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寶相花紋妝奩鏡前,蔣雲若發現銅鏡中出現的麵容並不陌生。

像她,又不像她,她心裏略有些微妙,她竟覺得這模樣挺熟悉,但她以前並沒有往小白花裏裝扮過。

‘金狐狸’在道上傳聞很多,能有這樣的稱號,除了死要錢,狡猾奸詐外,當然也有旁的道理。

沒幾個人知道她的長相,但見過的人都說她——美極,更媚極。

鏡中那雙熟悉的狐狸眼兒微微上挑,不笑都瀲灩著淡淡風情。

隻是以前她眉峰略英氣,顯得她眉眼更深邃,及至挺翹瓊鼻下,小巧櫻唇不點自紅,全然一副穠麗又奪目的妖嬈模樣。

現如今,淺蜜色的肌膚不再,白皙如玉的芙蓉麵上,柳眉彎彎,唇色都是淡粉,壓住了深邃精致的妖,眉宇間充斥著一股子羸弱嬌氣。

不止如此,本該犀利冷冽的狐狸眼水漾霧縈,讓蔣雲若頭回發現,原來她這種容貌還能成為……極盛一朵碧蓮。

她新奇地托著腮轉了幾轉,喜的是業務地圖好像又能擴寬不少,愁的是出門需要在臉上花的功夫也不少。

電視劇裏演得那些小娘子換身衣裳就大搖大擺出門的,要麽是不怕被人認出來,要麽是腦子有問題,她可不打算讓人知道梁慶伯府小娘子的私密往事。

她幽幽低頭看一眼,好在如今束胸倒是不成困難了,反正束不束的也沒甚分別。

雪澗托著準備好的衣裳進來門,蔣雲若立刻吩咐,“幫我準備些薑黃,鳳仙花,皂角還有烏梅,我瞧見不是有小泥爐?拿進來給我。”

雪澗頓了下,什麽都沒問,出門順著遊廊轉進抱廈裏,熟門熟路從櫃子裏拿出蔣雲若需要的東西。

怕蔣雲若覺得太快,她還耽擱了一盞茶功夫,才用食盒裝了提進屋。

蔣雲若有種莫名的直覺,雖然老夫人不待見自己,可等她養好病,雪澗口中那極重規矩的一家子,肯定不會讓她在二房逍遙。

她很相信自己作為傭兵的直覺,救過她很多次,因此出門宜早不宜遲。

隻不過出門困難有二,一為門外伺候的知書知畫,二為出門需要的對牌。

雪澗進門時,她站在軟塌前,將腿放在矮幾上活動身體。

後腦勺還有些鈍鈍的疼,這點痛對蔣雲若來說不算什麽,身子整體柔韌性還不錯,爆發力應該也能行。

蔣雲若很滿意,“用過晚膳,你將知書和知畫支使開,我自己出去。”

雪澗愣了下,那怎麽行?

她立刻道:“婢子會點拳腳功夫,到時候能保護您的安全,至於知書和知畫,讓她們早些睡下,睡得‘沉’一些就是了。”

蔣雲若淡淡掃了雪澗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心裏卻已然有數,這圓臉略有點木訥的小丫頭不太對勁兒,不,是太不對勁。

不過如今她兩眼一抹黑,還離不得雪澗這個熟悉府裏情況的,倒也沒必要急著追究。

但帶她出去就不必了。

身為傭兵,她最擅長的不是將美色發揮到極致,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泯然於眾人中。

夜上柳梢時,身著藏青色束身長袍的瘦削身影,鬢發高高束起在頭頂,一根普通翠簪插在髻心,鎮定自若從東偏院靠近梁慶伯府後巷的院牆。

長袍料子不好不壞,瞧得出並非尋常百姓,麵容似是曬多了陽光的健康蜜色,眉目能稱得上清秀,也帶著些少年郎的意氣風發,蔣雲若將一個普通世家子裝得淋漓盡致。

她搓搓手,目測了下旁邊樹木和院牆的距離,跺跺腳動作靈巧利落爬到樹上,深吸了口氣,提起身子往院牆上跳——

“我——”操!

她瞪大那雙狐狸眸子,因為修飾此刻圓溜溜的,像是受了驚的小鹿。

蔣雲若萬萬沒想到,起跳時自己身體裏竟然不自覺湧現出一股熱流。

哦,不是大姨媽。

那熱流在血管中湧動,促使她跳太猛竄天上去了,幸得捂著嘴才沒罵出聲,引了人過來。

而後滯空,下落。

這種自由落體的驚慌讓她一時不查,像個腳忙蹄子亂的王八,半趴著掛在了院牆上。

腦殼猛地跳著疼了幾下,她捂住略有些加快的胸口,驚魂未定,“嚇死爹了。”

因喪妻之痛借酒消愁的蔣蘅,本坐在旁邊亭子裏給自己斟酒,聞言一手攥著酒壺,一手捂著胸口靠在亭子上,“爹確實快被你嚇死了。”

聽見動靜回頭的蔣雲若:“……”雖然但是,蔣蘅竟能認出她?!

將知書知畫放倒後,匆匆換了小廝衣裳跟出來的雪澗:“……”

不待蔣雲若眯起眼,蔣蘅轉身拿起酒壺,搖搖晃晃往正院走。

嘴裏還喃喃著,“我定是喝多了,才會夢到我乖女不隻是傻了,還一副鬼樣子上了天,對!一定是夢。”

蔣雲若:“……”

雪澗幫著她翻過院牆,站在梁慶伯府後麵的暗巷裏,小聲道,“三娘,我忘了跟你說,你自小跟夫人習武,身手很不錯的。”

蔣雲若意味深長看著雪澗,“那你還有沒有忘了跟我說的?”

雪澗撓了撓臉頰嘿嘿笑,“婢子在您身邊伺候不過三年,小娘子前塵全忘了個幹淨,我也不知還有沒有沒說的。”

蔣雲若沒露出什麽異樣表情,見雪澗不打算回去,用扇柄敲了敲她腦袋,“走吧,在外頭叫我九郎。”

她年紀小,行九那就是翻倍,還意味著多子多孫,聽著就是大福之家出來的,吉利。

雪澗趕忙跟上,“那婢子……小人呢?”

蔣雲若哼笑,“雪澗這名字不好,血濺……見血……有點不吉利啊。”

“這是您給小人起的呢。”雪澗偷偷嘀咕。

蔣雲若心想那原身起名兒的時候,大概是跟誰正火花四濺著呢,名字都帶著煞。

“你就叫錦財吧,前頭帶路。”招財進寶,簡稱錦財,大吉大利。

雪澗默默記住自己的新名兒,有些茫然,“三……九郎您要去哪兒?”

“上京晚上什麽地方最熱鬧,最魚龍混雜,咱們就去哪兒。”蔣雲若‘唰’地打開扇子,搖出了少年郎的恣意。

雪澗略遲疑,“那種地方倒是有,可您一個小娘子去那裏怕是不安全吧?”

蔣雲若挑眉,“你我都會功夫,這還能讓人欺負,以後也甭出門了,在家跟爹爹和四郎一起喝西北風吧,等養不起婢子了,我就把你賣了換肉吃。”

雪澗心想,那淹死的不都是會水的嗎?

她帶著蔣雲若往西城那邊的夜市去,路上抿唇忍笑,“您慣會拿婢子調侃,婢子都從換饅頭變成換豕肉,月例是不是也該漲啦?”

蔣雲若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出來了,她不動聲色輕笑,“哦?那我過去拿其他婢子都換了什麽?”

“當然是換銀——”雪澗在前頭引路,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

她趕緊住嘴,“其他婢子都讓夫人給趕到莊子上去了,這我跟您說過了。”

蔣雲若沒再說話,隨心下越來越忐忑的雪澗進了上京西市。

宣國過去曾經是□□上國,泱泱大國疆域極廣,也曾國泰民安,如今仍算得上是安居樂業之地,才會引來周邊愈發強盛的曦國、虞國覬覦。

宣京以坊為單位,上京有一百零八坊,以皇城出來後最寬闊的那條宣陽路為中軸線,以左為西城,以右為東城。

宣國以東為尊,東城靠近皇城內側的坊大都是權貴和官宦居住之地,往外走則是普通老百姓們住的地方,一入夜便有宵禁。

京兆尹派出不良人負責在各出入口稽查,殿前司掌管的千牛衛也會派出兵衛在權貴聚集之地巡邏。

而西城則恰恰相反,外城是商戶和下九流的居所,內城是夜市,夜不閉戶,熱鬧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不良人隻負責看管內外城的入口不許人隨意出入,而外城和內城裏麵並無人掌管,隻有坊丁會看管各坊,在發生亂象的時候管一下秩序。

雪澗對如何從各坊的缺口處繞過稽查和巡邏,一路從東城進入西市,熟練得讓蔣雲若更懷疑她了。

不,蔣雲若是懷疑起自己的身份。

雪澗說她是雲氏買來送到女兒身邊的,可她在與自己相處時絲滑得讓蔣雲若心驚。

還有,西院竟然有易容的藥物和衣裳,蔣蘅竟然知道是她,要麽雲氏身份大有來頭,要麽她可能不是才穿越!

但她是誰?她可是金狐狸,摔失憶這種事兒,她八歲時都不可能,越來越深的迷霧讓蔣雲若莫名有種緊迫感。

她用扇子在淺淺束了兩層的胸口輕敲,提起心神,喬裝隱匿那一套技巧使得更加用心。

“九郎,這裏便是整個上京最熱鬧的地方了。”雪澗站在一座燈火輝煌的三層院落前,“連曦國和虞國人都知道,‘入宣京不進琳琅閣,七老八十都白活’。”

蔣雲若正出著神,站定後一抬頭,忍不住感歎——千燈高樓,繁光逸彩,不外如是。

隨著風輕輕搖晃的燈籠如夢似幻,讓樓台上隱約晃動的彩袖更添錦繡,隨風還飄來陣陣曖昧的脂香,讓人腿都要酥上幾分。

琳琅閣,將鮮妍夜色溢了人滿目,確實難叫人不想往裏走。

蔣雲若本就不淺的興致更加高漲,合起扇子如兒郎一般帶著風流勁兒往裏走。

做久了傭兵,她裝什麽像什麽,走路的姿勢,擺臂的幅度,甚至一些小動作都跟原本的自己完全不同。

在花娘們迎上來之前,蔣雲若瞥見旁邊一棟黑漆漆的小矮樓,破敗得像是不該出現在此地。

她問:“那是什麽地兒?”

雪澗眼神閃了閃,“我也不清楚,應是一家典當行吧,瞧著像許久未曾開張了。”

蔣雲若略多掃了一眼,在花娘們迎上來的瞬間,揚起一抹入了魂兒的痞笑,手攬著纖細腰肢往裏走。

雪澗目瞪口呆看著主子這樣入戲,趕忙跟著往裏走,叫沿途花娘調·戲得漲紅了臉,腳步更加匆匆。

蔣雲若深諳最好的隱藏是徹底融入環境,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樣的風月地兒,她再熟悉不過,笑著往裏走的功夫,內行的葷話是說來就來。

“哥哥我剛回上京,想死你們了,跟哥哥說說看,多了什麽新鮮花樣不曾?”

花娘香腮微紅靠在她身上嬌嗔,“瞧郎君說的,咱們這兒呀,花樣從來不過時,您進去就知道啦。”

“得嘞,要是小爺我不滿意,還比不過京外的野花兒香,我可是要狠收拾你們的。”

花娘嗔怪得更加嫵媚,“郎君別嚇唬奴呀,奴家這腿軟了,可沒法兒給您帶路了。”

蔣雲若哈哈大笑,捏著花娘的下巴,似有若無蹭了個香,笑著在花娘耳旁調侃,又引起一陣不依。

許是動作大了點,與旁側不緊不慢往裏走的兩個身形頎長的郎君差點撞在一起。

其中一人動作利落偏身避開,眼神沁涼如雪,卻像是看蔣雲若一眼都厭惡,涼意全衝著同伴去——

“晉九,你是帶我來洗眼的,還是讓我沾髒東西的?”

蔣雲若抬頭,看見這人的臉喟歎一聲,臉真好,嘴真臭,條兒真順,唔……是她喜歡收拾的肥羊模子。

不等另一人說話,蔣雲若‘唰’打開了扇子,哼笑的不乏**漾,“錦財!你是來給主子我開路的,還是躲後邊讓郎君我觸黴頭的?”

“噗嗤——”旁邊那晉九實在沒忍住,笑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男主角:我,毒舌小潘安,出現了,隻是還沒來得及發揮,更沒來得及擁有姓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