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漢

雪到夜間才堪堪停了,外麵山間,雪已經積了及膝深。

曲桐關內,營地之間積雪已經掃盡了,平地燃起大片大片的篝火,照耀得巨大的石牆和遠遠的石屋樓台都反襯出熱烈的紅……

今夜再次解禁酒令,一是為給馬超大軍接風洗塵。

二來天氣嚴寒,雖然早早令人搜集了棉被衣物送來,卻依舊不夠,行軍甚苦,如果沒有酒暖身,冬夜難挨。

怎奈搜遍了關中,酒少人多……有些部曲便自動推說巡邏,馬超不許,令人搬了幾壇子水來,將酒攙進去,全軍同飲。

酒雖然淡了,然而一時間氣氛熾烈異常,遙遙地便能聽見軍中大讚“霍驃姚”遺風,圍著馬超的地方許多人去敬酒,他也不推遲,來一個喝一個,非常爽快。

“馬將軍很得軍心……”才跟著蕭若清點完倉庫裏的軍糧,看見這一幕,羅澤滿臉驚訝。

蕭若笑笑:“酒又不是他的,他當然不心疼。”

說著往前走幾步,餘光忽然掃到黑暗中附近還有人,停住腳步看過去,隻見那邊站在帳邊的趙雲亦側過頭來……目光與她相撞的瞬間,驟然移了開。

“趙將軍。”羅澤先開口打招呼。

“嗯。”那邊輕聲地應了一聲。

一眼掃到他背後沒有帶人,蕭若怔了怔,問道:“今晚給他們接風洗塵,吵到將軍了?”

趙雲來未來得及答,那邊馬超發現蕭若來了,將手中碗遞出去,大笑道:“主公來了。”

圍著馬超敬酒的部下紛紛轉過頭來,詫異於蕭若的出現,又有些拘謹起來……

由於再次在關中站穩腳跟,蕭若用的方法較為強硬,對她這個名義上最高的主帥,下麵的人大多是如此,尊重之餘有些懼怕,不算陌生卻也不敢親近——

馬超就算是醉中,也能察覺到氣氛不對,走上前來,將蕭若引至中間,談笑暢飲,慢慢將周圍冰涼的空氣緩解了一些。

蕭若原本隻想遠遠看一眼,一來被拉到中間也脫不開身,二來顧忌一味施威會有反效果,便索性一路點頭順便推酒,坐到了馬超上首的位置。

此時似乎已經微醉,馬超將手中大碗放下,朝著蕭若那裏靠近了兩步,蹲坐下身:“你可替我找我父親和……婉兒的下落了?”

“嗯。”蕭若輕聲地答:“你父親在許昌大牢,一切安好,隻是暫時我還沒有辦法從曹操手中給你把人要來。楊婉並沒有出關中,還在天水。”

“天水……”馬超眼瞳瞬間放大了一下……久久,手中的碗便懸在半空,拿不上也放不下:“她……曾說……此生再不入關中……”

“我記得天水以前是你的封地。”

“嗯……”馬超緩緩將酒碗放到了身前的地上,似乎因著醉意,聲音有些澹然:“兩年前,我就是在天水剿馬賊的時候,救下的婉兒。”

蕭若看著中間燃燒的火焰,輕輕嗯了一聲,安靜地聽著。

“婉兒說她也是馬賊……”馬超陷入了回憶,淡淡琥珀色的眼眸裏帶著滿滿的笑意,似乎看著記憶中的人:“我那時竟然信了,一路追上她的馬,將她擒到了牢裏去……直到楊秋找上門來要人,那時她才眼裏含著淚指著我罵說——哪裏有這樣笨的人,旁人玩笑一句也當真。?~”

說到此處,馬超的語氣越加溫柔,麵上卻微微泛紅,轉過頭尋求蕭若的讚同:“可她自己說的……否則我怎會誤會。”

蕭若一笑,肯定地道:“她真沒說錯。”

馬超語氣一堵,訕訕地想反駁,終究還是找不到理由……望著火的眼眸卻漸漸黯淡了下去……手指一下一下地撚著瓷碗的邊沿,像是要把它撚碎在手指間:“我當真想娶她的……”

蕭若想了想,出聲詢問:“要不要我讓人把她給你捆……”用詞不妥,停了換了個字:“給你請來?”

馬超沉默良久不說話,忽地將那碗抬了起來,仰頭喝了下去,酒入喉,雖不烈,卻依舊一路灼燒,燙到了心裏去:“罷了……”他雖然故意笑出聲,聲音裏卻滿是苦澀之意:“來了又能如何,我殺她父親,她定然恨我入骨……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隻能認……”

蕭若慢慢舉起手邊的酒壺,將酒傾到了碗裏,緩緩地道:“恨你?我看不一定。”

馬超轉過了頭。

蕭若端著碗,隻不喝,注視著酒裏火光的倒影,慢慢地說:“她能理解你……”悄然收緊了握著碗沿的手:“你殺她父親是為了平定關中,並沒有做錯。隻是……你做出這樣的選擇,她就算……就算心裏還放不下你……也再也沒有辦法當你是夫君,全心全意依賴你相信你了。”

察覺到耳邊的沉默,她停了一下,又道:“要是真的恨你,怎麽會留在天水?”

馬超心裏震動,沉默半晌,語調裏微帶震顫地道:“你怎麽知道?”

蕭若朝著他笑了笑,麵上絲毫沒有方才語氣裏的凝重,再次重複:“都說了你得用腦”

今日第二次被這樣說,馬超臉上立馬罩了一層黑雲,也隨便想把這個話題帶開,便道:“這賬我還未和你算,曲桐關分明是徐榮自己退的兵,你害我今日想了一日……”停了停,將手中碗推過去:“罰酒一碗。”

看著那碗酒,蕭若沉默了一下,忽然將自己碗裏的酒都傾倒了進去:“沒見當將軍的這麽小氣的。”

“罰你喝”馬超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忽然滿了的碗……

“可惜了……覆酒難收。”蕭若一臉的懊悔,盯著酒水作惋惜狀,一歎之下,起身就要走人。

馬超不甘心,順勢要拉她,手一伸出,腕上卻一緊,被另外一隻多出來的手緊緊扣住了……一抬頭,當麵看到一雙含著冷冰冰戒備之意的深黑色眼眸……心下一凜,酒稍稍醒了:“你是誰?”

“在下常山趙雲。”那人答,並不看已經起身的蕭若,隻擋在兩人中間……

“特來找閣下喝酒。”

蕭若看著一向不愛搭理人的趙雲一反常態主動接近馬超,絲毫沒有打招呼就順勢在他身邊坐下……已覺得不可思議,更對他那句“找閣下喝酒”深感驚訝乃至驚悚——他的酒量弱到沾酒即醉……居然來找馬超幾壇子下去還生龍活虎的馬超喝……

“那個……”正要開口勸解。

“公孫瓚的部下趙子龍?”馬超眼睛裏卻騰地竄上喜色:“久仰大名”

趙雲禮貌地點頭微笑:“幸會。”

“你怎會在我主公軍中?”

“……”趙雲隻笑不答。

馬超立刻斟滿酒遞給他:“今日得見實乃大快之事,來,先幹一碗”說著舉起自己的碗。

趙雲微微皺眉,遲疑片刻,還是抬頭一飲而盡。

看著這猛將排行榜內分居第二第三的二人忽然之間肝膽互照似乎相見恨晚的一幕,蕭若自覺多餘的用時,察覺勸說無能……

回頭走了兩步……還是覺得萬一醉死一個實在不好,轉過身來:“孟起,你少喝點……”話還沒說完,趙雲忽然回頭握住她的手,麵上滿是柔和之色地道:“不必擔心,你回去休息便是。”說著將她的手指慢慢地合攏,緊緊地握了一握。

“……”

被他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蕭若愣了足足好一會兒……

馬超也愣了,怔怔地看看兩人。

蕭若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輕輕抽回手,微微笑著說了一句:“將軍喝醉了。”

……

第二天起床,才知道兩人喝醉的結果是演化成了切磋槍法,在曲桐關下打了個飛雪漫天——

直到了午間……馬超才揉著腦袋從營帳裏鑽出來,抱怨道:“都說點到為止,為何打得這麽狠。”

一看之下果然馬超行動有些不便,額頭上也擦了輕傷。

“誰讓你沒事找人打架的……要是現在有人攻過來怎麽辦。”蕭若忍不住好笑地揶揄。

而此時原本預定要下山的白馬營毫無動靜……

一直到晚上,鮑旭似乎受不了旁邊不時投來的好奇的目光,衝到關上對蕭若道:“並不是我等失約,我們是等將軍醒了就走”

此時天已經黑透……在一邊隨著蕭若看桌上戰略圖的馬超脫口而出;“子龍還沒醒?”

鮑旭一張黑臉黑得更徹底……還是隻得怏怏地道:“不都怪你這個混小子……”

馬超詫異:“是他拉著我喝的,如何怪我了?”

“胡說”鮑旭怒道:“我家將軍向來滴酒不沾,怎會拉你喝酒?”

馬超一愣,問蕭若:“主公,你看見的……”

蕭若低頭,將稍稍凝結了的筆尖放到硯裏,稍稍化開,提回來繼續補著地圖上徐州到曲桐關這一路,一麵回答:“我睡得早,什麽都沒看見。”

“……”

……

趁著大雪封山曹操還來不了的這幾日,蕭若加緊地從關中抽調物資,一片密切關注袁紹等人的動靜……

然而徐榮從這裏撤兵了以後,劉備,袁紹,南麵的孫策,劉表,瞬間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安靜……

都沒有動……卻都像在蓄勢待發……

推開窗戶往外看時,雪花再次飄過,透過雪簾,關內的白馬營還沒有動。

今日鮑旭漸漸地沒底氣……不再上來說話。

第四天,羅澤開始懷疑他們是想留著混吃混喝混住……

第四天下午,趙雲本人總算露麵,麵色有些蒼白,隻是比起馬超負傷的狼狽要好很多,走上帥帳,看到蕭若,目光與她相觸,麵色微微有些泛紅,卻沒移開,站了一會兒,緩緩道:“大雪封山……我……”

見他言語吞吐,蕭若體貼地將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心領神會了順便慷慨答應道:“嗯,雪化之前將軍先住著吧。”

結果當天晚上雪就開始化了……

第二天中午,雪化完,而照常出現的趙雲,神色如常……再也沒提過要走的事。

馬超暗暗好笑在蕭若麵前提過一次:“子龍是忌憚我在,不放心離開。”

蕭若不答他話,隻下令全軍不得再提送行之事。

……

雪一化,不久之後,袁紹正式向諸侯發布詔書,要立劉炎為新帝。

索性接到這個消息,諸侯的反應並不是很一致……尤其是擁有強大實力的劉表和孫策,理由都是獻帝還在,此時立新帝不妥。

袁紹則以獻帝癡傻為由堅持己見。

就在這個緩衝的階段,曹操修書蕭若,邀她到營中一敘。

雖然知道有一半鴻門宴的成分,但這個時候要共同對付袁紹,不得不去,蕭若留下馬超守關,和趙雲一同赴宴。

曲桐關往西五裏,一條不淺不深的河上有霧,曹操的大營在霧氣裏若隱若現。

馬匹停了下來……天上全是鉛灰色的雲,水麵上下起了瀟瀟小雨。

望著淅淅瀝瀝的雨幕,蕭若沉吟了一下,這幾天來第一次問出了口:“將軍許昌的事,不急?”

與她並轡的趙雲也沉默了片刻,輕聲答道:“可……過幾日再去。”

蕭若不由得轉過頭,看向他:“過幾日?”

趙雲隻裝作聽不懂她問話的深意,頷首打太極:“過幾日。”

……

怔了怔……還沒來得及再問……已聽見耳邊有水聲輕響。

一艘船正慢慢地靠近,當頭那條船上,甲板這邊依稀站著許多人影,當先一個玄色披風,隔得老遠,似乎就能穿過薄薄的江上的霧,看見他黑潭一樣深不見底的眼睛。

沒想到來迎接的,竟是曹操本人。

蕭若不由自主地緩緩抿住雙唇,靜靜看著船慢慢靠近。

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趙雲不由自主地握住槍,朝著鮑旭投了一個眼神。

鮑旭立刻心領神會,片刻間白馬義從紛紛上馬,五百個人似乎同時握住了兵器,齊刷刷一片銳響。

似乎因著這股不尋常的氣流湧動,河水之畔的大軍都不由得進入了戒備狀態。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帆破開霧,船靠了岸,最先走下來的人,一雙黑色的靴子踏在積水的河灘上。

他抬起頭,眼眸裏含著淡淡的,似乎很淺,卻又深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笑意,朝著蕭若這邊走來……

蕭若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彎起一絲微微的笑容,看著他:“司空,此生還能再見,實在有幸。”

他不說話,直到在她麵前幾步,處站定,一雙深深透著黑色的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從方才起,就一瞬也未曾移開過。

時間似乎瞬間被拉到令人窒息的漫長……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卻不是朝著蕭若的:“你是公孫瓚的部下?”轉過頭,眼睛直視著趙雲。

“正是。”趙雲答。

曹操朗聲一笑,讚了一句:“白馬義從,果非浪得虛名。”

光是方才整整齊齊的上馬和備戰,以及此刻散發出來的騰騰殺氣,就已經足以令人側目。

“尊駕謬讚了。”趙雲淡淡回答。

“多謝你千裏迢迢護送孤的夫人來。”曹操的目光忽然又轉會了蕭若身上,意味深長地一笑,朝前走了一步。

趙雲皺眉,不悅地看向曹操,上前一步,攔在了他麵前。

曹操立即明白過來這次很難再挾持蕭若在手,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夫人好聰慧。”

說罷收回了抬起的手,不再往前一步。

“誰是你夫人?”蕭若微微笑答:“三軍在側,司空自重。”

“怎麽……”曹操含笑喊著她,眼裏透出微微的暖光:“孤寫給你的婚書,並未帶來?”

“婚書?”

“你難道忘了?”曹操笑著提醒他:“生同衾死同穴,孤還寫得不夠麽?你可並未反駁一字。”

想起來那封“你我若死,同葬一處”的書信,蕭若遲疑了一下道:“實在抱歉……沒能體驗到司空美意,婚書飛到河水裏麵去,不知去向了。”

曹操大笑出聲來:“也好,河水湯湯,奔流天地,你我之約,自然與天地同在。”說著再次試圖往前……

卻還是被趙雲攔住了。

不由得沉下臉來……

“啊……”就在這時,背後忽然傳出來一個輕輕的聲音,接著便是微微的笑:“蕭夫人終於來啦……來得正是時候,明公久候了。”

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都能將幾個人的視線都吸引過去,來人一身的白袍,小心地避開河灘上的泥濘,終於踩到幹燥的地方,才笑著,將衣擺放了下來,一邊拂著灰塵,一邊道:“戰事要緊,先迎使君回營,再細細商討如何?”

看到他,蕭若下意識投過去一個好笑的目光。

郭嘉回她一個淡淡的含著深意的笑。

雖然都是笑,卻隱約之間閃過了電光火石的交鋒之意……

被他這句話提醒,曹操慢慢收斂了臉上的怒意,深深看了蕭若一眼,轉身回了船上。

……

由於蕭若堅持不肯進營,“鴻門宴”隻得在河邊臨時搭起來的營帳裏麵開,一半由曹操人馬看守,一半由白馬營拱衛,派兵布防上完全對等的安排……

天下人皆知曹操和蕭若是盟友……但是局外之身的鮑旭馮白等人卻都是第一次看見有關係這麽緊張的盟友……雖然大都對蕭若沒什麽好感,也在她邁入大帳的時候捏了一把冷汗。

“怎樣……血衣詔好玩麽?”

一進門,便開門見山。

曹操微微抬眸,眼裏冷光閃過,一麵令人將溫好的酒送過去,一麵低沉而閑適地緩緩道。

蕭若呼吸一凜,在他對麵慢慢落座,渾然不覺他話中深意一般:“司空九死一生,還覺得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