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我。

嗯, 聽起來是個極度乖巧溫順讓人無法抗拒的要求。

紀阮身上溫度很低。

他原本就是常年手腳冰涼的類型,經過這一遭流了那麽多血,身體徹底虧空了, 摸起來就更像個小冰塊。

但他埋在顧修義肩頭,臉頰蹭著顧修義頸側的皮膚時, 顧修義卻覺得很燙, 好像神經末梢都因為這個觸碰燒了起來一樣, 血液也跟著沸騰。

他強壓下內心的悸動, 半是酸楚半是心疼地攏住紀阮, 小心翼翼摟著腰將他完全抱進懷裏。

紀阮肩背單薄又沒有二兩肉,顧修義這麽抱著,能將他嚴嚴實實地罩住。

紀阮顯然很享受擁抱的姿勢,在他懷裏輕輕動了動,而後發出滿意的喟歎。

四月下旬的天氣, 外麵豔陽高照, 街上的女孩們已經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病房裏的空調卻還吹著暖風。

顧修義仔細感受紀阮的體溫, 拍著他的背輕聲問:“現在還冷嗎?”

但沒有回答。

顧修義怕他沒聽清,又貼在他耳邊問了一遍。

病房安安靜靜, 加濕器咕嚕咕嚕冒煙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就是沒有紀阮的回應。

顧修義心髒開始不安地跳動起來。

“紀阮?”

“紀阮……寶貝怎麽了?”

回應他的是肩頭沉沉的一墜。

顧修義快瘋了, 救護車裏紀阮流著安靜無聲躺在他懷裏的記憶又湧上來,恐懼彌漫全身。

·

十幾分鍾後。

病房外圍滿醫生, 病房裏悄無聲息。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息。

顧修義剛才一通操作,幾乎驚動了整個樓層的病房, 有些打著石膏的病人都掙紮著跑出來看熱鬧。

冷靜的大佬主任帶著一堆醫生急匆匆趕來, 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可最後的檢查結果卻隻是, 紀阮又睡著了。

主任看著眼前這個臉色沒徹底恢複過來,看上去還是很想殺人的男人,咳了一聲,絞盡腦汁思考措辭,試圖讓他理解,他愛人隻是睡著了,並不是又昏迷,情況良好沒有任何並發症。

“第一次醒過來能清醒這麽久已經很不容易了,說明他狀態很不錯,身體情況這麽差的病人,就是要多睡覺多休息才能恢複得跟好啊……”

主任欲言又止,最後拍拍顧修義的肩:“放鬆點年輕人,家屬的情緒也會影響到病人的,不要表現得過分緊張。”

顧修義:“……”

顧修義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周圍跑出來看熱鬧的病人及家屬,等了半天發現鬧了個烏龍,其實沒有任何熱鬧,當即一哄而散。

可現場氛圍並沒有好多少,還是安靜中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尷尬。

主任帶教的醫生團隊裏,忽然有人笑了聲,努力活躍道:“沒事就好,人沒事就是大好事嘛哈哈哈哈……”

一兩秒後,大家都應和著笑起來,空氣裏又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虛驚一場,紀阮這一覺隻睡了兩個小時,醒來正好趕得上喝趙阿姨煲的排骨湯。

身體虛弱的人就是比正常人更需要睡眠,這對多數人來說是常識,但不在顧修義的理解範疇。

顧修義本人是早上五六點起床運動,晚上不加班到十二點不睡覺,並且十分樂在其中的超級卷王,人生三十年從未仔細思考過睡眠對人體的重要意義。

這件事被來給紀阮拔針頭的護士告訴趙阿姨後,成了她一個月的笑料,並十分大方地分享給了自己的好朋友——李綏安家剛查出糖尿病鬱鬱寡歡的芳阿姨,讓芳阿姨開懷大笑一整天,身體和心情都好了不少。

為此李綏安還特地發來感謝短信,稱多虧了顧修義的無私奉獻,用富含真心的飽滿情緒留下了這樣一段足以在顧氏年會上被口耳相傳幾十年的傳奇故事,展示了他們董事長和其夫人纏綿悱惻感人至深的愛情。

當然最重要的是,芳阿姨聽後心情好了不少,李綏安家的飯桌上終於又能看得見油渾了。

顧修義知道後,沒做表態,先淡定地去公司內部論壇裏看了一圈,隨手刪了幾個帖子封了幾個賬號。

然後點擊退出,打開手機,找到李綏安裝逼做作的微信頭像,點擊——加入黑名單。

李綏安是一直到後來顧修義帶紀阮再去配體外機時,才被放出來。

此刻,顧修義摟著又睡醒一覺還軟乎乎的紀阮喂排骨湯。

趙阿姨來時先拉著紀阮心疼地慰問一番,在知道顧修義剛才鬧出的烏龍後,擦幹眼淚坐到一邊椅子上,現在抱著手機劈裏啪啦打字不說話了,時不時還笑一聲。

顧修義對老人家的娛樂生活沒有關心,他滿心滿眼都是紀阮,哪怕趙阿姨現在說她又找到了第二春,顧修義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反應,隻稍微考慮下怎麽幫她辦婚宴罷了。

趙阿姨的排骨湯燉得香醇濃稠,是紮紮實實把大骨頭的精華全熬了進去,一打開蓋子整個病房都香氣四溢。

紀阮小口小口喝著顧修義喂進嘴裏的湯,還在琢磨剛才來給他拔針的護士姐姐說的話。

他耳朵不好,現在有沒有體外機,聽什麽都朦朦朧朧的,可護士姐姐說的話好像特別有趣,趙阿姨本來拉著他的手泫然欲泣,聽到那些話竟然全好了,現在還有心情跟人聊天。

紀阮很想知道護士姐姐是不是在說他身體快好了,所以趙阿姨才那麽開心,可他問顧修義,顧修義又不告訴他,隻說和他沒有關係,叫他好好吃飯。

紀阮總感覺腦子不太清醒,喝了幾口湯就有點懨懨地垂下頭。

顧修義見狀把湯碗放回小桌上,摸了摸紀阮的胃:“怎麽,不舒服嗎?”

醫生說過長時間斷食後第一次進食,腸胃可能會有刺激反應,但他自問喂紀阮已經喂得百分之兩百的小心了。

難道還是出問題了嗎?

顧修義眉頭皺得緊緊的。

紀阮歎了口氣,拉開顧修義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那是怎麽了呢?”顧修義心裏急得不行,但對著紀阮隻能溫聲地問。

紀阮仰起臉看他,滿目憂愁:“你說……流血會影響智商嗎?”

“……?”

顧修義呆滯。

他嘴唇動了動,覺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到喉嚨邊上卻又忽然失憶。

半晌顧修義才抿了抿唇,斟酌道:“你、嗯……怎麽會這麽想呢寶貝?”

紀阮臉上的神情絲毫不像開玩笑,細細的眉毛糾結著,臉頰鼓鼓的,似乎在很嚴肅地探討這個問題。

可愛得顧修義想親一口。

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手指頭白生生的,認真說:“我覺得現在腦袋好笨呐,聽不懂話……也轉不過彎。”

顧修義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聽到這麽可愛的回答,嘴角不受控製地抽了抽,隨即被用力壓住。

他拉下紀阮的手,握著那根白白的手指頭輕輕捏:“不會的寶貝。”

紀阮大大的眼睛裏還是滿滿的憂愁。

顧修義實在忍不住了,他把紀阮摟進懷裏,在紀阮看不到的地方笑得眯起了眼:

“不會影響智商的,隻是你現在聽力不好,精神又太弱了,才會覺得交流起來費力,我們慢慢養回來就好了。”

就這一句話紀阮也理解了好一會兒,更覺得自己變笨了,憂心忡忡的:“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顧修義笑夠了,恢複正經,輕輕揉著紀阮的太陽穴,為了不讓小朋友繼續糾結自己的智商,換了個話題。

“前幾天你睡覺的時候經常哭,你知道嗎?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

紀阮從他懷裏探出頭,眼神有些茫然。

顧修義也不急,手掌順著他的後頸等他慢慢想,同時又因為擔心會喚起紀阮受傷時那些不好的記憶,有點隱約的忐忑。

似乎是為了相信自己的智商沒有真的變低,紀阮思考得尤其認真,整整兩三分鍾都沒說話。

而他再次看向顧修義時,眼神變得清明堅定。

“因為餓。”他說。

顧修義:“…………???”

同一天內受到多次衝擊的顧修義,開始懷疑是自己的腦子出問題了。

紀阮卻很堅持,再次強調:“因為你經常在我耳邊報各種菜名,天天讀清蒸鱸魚的菜譜,我有些時候能聽到的,饞得要命又醒不過來,你懂那種難受嗎?”

“我……”

顧修義語塞。

紀阮把眼睛哭腫了竟然是饞的?所以還真賴他?哪怕並不是被親腫的,最後也殊途同歸了?

簡直難以置信。

“但我沒有哭。”紀阮堅決道。

“……”

好吧,小朋友拒絕承認這個既定事實。

叩叩——

房門被敲響,漂亮的護士小姐姐端著醫用托盤走進來,笑容明媚:“哎呀,吃過飯精神真的好多了呀?”

紀阮前幾天一直在昏睡,對這個小姐姐沒印象,但還是乖乖點頭。

護士姐姐把托盤放到小桌上,用很溫柔的語氣對紀阮說:“那我們來換藥咯?”

顧修義臉色細微地變了變。

紀阮還是第一次清醒地換藥,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從醒過來起腿就有點痛,但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

他沒多想就掀開被子把腿伸出來,方便護士姐姐操作。

護士姐姐輕輕卷起他的褲腿,紀阮看到自己小腿上貼著長長的醫用膠布,裏麵滲出不少血。

可沒等到膠布被揭開,親眼看看自己的傷口,眼睛就被捂住。

顧修義把他擁進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不看啊寶貝,很快就好了。”

紀阮想說他不怕這些,更嚴重的手術刀口他也經曆過很多次了。

可當膠布被撕開,傷口被藥水擦拭時,紀阮還是有一瞬間痛得腦袋發暈。

這種痛甚至比當時在困在山裏時還要強烈,像無數的小刀在切割皮膚,撕裂一樣的痛。

紀阮額角有些冒汗,手也忍不住發抖,連顧修義安撫的話都聽不太清。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趙阿姨發消息的笑意全部消失,顧修義神色也格外凝重。

即便看紀阮換過那麽多次藥,顧修義都無法正視這個血淋淋的傷口。

十公分的大口子盤踞在紀阮雪白的小腿上,被線縫合起來像條猙獰的大蜈蚣,和全身白嫩幹淨的紀阮格格不入,讓人看得心底發寒。

護士小姐的心理素質很不錯,全程臉色都不變,幫紀阮換上新的膠布後,還笑吟吟地說:

“傷口愈合得不錯哦,就是還有點滲血,家屬要注意清潔,千萬不能發炎哦。”

顧修義臉色稍顯僵硬,點頭禮貌道:“明白了,多謝。”

“不客氣。”護士小姐大功告成翩然離去。

顧修義緊緊抱著紀阮,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勉強換上笑容。

他替紀阮擦了額頭的汗,柔聲道:“還好嗎寶貝?”

紀阮目光有些渙散,對上顧修義的視線後,苦著臉笑了笑:

“確實有點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