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的初春總是來的很早。澄澈的陽光灑下來,點染了極目所見的垂柳春桃,湖光河水。那陽光又細又暖,順著紅牆外樹葉稀疏的裂縫,照射進冷宮殘破的窗裏。
沈千絡被這有點刺眼的光逼的閉上了眼睛,她低下頭,出口的聲音也是沙啞的:“落霞,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被喚做落霞的女子立刻走了過來,隔著破舊的冬衣,扶住了她瘦的嚇人的手腕。她又下手一摸,沈千絡渾身上下瘦的隻剩把骨頭了。她忍不住心疼道:“娘娘,奴婢還是去外麵看看,萬一皇上願意叫太醫給您瞧病了呢?”
沈千絡聽到她這話,倒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費力地說道:“瞧病?不必了。再好的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心裏想著,我是不中用了。”
落霞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又去看她。這短短幾年,沈千絡目之所見地瘦了下去,沒有了半點從前光彩照人,明眸善睞的模樣。
是了。自從公主成了太子妃之後,就一直不開心。每每麵對自己的夫君蕭若,不是幾句寒暄,就是冷漠相對。成了皇後之後,沈千絡越發活的像個木偶,刁奴算計,妾妃爭寵,皇帝無情,她通通無動於衷。或許是因為,蕭若殺伐果斷,連骨肉至親也不放過的性子,讓她害怕,或許是因為,蕭若從未得到過沈千絡的心。
似是感覺到了落霞的思考,沈千絡又轉頭看向她,說道:“落霞,過去的事兒,就別想了。”
沈千絡總愛說這句話。可就算落霞聽話,這麽多年來,也忍不住一直想著自從公主進了東宮,那之前和之後的很多事情。其實,皇帝對她不算壞,頂多是不冷不熱,如果不是那次桑蠶禮上,沈千絡舉止失格,親手剪壞了緇衣,或許日子就會這麽安安穩穩地過下去。
初入京城時,沈千絡才剛滿十六歲。不諳世事的年紀,彼時先帝還在,說是等過幾年,再給她找一個如意郎君。沈千絡相信了這話。可還沒到一年,姑母沈貴妃忽然急病離世,當時洛國正逢邊患,為了讓朝廷出兵增援,也為了穩住洛國百姓的心,自己的父親主動上書給皇上,請求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太子蕭若,成為太子妃。
人人都知道沈千絡是洛國的瑞女,她出生之日,幹旱的洛國連下了三日大雪,在她出生之後,洛國也是年年風調雨順,越來越物富民豐。
這樣的一個人,哪怕是件禮物,估計也沒有人會拒絕。蕭若也一樣。沈千絡竟這樣被塞進了東宮,成了太子妃。
可是沈千絡卻比任何人都清楚,蕭若對她無情。她也不愛蕭若。即使是後來,給她皇後的尊位,也是把她當成一樣東西,或者是轄製住自己父王的人質來看。
想到這裏,沈千絡又忍不住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落霞立刻遞上去一方素帕。沈千絡立刻用帕子捂住嘴。落霞順著沈千絡抖動的肩膀看上去,看到了她濃密的黑發,從前戴慣了金銀寶石發冠,如今卻隻用一根木頭簪子隨便挽住,小小的臉上,雖然容顏憔悴,但是依舊是個美貌十足的佳人。
落霞心裏除了傷心,也有生氣。她不明白,為什麽皇帝蕭玨要對他的結發妻子如此殘酷,竟然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一間像樣的屋子都不願意給她。
“落霞,我想到外麵坐坐。你扶我出去吧。”
落霞立刻搬了一把楊木圈椅到院內,然後又進屋裏去扶沈千絡。那把椅子被放在一棵梨花書底下,沈千絡看了,忍不住說道:“這倒是個好地方,就在這裏吧。”
沈千絡坐了下來,頂著外麵淡淡的陽光。落霞一直在旁邊站著,沈千絡再三說了之後,她才拿了一個小凳子,坐到沈千絡的身邊。落霞的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沈千絡,不知怎麽,她卻覺得沈千絡已經病得蒼白的臉上,此刻竟然有了一兩分血色似的。
沈千絡虛虛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看著前方。半晌,她卻忽然地看了落霞一眼,然後從自己貼身的衣服裏掏出一塊金質的令牌,說道:“落霞,你跟了我,這麽多年,一直也沒有享福。拿上這個,還有,我在那螺鈿小盒子裏放的一些散碎的銀子和首飾,你,都拿走,出宮去,買個宅子,好好過日子.....”
話還沒說完,沈千絡就又陷入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中。落霞此刻也顧不得別的,立刻伸手把她抱住,又說道;“娘娘,奴婢不離開您!不管是生是死,奴婢隻守著娘娘。”
沈千絡搖了搖頭,說道:“我一個人如此就罷了,幹嘛還帶上別人....”
此時的沈千絡已經很是虛弱,落霞隻能把她抱住懷裏,讓她靠著自己,靜靜地呆著。半晌,沈千絡的口中卻忽然念出了兩句詩:“行到春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船時。”
忽而,她卻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說道:“可惜了。我怕是等不到可以坐上回家的船了。”
落霞哭著說道:“娘娘,要不然,我們去跟陛下認錯吧,其實,要不是因為晴昭儀.....”
沈千絡卻僅僅抓住她的手,說道;“不必....其實,我還要感謝她,陛下她,隻是需要一個洛國的人在他身邊,無論是誰,現在,有了,有了晴昭儀,我也可以,解脫了。”
落霞再也忍不住,雙手抱著已經氣息微弱的沈千絡,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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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飄起雪片的時候,蕭若和蕭南正走在長長的宮道上,說著春天圍獵的事情。這時,走在前麵的蕭若卻忽然頓住腳,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說道;“老七,下雪了。”
蕭南這才感覺到臉上的濕潤,伸手摸了一把,繼而抬頭看天。果然正落著陣陣飛雪,在這綠葉紅牆之中,倒顯得有些突兀怪異。
蕭南隻得說道:“是啊皇兄,不知道這時節怎麽下雪了,看著倒跟下花雨似的。”
這時候,一個宮人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在近著蕭若的地方跪下,擦著額頭上的汗,見他清冷的眼光投過來,才說道:“陛下,陛下,冷宮的皇後娘娘,薨了。”
蕭若目光一滯,繼而說道:“怎麽會..........”
宮人又磕了一個頭:“陛下,奴才不敢撒謊.....皇後娘娘她,確實薨了..........”
蕭若微揚的劍眉蹙起,一雙朗目裏閃過寒光,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裏少了很多平時的威嚴,問道:“什麽時候.........”
宮人回道:“奴才是冷宮裏服侍的下人,也不知道準時辰,隻是,娘娘身邊的宮女跑出來說的,小的不敢耽誤,所以立刻來稟告陛下,聽說,就是下雪的時候......”
入夜,按照蕭若的吩咐,落霞到了明瑞殿中。自己的皇後已經薨逝,蕭若卻還穿著那件明黃色的海繡龍長衫,腰間束著白玉腰帶。他的聲音像是化不開的寒冰:“皇後為何會薨逝?”
落霞忍著十二分的生氣和傷心,說道:“回陛下的話,娘娘去年到了冷宮之時,其實就有病了。而且,冷宮那地方,夏天熱,冬天冷,平時也見不到好吃食,有豆腐蘑菇,就算是好的,娘娘的身子本來就虛弱,能挺到今天,已將不錯了。”
蕭若緊緊蹙眉,張了張嘴,卻終沒說話。最後,依舊是落霞說出了沈千絡最後的遺願,她想自己的屍身能夠回歸本家,葬在洛國的土地上。
但是,蕭若卻連這最後的一點願望都不滿足她。他隻是說了兩個字;“不行。”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蕭若的神色全然不像一個穩坐皇位的君王,卻儼然是一個任性至極的孩子。霸道又執拗。不留一絲餘地。
這時候,殿外響起了一個女子的歌聲。讓所有人都驚訝起來。這歌聲空靈幽遠,像是安魂樂,又像是送行曲,飄飄****,越來越遠,像是往另一個空間去了一般。
此刻,成為一縷幽魂的沈千絡不知怎的,竟被這歌聲牽引著到了到了蕭若的寢殿。看著跪在地上的落霞,她忍不住皺眉思索,自己的命沒了,但是還沒給落霞找到一個好去處,就讓她那麽跪在那裏。
而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沈千絡卻是看都不想看。雖然隻是索然無味的夫妻,但是她卻一直覺得,憑著稀薄的情分,他總會答應自己最後的請求。
但是他卻連自己最後的遺願都要搖頭拒絕。想到這裏,沈千絡忍不住上前幾步,走到了蕭若麵前,想要給他一巴掌。
但是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沈千絡卻頓住了。她竟然發現,蕭若潔白如玉的臉上,竟然有一滴淚水劃過。
沈千絡從未見過蕭若的眼淚。那他現在,為何而哭,難道,是為了自己嗎?
她往前走了幾步,想要等一等。可是那歌聲卻再次傳來。沈千絡隻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很快,就沒有知覺了。
沈千絡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在行動的馬車之上。她有點艱難地坐起來,還以為是什麽借屍還魂之類的怪事。睜大有點混沌的眼睛,坐在她麵前的竟然是落霞,不僅有落霞,還有江月。
沈千絡記得自己明明已經雙眼一黑,人事不省。都覺得自己的魂兒已經飄飄****地往洛國去了,怎麽這一眨眼,就到了馬車上。不僅如此,她看落霞的樣子,好像年輕了不少。而且,她明明記得,江月在她做皇後的第二年,沈晴絲入宮後不久,便背叛了自己,跟著她去了。
怎麽她現在也在馬車上。沈千絡啟動有些幹澀的嘴唇,說道:“這是在哪?”
落霞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看,道:“像是已經過了汴州,馬上就要到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