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深夜並不寂靜。

呼嘯而過的晶力車, 喧囂熱鬧的夜市,商業大樓內星星點點的燈光。

這是全諾倫茲卡帝國最為富饒的城市。

寬敞的康斯坦丁大道上,一襲黑色的鬥篷將高挑的男人遮掩其中。他的身材看上去健壯而結實,將鬥篷撐得非常挺拔, 沿路上有幾名女性悄悄回過了頭, 卻都沒能窺見他的容貌。

一名稚氣未脫的少年在大道上奔跑著, 直衝衝地撞上了鬥篷男子的手臂,男子不躲不避,冷漠地落下既定的腳步, 玩鬧者當即被巨大的反震撞得跌坐在地。

“喂, 你不看路……!”

少年憤怒地抬頭。“嗎”字還沒出口,他忽然對上鬥篷男子漫不經心的目光, 過於淩冽冰冷的強大氣勢迎麵撲來, 貴族少年一個激靈,反射性地向後挪了挪屁股,嗓間也呐呐地失了聲。

克萊門特漠然地收回了目光,他沒有興趣去理會一名野生小孩。

他隨意走進一家酒店,開了房間,靴子都沒脫, 就直直地躺到了**。

他的五指深深陷入發絲之中, 清晰凸起的指骨分明闡述著他所用的力氣到底多大。

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天花板上。

他被趕出來了。他想。

要是明天陛下還不消氣,那他這個代理管家的職位大概就要丟了。

陛下會怎麽做, 從“天使之眼”裏麵選人來代替他,還是直接把塞利安伯爵提前召回?

克萊門特不知道, 但不論是哪一種結果, 他都一點也不想見到。

該死。

克萊門特緊緊地閉上雙眼, 神情間一片冷肅。

明明都走到了這一步……可他剛剛怎麽就沒有忍住?!

他從那種混亂而肮髒的貧民窟爬了出來, 加入帝國軍隊,在整片帝都的戰場一線用命打拚了十年時間,為的不就是走到現在這一步,讓高坐皇位的帝王能夠再看他一眼嗎。

軍銜、榮譽、權力。

他用這些終於換得皇者長久的垂眸與注視。

可是現在,他竟然差點就要把這一份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垂青葬送掉!

陛下想要把他推開。

不行,不可以……他走了十年,才終於走到這一步的!

克萊門特忽然從床鋪上翻身而起。

他摸出儀板,找到一個電話撥了出去:“康斯坦丁大道,過來一趟。”

電話掛掉後等了大概十分鍾的時間,門被敲響了。

克萊門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打開了門。

“晚上好,將軍!”

來人是一名戴著陸軍中校軍銜的軍人。一見到克萊門特,就先反射性地敬了一個軍禮。

“進來。”克萊門特一揚下巴。

多爾塔也不客氣,當即進了門。他的手上還拎著一瓶酒,一邊走,一邊打算撬開瓶蓋:“您這電話打得可真是時候,幸好我這酒還沒開。龐克家族出品的,名聲挺大,一起嚐嚐?”

克萊門特現在一看到酒,就會想起剛才自己的“一時衝動”。他眼角微微一抽,冷哼一聲:“我不用。”

多爾塔有些驚訝,他從酒店的櫃子裏翻出一個沒有用過的酒杯,撬開酒瓶蓋子之後給自己滿上了一杯。又拿出另一個酒杯,在上司麵前晃了晃:“您真不要?”

“不要。”克萊門特冷漠地說。

“好吧,”多爾塔有些可惜,“那您今晚喊我來是有什麽事?您不是需要一直陪在陛下身邊嗎,怎麽忽然出了王宮?……而且開了一個房間,這是王宮裏住膩了?”

克萊門特斜睨一眼副官,沒有理會他的玩笑。

“別問這麽多,多爾塔。我今天喊你過來,是想問問你平時都是怎麽把米莎哄回去的?”

米莎是多爾塔的未婚妻,性子驕縱,常鬧脾氣,以至於多爾塔在與她交往的幾年時間裏,練就了一身非常強悍的哄人技巧。

多爾塔提到這個,臉上就不由得露出自豪的表情:“嘿,您問這個可真是問對人了,將軍,我這些年攢下的最大經驗……”

他的聲音一頓,臉上忽然露出訝異的表情;“等等,您這麽問,難道是您把陛下惹生氣了?”

克萊門特深深地回望他。

得到默認,多爾塔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什麽,將軍,您不會真連陛下也敢惹吧!可、可您不是對陛下一直很……”

多爾塔甚至自家上司待人待事的態度,要說和其他鬧了矛盾惹了事情,那他根本一點都不會驚奇。可要是對方是陛下……

要知道,鎮西軍全軍團的政治素養放在東西南北中五大軍團裏,一直都是敢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的。

但凡有什麽陛下出席的活動、會議,鎮西軍必然是全軍暫停訓練,觀看直播,這在克萊門特將軍就任統領之後,一直是他們雷打不動的最大規定。

別說其他軍團是什麽看法,就連他們鎮西軍軍團內部,都常常笑說自家統領要是放在民間,那一定妥妥的是某個護聖組織的頂頭頭子。

哦,護聖組織是社會對於陛下在民間的粉絲團體的稱呼,至於數量,那隻能說在亞蘭大陸這片地上,早就已經遍地開花了。

所以要說上司會像對待其他人那樣惹上陛下?多爾塔死都不信!

克萊門特有些煩躁,一腳踹上了多爾塔身旁的牆壁:“別廢話,我是來找你給我出主意的!”

多爾塔熟練一躲。衣角跟軍靴擦肩而過,嚇得他心疼地攏了攏衣服。

“行行行,將軍,我就跟您說說我的經驗。”多爾塔拉著克萊門特往旁邊坐,開始給他數起來,“首先最重要的第一點:您得摸清他的真實態度。陛下為什麽生氣,他是真的憤怒還是‘需要憤怒’?”

“如果人家是生真氣,那這好辦,哄回來就行了,隻要您彎得下腰,那最難的步驟就是找機會去見他一麵。隻要能把這麵見著,他平時最喜歡您做什麽事情,做就是了,適當服個軟賣個乖,真心實意道個歉,砸點時間砸點錢,那也就差不多了。”

多爾塔話音一轉:“可如果人家是‘需要生氣’,嘿,那這就有得受了。您還記得去年我和米莎那兩個月的冷戰嗎,成天他媽的給我擺臉色找不痛快,結果您猜為什麽?人家在圖我家謝克頓鎮上那塊地皮的分屬權呢!”

“這種情況下,您必須得知道他究竟是為什麽在跟您生氣。不一定是圖您什麽,也有可能是有擔憂、顧慮,總之必須把真實原因給找出來,不然就算這次哄完,下次肯定還會再出現同樣的問題。”

說著,副官感歎地搭上克萊門特的肩膀:“不過說實話,米莎再怎麽樣她也就是個跟我差不多的小貴族,大家在意的東西心知肚明,也好拿捏,總之,您看著辦吧。”

“顧慮……”克萊門特低聲喃喃,神情一時有些出神。

“你說得有些道理,”他忽然瞧了眼副官,“看來你跟她談這場感情也不是沒有好處。”

多爾塔一翻白眼:“貴族聯姻的痛,您不懂啊將軍!不過這麽一說,您確實得把陛下好好哄哄,不然哪天陛下一氣之下給您指婚,您都沒處說理去。”

他語重心長地說。

克萊門特:“……”

他瞪大眼睛,語氣驚異:“你想死嗎?”

*

淩晨時分回到王宮時,克萊門特發現伊利亞正一臉愁苦地在陛下房前來回踱步。

他走上去問:“發生什麽事了,進去看過他嗎?”

侍衛長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上將麵色冷淡:“我和陛下之間的問題很快就能夠解決,中校。你確定要對我隱瞞?”

侍衛長:“……”

他苦笑著小聲說:“陛下鎖了門,我們的通話申請也全都被自動拒絕,進不去。”

克萊門特緊緊皺眉,低罵一句:“真沒用。”

說完,他轉身快步離開。伊利亞本來還擔心如果上將強行闖入自己應該怎麽辦,可見到克萊門特果斷轉身離開的樣子,他一下又懵逼地想要叫住對方:“哎上將,等等……”

然而克萊門特並沒有理他。

他輕車熟路地摸到了格洛爾房間的窗戶外。這是他平時帶格洛爾出門時最常走的一條“道路”,他猜陛下應該不會把這一扇窗戶也給鎖了。

果然,隨手一試,窗戶毫無阻礙地被推開了一條縫。

但是克萊門特有些猶豫。

他放心不下格洛爾,就像他在離開王宮之前和伊利亞說的那樣,陛下回房間之前頭發和羽毛都沒吹幹,要是沒人幫他做這些事情,他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嗎?克萊門特對此深感憂慮,他覺得格洛爾大概連吹風機都拿不起來。

可他本來就是因為“一時衝動”太過逾越,以至於惹得陛下生了氣,要是被陛下發現自己夜晚偷偷撬窗進入房間……他覺得自己真的要被趕出王宮了。

不過思來想去,克萊門特還是放心不下。

他一咬牙,打開窗戶鑽了進去。

一進入臥室,克萊門特就臉色一變。

怎麽房間裏還開著大燈,淩晨兩點了,陛下真沒睡?!

他渾身緊繃,緊張得就要破窗而出。

下一秒,他看清了臥室裏的情況。

陛下的**圓鼓鼓的,是個小少年蜷起身體的樣子。

克萊門特的心一下軟了下來。

是的,陛下怕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得給他留一盞小燈。陛下還愛拿被子蒙著腦袋睡覺,所以他在晚上時不時就得過來檢查一趟,把陛下的被子從腦袋上拉下來。

他低歎口氣,悄無聲息地走到床前,打算將陛下的睡姿調好。

剛一碰上被子,上將就摸到了一手潮濕。

眉頭狠狠鎖起,克萊門特急忙將被子掀開。

頭發,濕的。壓在身下的翅膀,濕的。

尊貴的少年蜷縮著身體,臉頰已經紅得像是蒸熟的雲朵。刺眼的燈光透過眼皮刺激到他,陛下的臉頰難受地皺起,眼睛撐開了一條縫,但是其中並沒有焦距。

陛下的睫毛輕顫,神情有些空白的茫然。一隻手從被子邊上伸了出來,勾住了他的衣袖。

隻聽陛下發出了夢囈般的聲音,有些沙啞地低聲喃喃:“克萊門特,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