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樂園的餐廳很難有絕對寧靜的環境, 時時刻刻都充斥著歡聲笑語和律動的音樂。

紀阮接電話的模樣很安靜,隻看表情完全猜不出對麵說了什麽。

室友們聚精會神地盯著紀阮,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們這一桌就成了整個餐廳的異類, 安靜得格格不入。

“嗯……好……我知道了學姐……沒關係的……”

紀阮笑著掛斷電話, 韓小林立馬出聲:“怎麽樣?學姐說什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跟我道歉。”紀阮揉了揉耳朵, 整個樂園的環繞音響不停在播放強節奏感的音樂, 聲音對他來說有點吵了。

秦山撓撓後腦:“沒別的了嗎?”

在他看來, 學姐應該不是隻會口頭表達的人, 這事她雖然沒任何錯, 但依她的性格, 怎麽也要讓林清當麵給紀阮道歉。

紀阮笑了笑,說:“她還說要見一麵呢, 很鄭重地表示會給出一個讓我滿意的結果, 大概是要讓林清自己來吧。”

秦山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這才對嘛。”

韓小林抱著胳膊:“光道歉怎麽夠, 總不能讓他嘴皮子上下一翻這事兒就掩過去了吧?我真看不慣他那假清高的樣子。”

紀阮有一下沒一下捏著耳廓, 慢悠悠道:“學姐說了會有結果就一定會有, 到時候再看唄——誒?”

他忽然轉頭看向窗外, 眼神卻沒有焦點,像在看什麽不具象的東西。

韓小林也當即反應過來:“音樂怎麽停了?出故障了嗎?”

李遇往窗外張望:“不是……沒停,就是聲音調小了。”

韓小林又仔細聽了聽:“對對對,是小了好多。”

顧修義一直低頭看手機, 像在跟什麽人發消息,聞言抬頭:“還吵嗎?”

秦山樂嗬嗬的:“挺好的挺好的, 就這樣正合適,剛真有點太鬧騰了, 怕是中控那邊的人也受不了吧哈哈哈哈。”

李遇笑著喝了口水:“我說我嗓子怎麽這麽幹呢,合著剛才輸出全靠吼啊,都沒發現。”

音樂聲終於降到合理範圍,紀阮悄悄鬆了口氣,有那麽兩秒大家都沒說話,氣氛詭異的安靜。

紀阮下意識扭頭,才發現顧修義一直看著自己,好像秦山他們說的都不作數,一定要從他得到答案才行。

顧修義是從眉眼到臉型輪廓都很幹淨利落的長相,換成感性一點的說法,就是薄情。

這一點紀阮從見到他的第一麵起就很清楚,也從不覺得意外。

可現在他卻從這張臉上捕捉到了一絲可以被稱作柔情的因素,不強烈,非常縹緲微妙。

事實上紀阮最近總有這種感覺,尤其是在兩人用最平常的方式相處的時候,顧修義好像隻是在隨意地說話,卻又好像透露著遠比文字意思深很多的情緒。

這種目光讓紀阮不太自在,他舔了舔嘴唇:“……現在可以了。”

顧修義像是絲毫沒注意到紀阮的恍惚,點了點頭又看向手機,發出最後一條消息,然後摁滅屏幕。

[可以了。]

他看向紀阮,小朋友很乖巧地坐在自己身邊,這下沒有再揉耳朵了。

他拿走紀阮手裏已經涼掉的奶茶,問:“程小姐說什麽時候見麵?”

紀阮滿眼隻有他的奶茶,視線隨著顧修義的手依依不舍地飄遠。

顧修義不得不托著他的下巴掰回來,讓兩人對視:“涼了不能喝,你胃要難受。”

紀阮其實不算特別貪嘴的人,比起真的舍不得那杯奶茶,更多是因為他已經喝掉大半,隻剩一點了卻突然被拿走,想起來覺得心裏難受。

不過顧修義說得沒錯,身體的實質性傷害和心理的那一點點不舒服,當然還是身體更重要。

他垂下眼,懨懨地點頭:“知道了……”

顧修義手指在他臉頰安撫地拍了拍:“乖,回去再讓趙阿姨給你做。”

“……不用了。”紀阮捂嘴打了個哈欠。

“紀阮。”

“嗯?”

顧修義沒說話,挑起紀阮的下巴看他打完哈欠後變紅的眼睛,不僅紅彤彤的還十分水潤。

紀阮眼睛一直很漂亮,但別人不知道,他最漂亮的時候就是這種眼裏含著若有若無水汽的時候。

“你怎麽不說話?”紀阮歪了歪頭,眼波瑩潤。

顧修義收回手,退到安全距離,喝了口水滋潤有些幹澀的嗓子。

“你什麽時候去見麵?”

紀阮眨眨眼:“明天。”

顧修義放下水杯,不著痕跡點了點頭,程子章還算會做事,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臨時約人家出門總歸不太合適,而且——

他看向紀阮,這孩子明顯已經有點累了。

紀阮是那種身體狀況很容易上臉的體質,有時候可能他自己都沒發覺,但關注他的人就能很輕易地看出他狀態到底好不好。

比如現在,他嘴唇顏色就比早上出門時淺淡很多。

“先回家吧。”顧修義站起來虛扶了紀阮一把。

紀阮沒睡午覺,玩了一天確實有些犯困,他沒有反駁,揉了揉眼睛乖順地站在顧修義身邊,看向韓小林他們:“你們回去嗎?”

室友們正保持著一模一樣的玩手機姿勢,試圖從兩人若無旁人的接觸中自我隔絕免除傷害,聽到紀阮的話異口同聲:“不走!!”

紀阮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反應這麽大,愣了兩秒才摸摸鼻尖:“……好吧,那你們慢慢玩哦,我回去睡覺了。”

他抱起捧花騰不出手揮揮,就抿唇笑了笑:“拜拜啦~”

三人目光追隨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顧總給紀阮買了一束巨大的捧花,紀阮瘦瘦小小的,抱著花就像整個人埋在裏麵。

然後韓小林看到顧總很自然地環住了自己好朋友的肩,提醒他小心腳下,一舉一動正經得不行。

紀阮明顯也被唬住了,還衝顧總甜甜一笑說謝謝。

韓小林:“……”

大一新生韓小林,深深感受到了來自三十歲老男人的狡詐。

這家樂園是全市最大的室內遊樂場,從餐廳到大門需要走很久,紀阮沒走多遠就有些氣喘,停下腳步。

顧修義低頭看他:“怎麽了?”

紀阮嘴唇微張,額頭冒出點汗,他這種發量豐富的人頭發一不小心就容易看起來亂糟糟,幾縷發絲和頭頂的紫色小毛球糾纏在一起。

顧修義不由自主想到自家貓剛被接回來的時候,正處在尷尬期的長毛小貓整天都潦草得很,在家裏亂鑽又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明明小小一隻但因為毛太多看起來圓滾滾的,隻有洗澡的時候會縮水成巴掌大。

紀阮現在就很像那種潦草的貓。

他把紀阮纏在毛球上的頭發摘下來,忍著笑又問了一遍:“怎麽了小朋友?”

紀阮嘴唇一張一合,眼巴巴的:“我抱不動了……”

那束花剛才還被他抱在胸前,現在已經垂到了大腿,看上去確實抱得很費勁。

顧修義一愣,他是真沒想到這茬。

他把這束花拿在手裏的時候感覺不到任何重量,可換成紀阮就像要被淹沒一樣。

“……”他一言不發把花接了過來,放在紀阮肩上的手卻沒有要鬆開的意思,摟著紀阮繼續往前走:“真的嬌氣。”

上車後,體格龐大的捧花獨自占據副駕駛的位置,紀阮和顧修義坐在後麵。

他明明困得很,卻不願意睡覺,專心致誌地拈顧修義身上的毛毛。

——全都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沾染上的,屬於紀阮紫色毛衣的毛。

紀阮拈下幾根就往空中一吹,看它們在車內沉悶的空氣裏飄飄****,最後又落回顧修義身上。

反複好幾次都是這樣,不管他吹得多遠,這些毛最終都會飄回遠點,牢牢依附在顧修義的黑色外套上。

“……你衣服裝磁鐵了嗎?”紀阮皺眉。

他眉形很秀氣,細細淡淡的,眉心微微皺起的時候格外雅致漂亮,哪怕像現在這樣有些不耐煩,看上去也是賞心悅目。

顧修義眼神隻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就離開,輕聲歎息:“那就別弄了,回去請趙阿姨幫忙吧。”

紀阮覺得麻煩,顧修義又何嚐不難受。

和那些毛最終都飄回他身上一樣,紀阮吹出的每一口氣也會落到他頸側。

濕熱溫軟的氣息直接覆在皮膚上,能讓顧修義從天靈蓋酥到尾椎骨,對他來說是相當不人道的一場考驗。

他捉住紀阮的手圈進掌心,輕輕給他按揉手腕。

紀阮皮膚細膩光滑,莫名讓人覺得幫他按手腕非但不麻煩,反而更是一種享受。

溫熱的體溫覆蓋上來,紀阮手腕的酸脹好了不少,他滿足地彎了彎眼睛:“顧老板的推拿技術又精進了。”

顧修義笑了聲:“沒辦法,你不是說手累嗎?”

“那是抱花抱的,”紀阮撇嘴,“所以你幹嘛買那麽多,重死了。”

顧修義早就習慣紀阮抱怨式的撒嬌,順著他說:“嗯,我的錯,現在知道你手金貴了。”

紀阮原本就有些累了,手被顧修義用溫暖的體溫包著,困意瞬間席卷,腦袋越垂越低。

“對了,”顧修義趁紀阮徹底睡著前問:“明天我陪你去?”

經過醫院那次,他不太想再讓紀阮自己應付林清,總覺得把人累著不劃算。

紀阮抬頭,困得吸了吸鼻子:“你不上班嗎?”

顧修義一頓,他明天確實有個很重要的會。

“沒關係啦,”紀阮閉上眼睛:“明天是在醫院見,學姐還不能出院,老師也在場,我們說兩句話就走了。”

顧修義仔細想了想,才說:“那這樣吧,我送你過去,結束的時候再來接你。”

反正都是要被接送的,坐誰的車都一樣,紀阮沒理由拒絕。

他實在困得不行,連頭都懶得點,在顧修義肩頭蹭了蹭:“好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