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所有人裏,我隻在乎她。
反攻第一戰要過崇川山峽經河洛鎮, 再夜渡黑淳坨河,兵分三路分別攻打,狼奴和江熾所率領的那隊主攻韃靼左翼。
一切進行得倒還順利, 狼奴嚴格按照江霖和程英謙之前的交代,夜間下令要人銜草馬銜環, 暗中行進,直到過了黑淳坨河, 再一把火燒了韃靼的糧草和營帳,待他們從中反應過來之前就開始四麵截殺。
馬蹄尚潮,夜空漆黑,不遠處火光衝天, 煙氣繚繞, 人馬嘶鳴聲不斷。
不到半刻鍾,那群本還在睡夢中的韃靼都清醒過來了,持著彎刀跨馬殺來。狼奴領著眾位將士奮力搏殺著。
“小將軍——”孫晉扶了一把方才突然恍惚了一下險些墜馬的江熾, 緊張問,“您還能堅持得住嗎?”
“堅持不住大不了就是一死。”江熾推開他的手, 不管不顧地馭馬往前直衝,不甘心落在他人之後。
孫晉急得不行,一直在後側拚殺的餘采晟聞聲立刻趕上, 不禁皺眉。江熾病的這些天別說藥了,飯都沒怎麽好好吃,人瘦了許多,雖然他們這一行有多位將領跟隨, 但並不都能時時注意著他, 難免教人擔心。
狼奴一劍砍死四五個韃靼, 側頭往後看, 江熾竟勉力跟了上來,一聲不吭地斬殺著。興許是因為月光寒涼,他又騎著白馬、披著銀甲,臉色看起來極差,像隨時都能從馬上跌下去。
狼奴搞不懂他為什麽非要跟過來,更搞不懂為什麽江霖還要對他這種行為大加讚賞,毫不猶豫地答應。好像完全不把命當命來重視。
刀疤餘提議讓他跟他們一組,狼奴沒什麽異議,對他來說跟誰一起打都一樣,能打贏就行。但江熾本人看起來並不怎麽高興。
他這人好擰巴,狼奴覺得有點煩,而且想起了殿下之前交代過他的話,說江熾心思深,不像安好心的樣子,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可如今他在江家軍,這是江家父子的地盤,他根本沒辦法遠離,譬如此刻,他們成了一隊,他就在他身邊打,江霖相當於是把他交給他來照看了,他臉再臭,狼奴也不能真的不管。
正想到這,韃靼本營帳的幾個高階將領率軍衝殺過來了,怒火中燒,高舉起足有一人高的大砍刀就嘩嘩殺來。
狼奴凝神駕馬對付,才將其中一人的砍刀打落在地,忽聽側後方傳來一陣悶響,他抽空回頭看了眼,江熾竟在馬上吐了口血,持槍持劍的手無力顫抖著和那把衝他四麵砍來的大刀相抗衡著。
孫晉和餘采晟等人都還被圍在後麵拚殺著,一時間根本無法趕過來幫他。狼奴抿唇一腳將眼前的韃靼小頭子踢翻下去一個,奪了他的大砍刀就把他連人帶馬剁成了幾塊。
他一旋身揮刀把江熾身側兩個韃靼都劈砍成了幾半,各種黏糊糊的心肝肺和腸子散落各處。狼奴挑了其中一把大砍刀甩給江熾拿著:“這個好用,你拿著吧。”
不想江熾看到地上那幾灘糟物和雪亮砍刀上濃稠的血,竟然沒拿得住刀,還伏在馬背上劇烈地幹嘔了起來。
對麵的韃靼在激烈的交戰中看到後爆出了幾聲大笑,有人說著蹩腳的漢話:“大元帥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原來是個見血就暈的懦夫!”
“懦夫,懦夫!”
“狼神辛鞘,你還管他幹什麽?讓他死,讓他死!”
他們一邊笑一邊以更猛烈的攻勢擊來。
狼奴皺眉,看江熾嘔半天什麽都沒嘔出來還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既嫌棄又不能真的撂下他不管,隻能在連殺幾個大笑著的韃靼後,拿刀背攔到江熾的腰腹部,把他連人帶馬弄到了自己身旁來挨著。江熾還要掙紮,狼奴拿刀背在他背部拍了一下:“老實一點,別把自己搞死了。”
“我根本用不著你多管!”江熾抬手去推刀,還想牽馬越過狼奴的位置趁機再往前去殺。
隻這一分神的功夫,又有兩把大砍刀朝這打來,朝他脖頸後方就要砍下去。
狼奴立刻折回身抽刀去救他,大聲罵了一句:“你好煩啊!”
要砍江熾脖子的韃靼被他劈死在了馬下,將要落下去的砍刀也墜於地麵了,江熾還想朝前莽衝,側首卻見狼奴因為無法在刀劍揮下後的一瞬間內再馭馬轉圜,而被無聲繞至他身後的一個韃靼砍中了背部。
也許是因為刀鋒落下的一瞬間還感覺不到疼,狼奴眉都沒皺一下,迅速轉回去後砍死了對他下手的那個韃靼,又連殺數人。
狼奴解決了一直纏在自己身邊的幾個韃靼後,背手持刀繼續馭馬往前,不斷領人推移著戰線。
江熾神誌終於清醒過來,又聽狼奴冷聲道:“不能打你就老老實實待在後麵,你想死,多的是人想活,能不能多為你的部下想一想?”
那幾個高階將領死傷大半,剩下的蝦兵蟹將就好對付多了,幾個副將從後麵追了上來,餘采晟看到了狼奴背上那道深長的刀傷,問都來不及問,怒火衝天地大叫著一連砍殺數人。
這一戰打到天明的時候才停,屍橫遍野,火燒不盡,鮮血順著清晨凝結在草葉上的露水汩汩匯進黑淳坨河,染紅了河水。有口渴的將士見了,大笑著拿水囊去裝,說今天算是能生飲韃虜血了。
江熾看見後又伏在地上嘔了半天。
清點完地上的屍首以及搜刮來的糧草兵械,著人在此駐守後,一行人安營紮寨稍歇,隨時準備迎擊下一戰。
“軍醫,軍醫呢!”餘采晟上前要扶狼奴下馬,大喊著讓人去找軍醫,不想狼奴沒要他扶,自己輕輕鬆鬆地從馬上翻下來了,手背到身後摸了摸,一邊往營帳走一邊問他,“好像有點長,看著是不是很醜啊?”
“我的小祖宗誒你管什麽醜不醜的啊!這他娘能要人命啊!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趕緊上藥包紮,別化膿了也得風寒!”
“我很少生病的,不用緊張啊。”狼奴無所謂地擦了劍,然後收到刀鞘裏,進了陳虎剛給收拾出來的營帳,在餘采晟也要跟著進來時回身拿劍一擋,“我上藥你進來幹什麽?”
餘采晟急得不行,差點爆粗口,這時一小將從外過來了,給狼奴遞去一捧藍布:“辛將軍,您的信到了!”
狼奴立刻丟了劍,拿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接過了藍布包,看著這鼓鼓囊囊的一堆,笑渦藏都藏不住:“好多呀!”
“是啊,辛將軍的信是最多的!”那小將笑著走了。
狼奴抱著那藍布就要拆開,餘采晟恨不得劈手給他全奪過來,狼奴自然不讓,他隻能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先別看信,把傷口給處理了再說。
“我自己能弄,你管別人去。”狼奴最避諱的就是洗澡上藥的時候被人看著,所以很多時候連軍醫都不讓跟進來,更煩餘采晟這種動不動想掀他衣服的人。
餘采晟見他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好像這傷壓根不在他身上一樣,勉強放心點了,看他打開藍布數信封,不由道:“那你這傷不能不處理吧?處理不及時留個大疤多難看?你手再長,眼睛不長後腦勺上看得見個啥?這樣,你趴那去,我來給你弄!你還能順便看看信。”
狼奴懷疑地看向他。
餘采晟指指自己臉上的疤:“見著沒,這我當年自己對鏡子縫的,樣子不醜吧?我跟你說,那些軍醫手一個個糙得跟什麽似的,恨不得把疤縫成蜈蚣,別提有多醜了!”
狼奴猶豫著蹙了蹙眉:“我不想留疤,很醜,殿下會嫌棄,能不縫就不縫吧。我的疤已經夠多了。”
雖然殿下說歡愛時摸到他身上的疤會覺得有種奇異的刺激,可是更多的時候她看也不願意看,隻會在黑暗裏用指腹一遍一遍地摩挲著,動作又輕又癢,不知在想什麽。
也許殿下是在心疼他。狼奴心尖一熱,旋即想若自己真帶這麽長、這麽深的疤回去了,那殿下看到得心疼成什麽樣。他不能讓她擔心。
“那你還廢話個什麽勁兒!來來來,趴上去,我給你弄,隻要及時止血,讓傷口盡快開始愈合,用最好的祛疤膏藥,保管你一點痕跡都不留!”餘采晟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到**去。
狼奴先把信封都放下,解了腰間的木奴和劍放到桌上,臨要把甲胄脫下時警惕道:“說好隻上藥,你別亂碰我。”
餘采晟又緊張又想笑,拿了陳虎遞進來的藥箱放桌上打開:“你小子想什麽呢?我什麽時候要亂碰你了?”
“反正我感覺你最近一年都很奇怪。”狼奴把甲衣疊好放到一旁,抱著藍布趴到**去了,把信一一攤放在麵前,“你快點吧。”
餘采晟拿著繃帶和藥瓶的手都在抖,坐到床沿,先看了眼那道從左邊肩胛一直劃到右邊胸下位置的傷口,才把東西放下來,找剪子給他剪破衣服。
狼奴把信整整齊齊地擺了兩排,數了又數,語氣悶悶的:“殿下怎麽隻給我寫了一封,還是好薄的一封……比辛鞍還少。”
其實辛鞍是話最多的,也不知道怎麽能有那麽多想說的話,封了五六封,一封比一封厚,狼奴都不興看。
他拿起封上寫狼奴二字的信,一摸就知道裏麵頂多三頁紙。他心裏難過起來,既想立馬打開看看殿下給他寫了什麽,又怕信上寫的是他不願見到的內容。且這麽薄,一眼掃過去就看完了,他舍不得。
狼奴放下這封,去拿師父師娘寫的那幾封,忽然感覺背上那塊衣服被剪下後刀疤餘的動作停住了,臉枕著枕頭回看他:“你幹嘛呢?”
“我……我,我給你上藥啊。”餘采晟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快點弄。”
狼奴把師父師娘的信一一看完了才去看辛鞍的,果然是一堆車軲轆的廢話,看兩張就直接略到最後去了。
背上刀疤餘開始給他清理傷口了,沾著酒水的巾子時輕時重,狼奴不禁道:“你認真一點啊,我不要留疤。”
刀疤餘吸吸氣,半天才“嗯”了聲。
把其他信都封好放好後,狼奴猶豫再三,還是咬著唇拾起了殿下給他寫的那封。
竟然隻有一張紙。
狼奴指尖發抖,抽出來時忍不住用手掌捂住了,深吸了一口氣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一行字。
“李白,《春思》。”
狼奴眉心微鬆,把手移開了,入目卻隻有三句詩。
正正反反,就這三句。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
狼奴低喃著:“是那首講女孩兒心事的詩啊。”
營帳外,孫晉緊跟著一路往前走的江熾,勸道:“小將軍,您要送藥沒必要親自去嘛,您自己還沒讓大夫把過脈呢,還是快點回去歇著吧!”
“誰說要給他送藥了。”江熾麵色不甚自然地將手裏的金鱗散塞進了袖子裏,抱臂繼續往前走,腳步還快了幾分,“看在他救過我兩次的份上,我親自去看看他的笑話而已。多管閑事,活該他傷個半死。”
孫晉撓著頭:“您就別口是心非了吧,這金鱗散比金瘡藥還珍貴,千金難買的東西啊……”
走到營帳前,聽到裏麵的說話聲,江熾下意識停了步子。
狼奴正壓著聲音責問餘采晟:“你碰我腰幹什麽?!”
餘采晟忙讓他趕緊再躺好,解釋道:“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這,你這腰脊上怎麽有個紅點子啊?我還以為是血,擦半天沒擦掉!”
“不是血,殿下說是小紅痣。”狼奴想到殿下指尖輕輕觸上時的感覺,臉不禁紅了,並未注意到餘采晟異樣的神情,“她誇我這痣長得很別致,很好看。”
可惜他哄她親一親時,她並不肯。
餘采晟平複著激動的心緒:“你,你這痣,是生來就有的?”
帳外的江熾呼吸瞬刻間凝滯住,暗握著藥瓶的五指乍然收緊。
他想起了那日在馬場上無意間聽到的父親和餘采晟說的話。
“不知道。”狼奴回頭繼續看那張信紙,每個字都不放過地來回看,深怕遺漏了其中的深意,“我後腦勺上又沒長眼睛,怎麽看得見。”
餘采晟哆哆嗦嗦地把藥瓶藥罐收拾好,一股腦全亂七八糟地堆藥箱裏麵了,看著那顆陷在少年腰脊上米粒大小的紅痣,嘴幾乎要咧到耳朵根,眼淚卻先一顆顆砸下來了。
他張張嘴,心裏有無限多的話想說,偏偏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小,小,小世……”餘采晟幾要失語,淩亂地組織著語言,“你沒死,你真沒死!我……”
狼奴受不了他了,抬手摸摸,繃帶已經都弄好了,就是結係得不咋地,狼奴坐起身,拿起備在一邊的幹淨衣服換上了,皺眉道:“這點傷,當然死不了。你到底怎麽了?”
餘采晟漸漸冷靜下來,抬手臂揩了一把眼淚鼻涕,這就要拉他出門。
狼奴覺得莫名其妙,很是嫌惡地劈手打在他的肩膀上,餘采晟瞬間疼得說不出話了,鬆開了拽他的手。
狼奴穿好衣服理著袖擺沉聲道:“說了,不許亂扒拉我。你愛幹淨一點好不好?”
餘采晟管不了那麽多,換隻手臂拉他:“我帶你去見江元帥,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說,孩子,你聽我的,快跟我走!”
狼奴手裏還拿著殿下給他寫的信,掙脫了他的手:“到底什麽事,軍情嗎?你剛剛怎麽不說?”
他把信重新放回信封裏,塞到胸膛護著,這才走到他前麵往帳前去:“重要的軍情也能忘了說,耽擱到現在。”
餘采晟跛著腿趕緊跟上他:“對對對,你甭管這些,跟我過去就是了!”
剛出營帳,卻看到江熾轉身欲走的身影,孫晉在旁邊忙問:“小將軍,您不是要給辛將軍送金鱗散的嗎?怎麽這就要走?”
餘采晟一愣,狼奴站在原地偏頭看向江熾,江熾停步片刻,慢慢轉了過來,卻將目光投向餘采晟。
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原來辛鞘就是他這些年素未謀麵的親哥哥啊。
雖然難以置信,但他竟然,確實還活著。仔細看看,好像他的眉眼與父親母親的,確有一點相像。
餘采晟早就猜到了,所以才那麽想撮合他們父子三人的關係。
江熾緩緩將視線落到狼奴身上,他正用那雙過分明亮卻流露著不耐與不解的眼睛與他對視。
他處處壓製著他。
父親說,如果不是他當年死了,這世上根本不會再有他。
他的存在,隻是為了代替這個素未謀麵的哥哥而已。
他努力這麽多年,努力做到最好,父親至今也未將世子之位請封於他。
一旦他們相認,他會是什麽結局?
江熾笑了下,話是對孫晉說的:“早說過,不要隨便揣度我的意思。我平生最厭惡最厭惡的,就是多管閑事,假意惺惺之人。你以為他這幾次三番,是真心想要救我嗎?還不是想立軍功,想我父親多賞識他一二。說不準要我和他組成一隊,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可是您手裏的藥不是……”
江熾攤開手,拋了兩下藥瓶,慢條斯理地打開藥塞,直接將藥粉悉數傾倒於地:“給他這種喝狼奶長大的野孩子看看,什麽才是好東西。可惜再好的東西,他一個奴隸,這輩子都沒資格用。”
孫晉臉色一變,看著這突然變化的氛圍,縮著腦袋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狼奴還沒什麽反應,餘采晟原先的激動情緒瞬間消褪了:“小將軍,您,您怎能這麽說小鞘?他可是你親……”
“是我什麽?”江熾陰惻惻地看著他笑,“一個狼妖,一個怪物,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奴隸,能是我的什麽?該不會真以為他救了我的命,我就會感恩戴德了吧?癡想妄想。他要真與我有什麽不得了的關係,我還嫌惡心呢。”
“我是喝狼奶長大的野孩子,是殿下小奴隸,可我不是你的奴,不是除殿下以外任何人的奴。”狼奴沒什麽表情變化,無所謂道,“金鱗散並不算什麽好東西啊,小時候殿下把我從上林苑帶回來,用的就是最好的藥,殿下從不吝嗇對我的愛。你以為的好東西,我並不稀罕。”
狼奴讓人把自己和餘采晟的馬牽來,準備奔過黑淳坨河去找江霖了。路過江熾時,他垂睨著他:“我救你也跟什麽軍功無關,我的能力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高,完全不需要通過你來達成我想要的目的。你別太自作多情。老餘,走吧。”
狼奴跨上馬,卻見餘采晟還站在原地張口欲言,呆愣著不動,不由催道:“別發呆了,快點!”
餘采晟木木地騎上馬,卻一個顛簸摔下來了,膝蓋磕在地上,疼得嘴都抖了,抖著抖著眼淚落下來。
狼奴忙下了馬去扶他,餘采晟不知在想什麽,由他攙著才勉強騎上去。
狼奴策馬朝河畔而去,回頭卻見餘采晟還在後麵慢慢踱著,生氣發問:“你不是說事情很緊急嗎?”
凝望著寬闊河流裏依然流不盡的紅血,餘采晟牽馬在狼奴身側停下了:“小將軍說的話,太不應該了。他怎麽能這樣想你……”
“不奇怪,很多人都這麽認為,比如江伯伯,也這麽想的。他不止一次說我可惜,可惜是狼養大的。”
餘采晟心一抽一抽地泛絞痛,他五指緊扣胸口,艱難地問:“如果,孩子,我說如果……你江伯伯是你父親,江小將軍是你親兄弟,你會恨他們嗎?”
狼奴在風聲與水聲中側頭看他:“你的問題好奇怪。”
餘采晟覺得風吹得他渾身疼,腿疼,心疼,眼窩子也疼:“所以才是如果。”
狼奴拍拍馬兒鬃毛上落的灰,語氣尋常道:“為什麽要恨他們,不管他們是我的什麽,我都不會恨。”
“可他們那樣說你。”
“雖然難聽,但他們說的是事實,也是世上所有人的偏見。我不會因為厭惡別人對我的偏見而去要求他們正視我,我會自己打破偏見。殿下的小奴隸,在我眼裏從來不是屈辱的身份,我愛她,她也愛我,隻要我和她能在一起,不論是以什麽身份,我都能成為她的驕傲。”
狼奴對著沿河吹來的春風彎著眼睛笑了:“我會娶她,做她名正言順的小狼夫君。這世上所有人裏,我隻在乎她。”
“可我的如果是,他們是你親人呢?一個是你親生父親,一個是你親兄弟。”
狼奴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又望望遠處,空氣中仍流溢著散不盡的血腥味,他淡淡道:“不重要啊。他們討厭我,和我是他們的誰,有關係嗎?我對他們恨還是不恨,也跟他們是我的誰無關。我不需要父母,我的母親隻有一個,是當年給我喝奶,教我狩獵的狼王,他們誰都看不起的狼。”
“江元帥位高權重,如果你是他的孩子,他這麽欣賞你,一定會把江家軍托付給你,你不是想做這世上最大的權貴嗎?隻要成了江家的世子,你就是世上最驕傲明朗的少年郎。”
“我不需要。我會殺了韃靼王,滅了他的國,把這作為聘禮奉給殿下。軍功,我自己能掙。”狼奴不想再說下去了,一鞭子打在餘采晟的馬上,“走啊!”
馬兒吃痛往前飛奔,餘采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迫攥著韁繩大叫起來。
狼奴踏著水花跟上了。
餘采晟心緒不安。
沒想到江小將軍竟然會這麽想狼奴……拋開別的不說,他救了他兩回!哪怕心裏這麽想了,又怎麽能當眾說出來?
小將軍原本就對狼奴有幾分嫉妒,從在馬場對他使陰招那件事上就能看出來,更不用說這兩個月以來他對他單方麵的明爭暗鬥了。
餘采晟本以為狼奴救過他、照顧過他,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能有所改善了,可這結果實在太讓人震驚失望。
如果他現在就把狼奴其實是小世子的真相公之於眾,江熾得知這一切,會發生什麽?
狼奴未必會恨江熾,江熾卻一定會恨他。
狼奴哪怕披著一個奴的身份都能如此耀眼,若拿了江熾本捱到弱冠之年就能得到世子之位,江熾怎會善罷甘休?
後果不堪設想。
餘采晟突然拉停了馬。
狼奴又跑出去一段路後才回頭問他:“你又怎麽了?”
“孩子,我記錯了,沒有什麽軍情。我們回去吧。”餘采晟勉強露出個笑道。
快到五月了,天越來越熱,楚言枝將身上的春衫褪下換上了更為輕薄的夏衣。婚期越來越近,禮部將婚服送到了慈寧宮,讓楚言枝試穿看看,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再送回去改。
婚服是由八十一位繡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每一處細節都經得起細細欣賞,但楚言枝看了一眼,便讓人收起了。
紅裳和繡杏催她換,娘親也進來說想看看枝枝穿上嫁衣會有多美。楚言枝仍然不想,最後以皇奶奶病重,她實在無心應付這些事情為由推拒了。
楚言枝倚靠著雕鳥刻花的架子床,半身隱在暗處,隔著珠簾,看向同樣被放置於雕鳥刻花的櫃子裏,隱在暗處的精美嫁衣。
慈寧宮內依然燃著信靈香,這悠遠的香氣亦無法遮掩住這宮內從每一處角落泛出的沉沉腐朽氣息。
楚言枝慢慢扇動著團扇,思緒飄遠,飄到遠隔千裏之外的北地。
聽狼奴說,那裏望也望不到盡頭,風和雪冷極了,日光與花香也暖極了。
她不會在這宮牆裏悶到死,可她愛的人會。皇奶奶會,娘親會,年嬤嬤也會。
她不想嫁給姚令。
不論用多少美好的理由去裝飾,她一想到這件事,心口就是堵的,下意識要回避。
她不愛他。
楚言枝從前以為婚姻不需要相愛,搭夥過完一生就行了,可興許姚令的話是對的,她如今既無法想象和一個不愛的人同床共枕、為他生孩子,也無法想象和一個不愛的人相對著直到老死。
“殿下,太後娘娘醒了。”蓮桃進來回稟道。
正在和紅裳一起把嫁衣放好關櫃子門的繡杏低低歎了聲氣:“……睡了整整兩天兩夜啊。”
楚言枝回神,不待人扶,立刻去往隔壁內室,一進門,又不由放緩了腳步,麵上帶了幾分笑意,乖乖甜甜地對倚坐著的荀太後喊了聲:“皇奶奶,您醒啦。”
荀太後看著她走進來,輕輕點了點頭。
等楚言枝在床沿坐下了,荀太後抬起幹瘦的手,摸了摸她的頭。
楚言枝握了她的手,要接過如淨嬤嬤遞來的粥喂她,荀太後卻搖搖頭道:“皇奶奶不餓。”
楚言枝捧著粥碗的手控製不住得有點抖。
她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笑意,擱下碗後,往裏稍稍坐了些,輕輕抱住荀太後:“皇奶奶。”
荀太後撫著她的背:“你父皇和你娘親,都在正殿?”
楚言枝略微點頭。
“方才我聽如淨說,禮部將你的嫁衣送到了,很漂亮。皇奶奶等不到你出嫁那天了,枝枝,穿上給皇奶奶看看好不好?”
楚言枝氣息微哽:“……不穿,皇奶奶等六月就能看到了。”
荀太後笑笑:“好孩子。”
楚言枝閉了閉眼,暗暗揩去眼角的淚,終於還是起身回廂房換婚服了。
婚服層層疊疊,每一處細節都很貼合她的身形,宮婢們圍著她誇讚。紅裳和繡杏要扶她再過去,楚言枝卻一步步走到妝台前坐下了。
“把鳳冠也帶上吧。教習嬤嬤是不是還沒走?讓她們今日便為我試妝。”
紅裳沉默著退下了,不一時便領了那幾個教習嬤嬤過來。
“老奴我不知給多少貴人化過妝,殿下這張臉是奴婢們化過得最美的!真是黛也多餘,脂粉也多餘,竟教我們沒發揮的餘地!”
楚言枝凝視著銅鏡裏的自己:“嬤嬤對每個人都這樣說的吧。”
“哎呀,這是實話呀!”
教習嬤嬤們都長著張極為喜慶的臉,她們忙忙碌碌地為她挑簪插笄,弄得宮婢們也各個喜氣洋洋的,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似的。
紅裳和繡杏催她們快些,緊趕慢趕,小半個時辰後終於都收弄好了。
楚言枝站起身,才覺得頭頂和肩膀是如此沉重,金銀累物全堆在身上,好似一塊塊大石頭把她的心框起來了,讓她不敢行差踏錯。
她由她們扶著跨過門檻,正是初夏的傍晚時分,她逆著光步步走向荀太後,最後停步,展臂慢旋一圈,笑問:“皇奶奶,枝枝美嗎?”
荀太後看著眼前穿一襲華美嫁衣,身段窈窕姿儀端莊的楚言枝,目光卻恍惚起來,好像看到那年捂著手“蹬蹬瞪”朝她跑來的小女孩兒,小枝枝仰著頭說,“皇奶奶,我抓住了一隻蝴蝶!”
她叫如淨拿來了琉璃瓶子,小枝枝小心翼翼地張開白嫩的小手,裏麵卻躺著一隻再也扇不動翅膀的死蝶。
“很美,枝枝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兒。”荀太後眼裏含了淚,對她招手,“過來。”
楚言枝拖著這副沉重的軀體,又回到皇奶奶身邊坐下。
荀太後支撐著自己坐直了,卻抬手開始為她拆頭上的鳳冠與金累絲的釵,釵拔了一根又一根下來,楚言枝方才被繃緊的每一根發都變得鬆弛起來。
“皇奶奶……”
荀太後依然沒有停下動作,如淨嬤嬤欲要相攔,亦被她搖頭拒絕了。
“我們家枝枝沒有這些東西,也會是最美的女孩子。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荀太後最後將她的鳳冠取下,放在了錦被之上。
楚言枝散著滿頭烏發,荀太後看著她,對如淨嬤嬤道:“把我剛才準備的那兩隻香囊拿來。”
如淨嬤嬤依言去了,不一時端了個紫檀木的托盤,盤上放置了兩枚繡福字的墜流蘇紅香囊。
“枝枝,皇奶奶幫不了你別的什麽,隻希望你能永遠快樂下去。這兩枚香囊,一隻是留給你的,一隻是留給你三姐姐姝兒的。皇奶奶知道,姝兒有大誌向,她不該被囿於宮牆。而你呢,”荀太後握住她的手,“你也不該被困在這裏,不該被困在這世上不管是愛你的,還是不愛你的人的期望裏。不要怕,枝枝。”
荀太後將其中一隻香囊放置於她手心:“不知你們兩個,哪個會先用上它。世間萬般法,何法得自然。你父皇是個薄情的人,興許他的薄情,追根到底,是因為我從他幼時起便沒有好好愛他過。若有一日他為著你們的事生氣,你把這個交給他看。”
荀太後輕輕歎了口氣:“因果如此,或許最後要終結於我。”
楚言枝收緊握著香囊的手,已泣不成聲。
荀太後用越來越涼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淚,笑著道:“皇奶奶教過你的話,你都忘記了?生死皆無需懼怕,隻需等待。”
楚言枝便含淚彎唇露出一個笑,握著她的手點頭。
“我累了,又想睡了。”荀太後緩慢地眨著眼睛。
楚言枝仍握著她的手不放,如淨嬤嬤扶著荀太後平躺下來。
荀太後慢慢闔上了眼。
香籠內信靈香悠悠升起,無風自散,如天邊時卷時舒的雲。
荀太後看起來和以往數次睡著時的樣子並無不同,眉目舒展,唇畔含笑。
唯獨楚言枝握著的那隻手,在從溫熱變為冰涼。
楚言枝對著她盡力地笑,盡力地回憶她曾說過的話,想這人間生生死死,都是注定要來的遺憾。
可她再也沒有皇奶奶了。
這棲棲遑遑的世上,這冰冷的深宮,少了一個愛她的人。
成安二十一年五月初三的傍晚,皇太後荀氏薨逝。
帝大慟,輟朝十五日,舉國縞服治喪,葬於皇陵,諡號敏仁。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2-19 23:52:57~2023-02-20 23:57: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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