,終於讓蕭若將南下之行納入考慮範圍。

長安城下,將可以調動大軍的兵符交到趙雲手中的時,清晰地看見他鄭重地握緊拳頭,隱下眼底的愧色,起身,回身上馬,鐵甲摩擦,發出細微的銳響。

回身對她說:“若能以最小的兵力解決,我定不少帶回一個人。”

蕭若目光追隨著他,沒有要轉身回去的意思,笑著問。

“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故意帶著他們去尋死。”

趙雲眉心蹙緊,眼裏音樂閃過慍色:“我不會……”

蕭若說完,也緩緩上了馬,微微一笑:“我還是自己看著,放心一些。”

“你也去?”趙雲眼裏閃過震驚之色。

“我不去,萬一將軍不小心走到蜀中去就壞了……”

“……”

蕭若眯起眼,笑意不減地輕聲道:“將軍隻把我當做當年的副將吧。”

……

趙雲終究沒有拗過蕭若……隻是要當她是當年的副將,卻再也不能,就算不提二人中間始終橫亙的隔閡,就算但說軍紀,蕭若也再做不到當初在白馬營時的嚴謹。

最粗淺的一個……他的副將,自己還有副將不算,副將還有自己的親兵,每次紮營之後,要見她一麵,還得通過層層刀門……

再者,初時雖然是騎馬,怎奈一出了武關,蕭若便以體力不支為由換成了馬車,過後的路就在馬車上走……

最後,也是最讓趙雲介意的一個地方——

這支軍隊,是從亂軍裏淬煉出來的……很長時間直屬於蕭若,所以最大的問題是……認人不認符。

這夜駐紮函穀關,火光跳躍,跳著手中的兵符發出幽暗的光澤,已經被他握得覆上了一層溫度。

忽地將兵符收入懷中,趙雲霍地立起身來。

……

此時夕陽已經漸漸要落下了,蕭若沒有軍營內,而是打馬出了函穀關,在函穀關前的曠野中,久久盯著石牌匾上那三個染滿了風霜的字看。

她的目光順著城牆上一絲絲古舊的痕跡,一直看到了城門口。

陪在一邊的劉鈺似乎想起了什麽,問道:“姑娘,怎麽不見羊一的身影?”

詫異於他還記得起來有這麽個人,蕭若沉思了一下,輕輕道:“他和我一起落到了曹操手中,生死不明,但是曹操應該不會為難他……”

劉鈺還未來得及察覺到她語氣中的怪異,便聽到城門處傳來一陣馬蹄聲,羅澤騎馬飛奔而至。

“報——”

他帶來了兩個消息。

第一,馬超已與曹操會和,不幸的是結盟之後的首戰,就在曲桐關對上了徐榮……

大敗。

曹操活生生掰轉局勢以來,一時正健的風頭士氣在曲桐關之戰遭到狠狠一挫……

若不是馬超的鐵騎去得及時,隻怕要棄下曲桐關,退守溍水以西。

第二個消息則是,趁著這次勝仗,袁紹已經昭告天下諸侯,獻帝瘋傻,欲在一月之後,於彭城立其幼子劉炎為帝。

……

這兩個消息,都代表形勢正在向對她最不利的方向發展……

一旦劉炎順利稱帝,袁紹再依法炮製,來一招奉天子以令不臣,到時候她和曹操才真的是四麵楚歌。

而橫亙在麵前最大的敵人……竟然是徐榮。

一個曲桐關,天下二十八險關之一,十二架半人高的殘月弩,竟然絲毫奈何這殺神不得……戰報上傷亡慘重,光看一個個數字就觸目驚心。

“徐州牧兵伐屠戮,披靡竟如哀兵之勢,一戰身自斬首五百人……”

將手中的書信收起來,蕭若緩緩閉上眼,不經意間已經將那張紙糅作了一團……

“哀兵……”不經意間喃喃出書信裏的這兩個字來——董貴人順利產下龍種,徐州風頭一時無兩,他要完成的理想似乎就在眼前……“有什麽可哀的?”

該哀的是她才對。

聽到她的喃喃自語,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心,劉鈺遙遙望著天邊的一線,輕輕說了一句:“哀莫大於……”

蕭若霍地睜眼,將目光投到他麵上,隱隱的冰冷之意逼得劉鈺生生將最後兩個字咽了下去……

見他緘口不再說話,便將視線久久地凝在了函穀關的牌匾上。

三年前,就是那個地方,她和徐榮分道揚鑣,他回去守他的大漢,她輾轉到了西涼。

過去的就是將來會發生的最好預示,轉眼間,曆史驚人重複,還是一樣的歧路,一樣的選擇。

蕭若盯著牌匾,目光越來越深,然而在看到城門下多出來的一道身影瞬間,便將眼裏的沉重之色收斂得幹幹淨淨絲毫不露痕跡,笑吟吟地瞧著那個人走進,微微笑問:“晚飯好了?”

羅澤聽到後暗暗擦汗,退到一邊——

馳騁草原罕縫一敗的白馬義從,現在在軍中的地位很是尷尬,蕭若說是所有兵權都歸趙雲,但是一路上的情景倒像是趙雲和他帶著的白馬義從都像是親兵一樣……

甚至,有時候還不得不包攬火頭軍的活……

“好了。”趙雲一走近,便點點頭答……旋即麵色一僵,察覺到並不是為了說這個而來,然而還欲開口,卻見蕭若一臉迫不及待的神色,還沒招呼羅澤劉鈺便歡喜地往關內走,要出口的質問便生生咽了下去,微微苦笑著將手中的兵符重新收了起來。

“多謝你。”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趙雲轉過頭,神色戒備地看著說話的人。

劉鈺笑了笑,輕輕道:“將軍走了之後,姑娘許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托你的福,這幾日好了很多……”

趙雲禮貌卻疏離地一笑:“白馬營可取之處不過如此而已。”

“趙將軍過謙。”劉鈺道:“若是白馬義從隻有這點可取,如何令天下人聞風喪膽?”

趙雲卻沒有再說話,頷首示意,便轉身去了。

……

原本一般到了紮營的地方,白馬義從和蕭若的人馬都是分開紮營,趙雲雖然為人看似和善,實際上不善與人言談,對誰都保持距離,蕭若軍中雖然有將領久聞白馬義從的大名,有意搭話套關係,卻都隻遭到不冷不熱的待遇。

鮑旭馮白等人更是傲氣,連應付都不屑,一副淩駕於人之上的態度,讓軍中多有怨言。

知道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問題,蕭若一直有意要調和一下……

夜幕深了,看著關內連連綿綿升起來的篝火,再想到出了函穀關,前路艱險未知,便下令今晚解除了軍中禁酒令。

深知白馬營在公孫瓚手中便被供著捧著,加上令人膽寒的戰績,有些傲氣是難免的,隻是這群人喝醉了酒立刻就原形畢露,不過都是熱心熱血的男兒,應該和自己軍中的人能合得來,因此為了助興,還令人從酒窖裏抬了許多壇酒出來。

幾十壇酒,巨大的缸在營前排成了長長的一列,封口都被掀開,以瓢盛裝而飲。

喝醉了的人,歪歪斜斜四個五個勾肩搭背而來,舀一瓢,漏半瓢,酒香放肆地四溢……

今夜函穀關內,滿是歡談暢飲之聲。火焰的燒灼,金紅交加的焰光,彌漫在空氣中的濃濃酒香,都令這久經刀兵殺伐之事的關隘內頭一次展露處了令人歡騰的和煦和熱鬧。

馮白已經是喝得多了,舉著手中的碗,歪歪倒倒地走到蕭若麵前,冷哼了一聲,指著她道:“你……你當初騙得我們很慘……”

蕭若正等著羅澤的匯報,還滴酒未沾,神色鎮定地看著他,微微笑道:“實在對不住。”

馮白腳步又踉蹌了一下,將碗遞到她麵前:“真要道歉,就……別……別囉嗦,把這碗……喝下……喝下去。”

接過了碗,蕭若麵上微有難色。

“怎麽……不……不肯喝?”馮白大著舌頭道:“不喝……不是兄弟”

聽到他這句話,蕭若頓了頓,求助地在人群中尋找趙雲的聲影,卻見焰影跳躍,火光漫溢,酒香泛濫,四處都不見他。

這一遲疑間,馮白又催促了幾聲,蕭若隻得硬著頭皮,把酒碗放到嘴邊,抿了一下。

馮白麵上忽然露出一抹壞笑,蹲下身將碗往上一推……

蕭若沒有防備,酒忽然倒灌,大口大口灌入喉嚨,燒灼得喉嚨滿火辣辣地疼,一個不注意被酒嗆到,拿開碗劇烈地咳嗽開來……

遠遠的城樓上,看到這一幕,趙雲神色微微一變,以為是馮白趁機找她麻煩,顧不得自中蕭若的計以來對酒味的避忌,立刻走下了城樓。

……

看見一碗酒都灌了進去,馮白嗬嗬笑著,又斟滿了一晚。

蕭若麵上泛紅,搖搖頭站起身來:“我真不行了……”

“再……再一碗……”馮白也跟著她站起身來:“你……你可知道,若不是你心腸壞,當初我差點就看上你了。”

說著,醉色更深,將酒碗推了過去:“就憑這個,你也得再喝一碗。”

本來酒量並不差,隻是方才那一晚烈性太大,加上一下子全部都灌進去,蕭若腦海裏已經模模糊糊如塞滿了漿糊,隻覺得聽不清旁邊人說的話……默默地推開酒碗,往旁邊走了幾步。

馮白緊追不舍。

手剛遞過去,忽然被另外一隻手攔住住。

微有些迷茫之色地轉過頭,見趙雲站在他麵前,一手將蕭若拉到身後,神色不悅地盯著他,輕聲嗬斥:“馮白,夠了。”

雖然醉極了,馮白還是知道麵前這個人的話不得不聽,隻得麵帶委屈之色地站了半晌,默默地端著酒去找旁人喝了。

趙雲轉身查看蕭若的臉色,見她麵色潮紅,眼睛裏滿是迷茫之色,久久地盯著營帳附近一個早已積塵的裝火油的攻城器械看。

隻是片刻,又轉過頭來,微微笑著看他:“謝謝你。”

這句話說得極是清醒,似乎並沒醉,又見她神色鎮定,放緩了語調,淡淡地道:“羅澤呢?”

“方才還在……此刻不知。”趙雲一麵觀察她的神色,一邊緩緩答。

“夏侯敦在這裏安插了軍隊,他以為我不知道。”蕭若冷冷一笑,道:“我叫你們喝酒,也想引蛇出洞,在等羅澤告訴我他的動向。”

聽到這句話,趙雲確信無疑……將這等機密之事宣之於口,她是醉了。

偏偏這種時候,還在極力地偽裝沒醉……

見她隨意撿起了地上的弓,神色鎮定地往前走,腳下歪歪斜斜,幾次差點跌倒尚不自知。

心中某處微微一軟,走過幾步,伸手牽過她的手,輕輕一帶,便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安心休息,我替你等羅澤。”

說著便往她的營帳走。

“你等羅澤?”蕭若明明眼底迷茫,神色卻還是一副淡定:“你知道該怎麽做?”

“知道,勿要再逞強。”他低低地回答,語調不經意間,含上了一絲安撫之意。

疑惑她醉成這般模樣了還要偽裝自保,略一想已明白了大概……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喃喃問出口:“何以活得這樣累?”

蕭若卻再沒有答話,手輕輕拉住他戰袍的一角,緩緩閉上了眼睛。

過了片刻,察覺到背後貼上了柔軟的床墊,初時還不敢睡去,然而卻睜不開眼,隱隱察覺有些不妥,卻還是在一層被子蓋過來時縈繞了全身的無形的溫暖和安全感中,再也壓不住睡意……放心地讓自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