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手很有力, 順著肩膀滑到腰間,將他緊緊摟住。

“紀阮?”

紀阮驚恐中回頭,卻看到了顧修義焦急的神色。

他心口驀然一鬆, 瘋狂的心跳短時間難以平息, 依舊鉚足了勁往嗓子眼蹦。

紀阮眼眶都有些紅,重重錘了把顧修義的肩:“你嚇死我了!”

顧修義連忙將他擁進懷裏,輕輕順著脊背:“怎麽了?怎麽突然被嚇到?”

紀阮肩背都還有些輕微地顫抖, 顯然嚇得不輕。

顧修義不明所以,他隻是和往常一樣摟住紀阮的肩,紀阮以前都沒事,怎麽偏偏今天嚇成這樣?

“出什麽事了嗎?”他輕聲問。

大堂內燈光亮起,結束完顧昌雲萬眾矚目的出場儀式,整個宴會大廳又恢複到最初燈火通明的樣子。

顧昌雲大勢已去隻剩下一副空殼,顧修義則自帶焦點模式, 走到哪就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哪。

周圍那麽多雙眼睛盯著,紀阮不好再繼續賴在顧修義懷裏, 喘了一聲分開些:“……沒事。”

“——我們方少爺準備了東海夜明珠!”主持人激動道:“瞧這圓潤碩大剔透飽滿的模樣,當真是好東西啊!”

紀阮和眾人一起循聲望去, 隻見台上方啟明捧著個小匣子蹲身送到顧昌雲眼前, 恭順而殷勤地說道:“傳說夜明珠夜晚現華光, 經年綿延不絕, 祝您和這顆寶石一樣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顧昌雲明顯被取悅了, 笑得一臉慈祥:“小方有心了。”

黎媛就站在紀阮身邊, 悄悄問:“世界上真有夜明珠嗎, 晚上真能發光?”

“就是普通礦石, ”紀阮笑了笑, 聲音聽著隱隱有些弱:“算不上價值連城的寶石。”

“豈止啊, ”李綏安說:“這玩意兒黑燈瞎火要真能亮,指不定有多少放射元素呢,天天用這個想長命百歲怕是難——老顧,你這便宜大哥挺懂事啊。”

顧修義沒管李綏安的揶揄,摟住紀阮退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握著他發涼的指尖:“是不是有點累?”

“沒……”紀阮對上顧修義擔憂的眼眸,頓了頓,將下意識的否認咽了回去。

他歎了口氣,老實說道:“我剛才好像看到林清了,但應該隻是我眼花。”

顧修義凝眉,沒順著紀阮的話隻當他是眼花,他思忖片刻,說:“賓客名單上絕對沒有那個人……我讓宋嶺再查查。”

說著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發出去。

紀阮失笑:“其實沒關係的。”

顧修義態度卻很認真:“雖然名單上沒他,但今天很多客人都帶了男伴出席,不排除有渾水摸魚的可能,你不見得就是眼花,查一下也好安心。”

其實紀阮隻是隨口一提,原本打算當成自己眼花一筆帶過就好,不成想顧修義會那麽鄭重其事地去調查。

他雖然覺得有些誇張,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顧修義讓他感到很安穩。

顧修義輕輕捏著他的手指:“沒事,不是什麽重要的宴會,你不想待了我們就回去。”

此刻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顧兆旭、方蘭接連上去送禮物,前方時不時傳來黎媛和李綏安的竊竊私語。

“這真是當太上皇一樣供著吧的,不知道的以為過萬壽節了……”

“萬壽節那是皇帝的生日,換成現在得是咱老顧……”

“得了吧,顧總可沒這麽多花樣,還搞什麽全國直播,他去年滿三十不就沒辦嗎?禮物就收了件普通襯衫都可勁穿,快包漿了吧都?……”

“你懂什麽,袖口的櫻桃樹是人老婆一針一線繡的,他不得到哪兒都炫耀一下,我猜他要是真當皇帝,八成得穿著登基……”

“你別把我笑死,咱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慎言啊……”

見周圍沒人注意他們,紀阮悄悄將下巴搭到顧修義肩頭,親昵地蹭了蹭:“好,等宋特助把刺繡帶過來,你就帶我回房間吧。”

刺繡是他的工作,等下親手交給白粵後,這次的任務就算徹底完成,他也可以放心地回去休息了。

顧修義摟著紀阮,在這些小事上從不反駁他的話:“嗯,聽你的。”

顧俢禮不知道什麽跑到台上去了,還帶著無比端莊的白粵。

顧昌雲拉著白粵的手相當親切:“小白啊,什麽時候回國的?爺爺都好久沒見過你了。”

他這番話無疑將白粵和顧家的關係拉得相當親近,白粵羞赧地笑了笑:“上個月就回來了,但為了給爺爺準備生日禮物耽擱了些日子,爺爺不會怪我吧?”

顧昌雲哈哈大笑起來,卻又因為過於虛弱笑不出聲,堪堪止住:“怎麽會,你可是我看著長大的,那說說……嗬……給爺爺準備了什麽?”

白粵連忙幫他順胸口,樣子比親孫子還親:“知道爺爺喜歡漢繡那些傳統的工藝品,我特地請了位有名的漢繡師,為您繡了一幅夀字,祝爺爺福壽永安!”

顧昌雲被哄得喜笑顏開,連聲道:“好好好、真是好孩子!”

顧修禮“呀”了一聲,笑道:“白粵哥你怎麽這樣,我也請了位有名的繡工,也為爺爺繡了夀字,讓你先說了,別人還以為我學你呢。”

“是嗎?”白粵捂嘴佯裝驚訝,看向台下擺手解釋:“這真是巧合,我都沒想到會和小禮的禮物撞上了。”

台下沒什麽反應,津津有味地看著戲,媒體記者樂此不疲地進行實況轉播。

紀阮眉梢挑了挑,基本猜到這場戲是唱給誰看的了。

看來他看到林清不是眼花,這人怕是真的來了。

主持人笑著出來打圓場:“哎呀,確實巧,不過老董事長您喜歡漢繡,孩子們就送了漢繡,不正說明他們對您的喜好觀察入微嗎?”

他靈機一動:“誒,既然是一樣的作品,不如就一起展示了吧?漢繡不常見,我們也看個新鮮啊!”

台下這才響起起哄聲,沒人不愛看熱鬧。

白粵聞聲笑了笑:“那小禮怕是要輸給我了,我請的這位繡工很厲害的,是程雲琇程大師的關門弟子,你肯定也認識,就是紀阮。”

話音一落,追光燈就精準地在台下捕捉到紀阮的身影,同樣的畫麵同時被放大到投影幕上。

紀阮坐在雪白的真皮小沙發上,被顧修義虛虛摟著喂了口檸檬水,鏡頭掃過來時,顧修義手裏的紙巾剛從他唇瓣拭過。

他沒像到場的其他賓客一樣精心打扮,發絲蓬軟麵頰素白,隻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

大概因為廳內冷氣開得足,身上還披著顧修義的外套,寬大無比地罩在肩頭,需要顧修義幫他攏住才不會掉。

即便料到了白粵一番做作的說辭不會有什麽好事,但真當聚光燈照在自己身上時,紀阮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語。

他掃了眼四周,隨意抬起嘴角扯出個笑容。

或許這個笑實在有些敷衍,落到眾人眼裏就變成了高不可攀的疏離。

——神情淡漠地微笑示意,眼眸燦如星海,又縹緲如煙波,下頜微微內收,流暢的線條順著雪白脖頸滑進襯衣領口,說不出的精致華貴。

有很短暫的片刻,台下寂靜無聲,隻有媒體記者反應迅速,立刻調轉畫麵對著紀阮的臉使勁拍,還順道把鏡頭往旁邊移了移,將顧總一起框了進去。

如果顧修義看到這幅畫麵,大概會覺得和他們拍結婚照時的花絮很像,從而讓宋嶺去把底片買回來。

白粵手指微微收緊,看向顧修禮,強硬地將話題扭回來:“小禮,你請的是哪位啊?”

“小禮?!”

顧俢禮也看呆了一瞬,被白粵喊了兩聲才回過神,還有些忘詞:“哦,我我我,我請的這位也很厲害,他呃……他也是程大師的弟子。”

白粵對顧俢禮的忘詞很不滿意,瞪了他一眼,顧俢禮這才想起還漏了一句,連忙補充:“哦對了,為了給爺爺準備這個禮物,他還非常精心地繡了三個月。”

顧俢禮一邊說著一邊又隱隱有些不滿,台下越來越多玩味的目光,讓他有種被看穿的羞恥感,越來越覺得自己幫著白粵演這出戲很掉麵子。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林清已經提著畫框出來了,矩形木框被蓋著紅色綢布,喜氣洋洋。

顧俢禮隻好硬著頭皮起身介紹:“這位是林清,非常有才華的漢繡師,這幅作品就是他耗費三個月凝結而成的心血。”

白粵震驚地掩了掩唇:“三個月這麽久?”

他慚愧地搖搖頭:“那看來我是比不過了,我請紀阮幫忙做的作品,還不到一個月呢,這怎麽比呀,完全都不在一個起跑線。”

紀阮垂眸,忍下一個白眼。

林清適時上前,朝顧昌雲和台下賓客禮貌一笑:“藝術創作本就沒有高低之分,每一個都是創作者的心血,白先生不用太介意。”

白粵莞爾:“林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林清謙虛搖頭:“紀阮和我都師從過程老師,他也算是我師弟,就是這層關係在,我都不會跟他比呀。”

“是是是,我唐突了。”白粵以一種玷汙了藝術家清高的歉意,略一鞠躬,林清連忙裝模作樣製止。

顧俢禮別的沒學到,就是隔代將老爺子好麵子的性格遺傳了大半,在邊上看著,覺有點想嘔,想到自己剛才也一樣做作,頓時更拉不下臉,悄麽聲退到後麵。

白粵虛虛掃了眼周圍的目光,確認大家都認真地注視台上,才對林清說:“那林先生快讓見我們識見識吧。”

林清點點頭,謙虛道:“獻醜了。”

他扯下紅綢,裏麵如顧俢禮所說的,是一幅大大的“夀”字,用暗紅的絲線繡成,四周盤旋著一條巨大的金龍,底部是金絲銀絲和彩線勾勒的豔麗花團,色調明豔華貴無比。

台下響起一小陣讚歎。

“……看著好像是挺貴的哈?”

“畢竟是那什麽藝術家,還繡了三個月,能差到哪去?”

“但這人誰啊?聽都沒聽過,那位大師經常帶著拋頭露麵的徒弟不就隻有紀阮和她親閨女嗎?什麽時候冒出個姓林的?”

“管他呢,人家技術擺在那兒就是了。”

林清聽著台下的議論,仿佛幾個月來的屈辱都被洗雪了,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抬高下頜。

白粵驚歎地捂住嘴:“這也太精致了,早知道有林先生這樣大師到場,我說什麽也不會送一樣的了,哎呀……我真是太不好意思。”

他這番話表麵上在埋怨自己,實際上卻在暗指紀阮技不如人會讓他丟臉,台下賓客也不是傻的,自然能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不敢隨意附和。

悄悄往邊上看去,顧總依舊摟著紀阮,果然麵色有些不虞。

白粵略含歉意地對紀阮說:“實在抱歉啊小阮,我不該請你為我設計作品的。”

林清上前幾步,笑道:“沒關係的,紀阮也算我師弟,就當做是師門內的技術交流吧,我也想看看他最近針法有沒有進步。”

白粵釋然:“也好,說來我也還沒看過這幅作品呢——小阮,沒事的,還是展示一下吧,大家都不會說什麽的。”

紀阮端坐如常,神情淡淡,似乎剛才兩人的一唱一和並沒給他帶來任何內心波動。

但他不說話,也沒有做出任何表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四周漸漸也傳出些異樣的聲音。

“該不會確實比不過吧……”

“估計是的,別人都逼到頭上來了,要真拿得出手,還不早露出來,幹啥受這冤枉氣?”

“可那兩人腦子不太好使吧,人家再怎麽也是顧修義的愛人,讓他沒臉不就等於讓顧總沒臉嗎,又不是什麽好事兒……”

“對啊,我聽說姓白的和顧總關係也沒那麽好,上次有人想借他攀上顧總的關係,顧總半點麵子都沒給。”

“道聽途說的能當真嗎?你看剛才老爺子的態度,就知道他們兩家關係不一般!”

“現在老爺子的話哪還能作數,來來往往不都是顧修義說了算嗎,顧總和他關係不好人盡皆知了吧……”

賓客們嘰嘰喳喳的愈演愈烈,誰不能真的說服誰。

林清盈盈一笑:“紀阮沒關係的,都是一個師門出來的,我們隻是互相交流下技藝,不用不好意思。”

“是啊,”白粵附和:“林先生是你師兄,正好也可以給你提些意見啊?”

黎媛忍不住了:“你都沒見過怎麽就知道人繡得不如他了?我就問待會兒要是紀阮拿出來了,繡得比你們好,臉疼不?”

林清笑笑:“紀阮是我師弟,他繡工有長進我當然為他高興。”

“嘚瑟什麽啊?”黎媛翻了個精致的白眼:“人家就做了一個月,你吭哧吭哧搞了整整三個月,哪來的臉耀武揚威啊?一口一個不在乎技術,都還沒看呢就安慰上了?”

“而且我不明白了,不都是生日禮物嗎,送出去主人家高興就行了,怎麽突然就比上了?你真是程老師的徒弟?哪位啊,我怎麽都沒聽過?”

黎媛語速快,劈裏啪啦一通輸出,壓根沒給林清插嘴的機會,將他懟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偏偏還啞口無言不能反駁。

他硬撐著麵子說和紀阮師出一門,其實就是在玩文字遊戲,隱瞞已經被逐出師門的事實,還大言不慚地和紀阮師兄弟相稱,借著名門的身份給自己長臉。

是以黎媛這番話他才不敢正麵回答,怕說多了露餡,悄悄朝白粵使了個眼色。

白粵偏過視線,唇角抿著,似乎也在思索要怎麽回應。

場上的主角們都安靜了,台下卻聊得熱火朝天,都覺得黎媛說得有理,且不願意因為那個連名字都沒聽過的林清去駁顧修義的麵子,紛紛奉承。

其實哪怕最後展出來紀阮繡的真不如姓林的,他們也能閉眼誇,誰讓這是他們顧家的地盤呢,隻有腦子不清醒的人才會選在這裏鬧事。

顧修義聽夠了奉承的話,抬抬手:“大家稍安勿躁。”

紀阮的作品是他每天把紀阮抱在懷裏,看著人一點一點繡出來的,有什麽水平他再清楚不過,林清那點花裏胡哨的功夫,放到紀阮麵前連一根手指頭都趕不上。

他們倒真不是不好意思拿出手,也不是刻意賣關子給賓客們看。

隻是因為——宋嶺腳程有點慢。

一幅將近半米寬的畫框他們當然不可能隨時拿在手裏,就等宴會開始後讓宋嶺拿過來,誰知道宋嶺慢了幾分鍾,又正趕上有人上躥下跳搞事情,才拖成了這個局麵。

以至於兩分鍾後宋嶺提著畫框趕來時,受到了全場的注目禮。

老板辦宴會,最忙的就是打工人,他得幫顧修義盯著手裏這寶貝,又要調查林清怎麽進來的,全程沒騰出空看直播,自然也不知道華麗的宴會廳裏正唱著好大一出戲。

於是乎,被追光燈照耀的宋特助,瞬間有些受寵若驚,不太自在地理理領結,在一眾目光中找準攝像機,抬手燦爛一笑,露出八顆潔白的大牙。

紀阮:“……”

顧修義:“…………”

全體嘉賓:這人在幹嘛?

這也能當上第一特助?那我他媽也可以。

李綏安扶額:“太傻逼了,我怎麽會認識怎麽傻的人,怪不得他天天在我這兒上課也找不到女朋友。”

黎媛哭笑不得,捅了捅男朋友的手肘:“行了,有你這麽說自己人的嗎?”

幸好宋嶺還算有些專業素養,沒被突然的關注太過於衝昏頭腦,一感受到氛圍不太對就立刻收起了笑,上前將畫框遞給紀阮,又俯身到顧修義耳邊:

“林清是跟顧俢禮進來的,隻不過當時用的化名,所以沒被注意到。”

顧修義點了點頭,掩唇交代了幾句,而後揮手讓他去忙。

心心念念的畫框終於到場,眾人紛紛伸長脖子去看,宴會導播很有眼力見地將鏡頭對準紀阮的手。

那幅近半米寬的畫框籠罩在一層半透明的防塵布下,若隱若現,更勾得眾人想窺見其中風光。

紀阮神情始終平靜,朝白粵揚了揚手:“白先生,你定的禮物到了,要現在驗貨嗎?”

台下的質疑越來越大,白粵早就迫不及待想讓紀阮丟臉,讓他也嚐嚐被人七嘴八舌取笑的滋味。

“好啊,”他二話不說從紀阮手裏搶過畫框,掀開防塵布:“我也很想看看我定的作——”

話音戛然而止。

賓客們爭先恐後望向屏幕,想看看那到底一幅更加精致華美的藝術品,亦或隻是普通平平無奇的刺繡。

但同時,大家都頓住了,現場一時寂靜無聲。

屏幕裏的作品和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一樣,既不華美也不普通。

非常簡潔,映著龍底暗紋的玄色綢緞上,隻用金線繡了一個大大的“夀”字,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裝飾,沒有花團錦簇也沒有飛龍盤旋,卻在燈光下閃著細膩華貴的光。

針腳細密到幾乎要被肉眼忽視,遠遠望去,像用鎏金的墨水書寫上的大字,甚至像還未幹透,流光溢彩盈盈欲滴。

人們隻見過書法力透紙背,被不知道原來最頂尖的刺繡也入木三分,好像那些金線不是被繡上去的,而是紮根在綢緞裏,積蓄百年的力量生根發芽,最後長出世所罕見的參天鬆柏。

熟悉刺繡的林清第一個變了臉色。

賓客們不懂漢繡,卻不約而同地從心底裏溢出驚歎。

“……臥槽?”

“原來這才是漢繡……我們的文化遺產啊……”

“當禮物太虧了,拿出去拍賣得天價吧……”

“這字兒可太好了,是自己寫的吧?這年頭做刺繡也得懂書法了嗎?”

“豈止是懂啊,這功力沒個十幾年練不出來,有幾個人拿筆能寫到這種水平?更別提人家是用針刺的!”

“……沃日……”

“那誰還用繡了三個月來瞧不起人家一個月的呢,尷不尷尬啊……”

顧俢禮縮在人群裏聽到這句話,臉又辣又疼,慶幸自己早點溜了,不然現在尷尬的就是他。

為了看清楚,林清也來到白粵身邊,此刻和白粵麵麵相覷。

他臉色很難看,即便極力控製,也難以製止麵部肌肉的輕微顫抖。

兩幅作品被放在一起,齊刷刷出現在大屏幕上,相比之下,林清的龍飛鳳舞花團錦簇就顯得過於俗不可耐。

他拳頭緊緊握著,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確實進步很多。”

紀阮微笑:“謝謝。”

白粵臉上風雲變幻,最終屈服在周圍快要將人淹沒的稱讚裏,擠出抹笑:“小阮你真厲害,一個月不到竟然能交出這麽精致的作品。”

林清在後麵垂著頭晦暗不明地沉默半晌,而後挺著脊背上前:“就是說啊,針腳這麽密的作品一般兩個繡工繡三個月都不一定能完成,你竟然一個月就做好了,確實很厲害。”

他似乎變換了套路,開始順應大流誇了起來:“跟上次見你的時候比起來,簡直像換了個人,進步大到我都認不出來了,不愧是被程老師指點過的學生。”

他這段話好像在誇獎,卻莫名讓人聽了不太舒服,紀阮虛虛托著腮,似笑非笑:“沒那麽誇張,原本也不是什麽複雜的工藝,一個人當然可以完成。”

黎媛聽得捂嘴笑起來:“太搞笑了,有的覺得倆人三個月都做不完,有的卻覺得一人一個月綽綽有餘,降維式的天賦打擊啊,哈哈哈哈——”

她笑了一會兒,後知後覺感到不對:“等等,他是不是在內涵紀阮不是自己做的啊?”

李綏安白她一眼:“你才反應過來?”

賓客裏也有人因為那句內涵開始亂猜,都覺得精致到那種程度的刺繡,一個月的工期似乎確實有點短,但大家畢竟不是行家,也不敢隨意下定論,隻好小聲交頭接耳。

黎媛一聽又來氣了:“真是腦子有病吧,別人說什麽你們都信?睜大眼睛看看,那是字!不是隨便什麽花花草草,看書都得認筆跡了,人家還是繡出來的,那種水平的書法是誰都寫得出來的嗎?”

“就算有,兩個人怎麽可能繡出一樣的字?”

吃瓜看熱鬧的觀眾們不懂刺繡,但到底都是有身家有底氣的人物,提到書法人人都能說上兩句,不乏還有行家出來發表意見。

“確實,有道理啊,要是幾個人一起繡同一個字總歸會有點別扭吧……”

“而且這字確實挺有個人特色的。”

“字體瀟灑,筆力虯勁大氣磅礴,整體卻又流暢嫻雅一氣嗬成,確實隻能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真把咱們都當傻子了吧,這點我們能看不出來?”

台下嘉賓們的議論是好是壞紀阮都不在意,也不關心別人會不會站隊。

他已經累了,林清戰線拉得太長,又鬧不出什麽名堂,紀阮從最初看戲的樂趣演變為無聊透頂的疲倦。

他歎了口氣,往顧修義身上靠了靠。

顧修義當即了然,摟住紀阮。

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有腦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林清翻不出什麽花,他鬧一場,紀阮如果覺得看戲有趣,顧修義就陪他看。

可一旦紀阮沒了興致後,在顧修義眼中,林清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休息吧。”他吻了吻紀阮的眉心,輕柔地將他耳後的體外機關掉,轉而看向林清,目光驟然凜冽。

“林先生,我想你有必要為施加在我愛人身上的汙蔑做出道歉。”

林清周圍的人群當即四散開,將他一個人赤Ⅰ裸Ⅰ裸留在了眾目睽睽下,畢竟顧修義看上去認真了,沒人想被他那種滲人的目光波及。

林清被看得渾身一激靈,強撐著道:“我汙蔑什麽了?明明我什麽都沒說是他們自己瞎猜的,怎麽現在又怪我了?!”

顧修義單著摟著紀阮,捏了捏眉心,大堂裏明亮和暖的光線絲毫壓製不了他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仿佛隻要確認紀阮不會聽見以後,他就再也無需展現出一絲一毫的溫柔,五官輪廓在燈下晦暗不明,目光卻筆直冰冷地刺在林清身上。

“你要清楚,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也不在乎事情原委,我需要你給出認真、鄭重的道歉。”

如果說在此之前眾人還能秉持著看熱鬧的心態嘰嘰喳喳的話,顧修義開口後的現場,就是如同被清絕一切生物跡象的廣袤曠野,寂靜到失真。

沒人敢在這個時候開口,去觸碰顧修義的逆鱗。

林清踉蹌地後退半步,他可以不要臉皮地和所有人爭吵,卻也人所有人一樣都懼怕被顧修義逼視。

好像在那樣的目光下,真的會有被無數把利刃切割皮膚的痛感,恍惚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的血液在流逝殆盡,直到臉頰和嘴唇都在驚懼顫抖下變得慘白。

林清已經無法在人群中捕捉到顧俢禮了,隻能將求救的目光飛速投向白粵。

可白粵早就在發現事情的不對的瞬間,抱臂退後幾步,將自己高高掛起,全然不回應他快要燒起來的灼熱視線。

“誒,我在網上搜到這個人了!”

賓客裏忽然有人喊道。

緊接著,大家不約而同地打開手機。

“我去?他這麽精彩?!”

“原來過年那會兒就因為偷作品在網上出過道了啊?”

“還他媽就是偷的紀阮的,當時在台上的表情跟現在一模一樣,哈哈哈哈真他媽滑稽……”

“這麽牛的嗎?這樣都還敢出來鬧事?欺負我不上網不認識他嗎?”

“他們那個圈子偷作品等於罪大惡極,原來早就被程大師開除了啊,竟然還好意思繼續打著大師的幌子招搖撞騙。”

“我活到現在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漲見識了。”

眾人嘲諷的議論聲讓林清林清臉色大變,雙目血紅,沒想到最後依然會被揭穿,他慌亂轉身想跑卻跌倒在地。

有位衣著華貴的女士差點被撞倒,嫌棄躲開:“現在怎麽什麽貓貓狗狗的都能來顧氏的晚宴了啊?顧家也不嫌丟人?”

就是這麽一句話,徹底激怒了默不作聲良久的顧昌雲。

人們隻聽到台上驟然傳來嘶啞的咳喘,顧昌雲咳得滿臉漲紅說不出話,手掌用力拍打輪椅扶手,護工一臉平靜,熟練替他拍背。

周圍保鏢見狀“啪”地站直,隊長將目光投向顧修義。

顧修義早已不耐,僵持不下這麽久,他僅存的耐心也被消耗殆盡,掌心向內隨意抬了抬手。

保鏢隊長立馬會意,上前單手拎起林清,處理垃圾一樣扔了出去。

事到如今,即便清理完了林清,宴會也難以如常進行下去了,顧昌雲還繃著麵子坐在台上,賓客們就不好當即離場。

一邊在台下裝作若無其事般熱鬧聊天,一邊又忍不住上網瀏覽新聞,看網友們怎麽吃瓜編排鬧事人員的。

顧昌雲在台上快要把肺咳出來,顧修義不得不帶著醫生上去查看情況。

紀阮被這一出蹩腳的大戲弄得有點頭暈眼花,趁著現場又活絡起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依然有些悶得慌,就多走了幾步去甲板上吹風。

竟然又看到了林清。

保鏢們似乎也覺得晦氣,把他往甲板一扔就沒人再管。

紀阮一眼看到他當即轉身不想有接觸,卻被林清快步攔住。

紀阮終於忍不住狠狠皺起眉:“你到底想幹嘛?”

林清剛才應該是哭了,滿臉淚痕:“你問我想幹嘛,那為什麽不問問自己為什麽一定想搶我的東西?”

他剛才也看了新聞,所有人都在罵他,說他有病,說他精神不正常。

沒關係,他不介意,反正他的名聲早就毀了,但他受不了的是,別人一邊罵他卻一邊在誇紀阮。

他無法接受紀阮踩著他一步步在外人的視野裏越蹬越高。

踩著他辛苦做了三個月的作品給紀阮當嫁衣,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後,卻說紀阮是天賦打擊。

紀阮簡直快要被逗笑了:“我搶你什麽了?”

“明明我才是程老師的關門弟子,卻被你搶去了。”

“你現在得到的名利風光本來都是我的!”

“你不過就是踩著我上位罷了,把屬於我的東西全部搶去很驕傲嗎?”

紀阮很想說,就算沒有我,憑你的水平也沾不到半點名利風光。

但他覺得林清的精神狀態確實有點不對,像條被逼急了的瘋狗。

他不確定人瘋到極致會做出什麽,不敢貿然刺激瘋子,隻能退後幾步趕緊遠離。

林清卻說什麽都不肯放他走,死命拉著他的衣角和手腕。

混亂中,紀阮被絆倒在地,頭撞到欄杆上,碰掉了體外機。

他眼前當即黑了兩秒。

激增的腎上腺素讓他不至於意識混亂。

他怕林清追上來還要做什麽,用理智逼自己快點清醒,伸長手臂去夠掉在不遠處的體外機。

一秒、兩秒,林清卻沒再追上來撕打他。

紀阮用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把體外機撿起來,戴在耳後的瞬間,聽到“嘭”的一聲。

是重物落水的聲音。

他猝然回頭,卻再也找不到林清的身影。

同時樓下傳來一聲尖叫:

“有人落水了!”

紀阮一驚,下意識撐住欄杆往下看,卻和下一層某位滿臉焦急的船員驀地視線交匯。

他心跳驟然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