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愛臨走前,在心安的床前坐了一刻鍾。

經過多次化療,心安的頭發已經掉得差不多了,臉色也十分蒼白,但她依然保持著淡然的美麗。她沉沉地睡著,睫毛在臉上灑下一片陰影,這是心愛熟悉的麵孔。

呆呆地看著心安,心愛突然又覺得她很陌生。

這就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姐姐?

說不出來為什麽,心愛覺得自己是很愛姐姐的,姐姐也很愛自己,但她一直覺得自己和姐姐有距離。

心安平時總是那麽安靜,壓抑,有時候心愛在晚上能聽見她控製不住地哭泣,但白天她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心愛無論如何也無法走到她心裏去,她不知道姐姐在承受著什麽。

讀大學的時候,她偶然得知曉珍和自己的表姐說悄悄話到天明,她才知道,原來很多姐妹是這樣相處的。而她和心安就從來沒有過,她們很少談心,如果心安要和她談點什麽了,必然就是學習、工作和對家裏日常生活的安排。

甚至於,她有時候內疚地覺得,她和曉珍還要更親密一些。

可即使是這樣,心愛還是深愛自己的姐姐。

想到心安得的病,想到髓源依然沒有著落,她就開始焦慮起來,心安的生命難道就要這樣結束嗎?

心愛站了起來。

她必須盡快回到學院去,今天晚上有一個小考,如果成績不佳,會影響下一次正式比賽。

現在的關頭,她不能出一點岔子,否則很可能被Echo抓住不放。

下一次正式比賽不知道是什麽內容,但心愛決定了,一定要在比賽中再次宣傳有關姐姐心安的事情,她需要更多的人去了解,這樣才有機會找到那個未能被醫院找到的適配的髓源。

走出病房,曉珍正在門口徘徊,心愛不由得心中一暖。

看到心愛,曉珍走過去抱住她,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心愛,我會幫你好好看著姐姐的,你好好比賽,三個月,不,兩個月後,一定會找到合適的骨髓給心安做手術的。”

心愛看著眼前的閨蜜,終於掉下淚來,在曉珍的懷裏哽咽起來。

…………………………………………

心安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妹妹已經離開了,房間裏一片寂靜,但是門外麵,有一點奇怪的響動。

心安悄無聲息地走起來,走到門邊,聽了良久,她突然明白,這是心愛在抽泣。

她無能為力,隻能聽著妹妹在無助地壓抑地哭泣。

好久好久,她差點衝動地拉開門,然後對心愛說,你別哭了!

但最終她隻是在房間裏靜靜地站著。

女孩的哭泣聲沒有維持多久,她的死黨小聲開導她,或許就是告訴她,自己在睡覺,不能被打擾。心愛被輕易地說服了,然後兩個人離開了。

她就這樣一個人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好久好久,她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便迅速地溜回了**。

一會兒,一群醫生和護士走了進來,給她做完例行檢查之後,大夫非常滿意她的狀態,還囑咐了她很多話,讓她去吃晚餐。

心安非常配合非常

晚飯之後,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敲敲門,然後走了進來。

這是個奇怪的人,長得非常英俊,英俊得似乎和普通人不是一個種群的。穿著打扮看似隨意,但是心安卻一眼能看出這些都是國內極少見的高端大品牌,絕對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在天宜這種私密性極好的地方,他竟然能暢通無阻地進來,事先也沒有任何通知,無論是護士還是醫生,都似乎約好了一般,在他們整個談話時間裏絕對不會出現來打擾他們。

心安有些吃驚,靜靜地看著來人,等著他自報家門。

年輕人卻似乎根本沒有自我介紹的打算,他看著她單刀直入:“她為了你這麽痛苦,你忍心嗎?”他黑色瞳眸裏有著隱隱的綠色,仿佛潛在的地獄之火。

心安別過臉去,不看他,也不說話。

他沒有放棄,語氣卻變得溫和了:“那個時候你還小,做什麽事情都可以原諒,可是現在呢?現在已經不同於往日了。”

心安靜靜地看著他,問:“你是什麽人?如果你告訴我,或許我們可以坦誠談一談。”

“我?”年輕人啞然一笑,澀澀地說,“我是她失憶之前的愛人,等著她重新拾起自己的回憶。”

“愛人?”心安冷冷地揭穿他說,“這不可能,心愛失憶的時候隻有六歲。”

“不是六歲,是五歲。你看,至少現在有一點是確認的,我們都知道了心愛曾經失憶的事情。” 年輕人糾正她說。

心安自知失言,沉默了下來。

“這麽年來,你對心愛一直很好,我很感激你。”年輕人看著她下垂的眼簾,覺得她這個樣子有點像心愛,聲音不由得放得更輕柔,“說實話,心愛能成長成這個樣子,你的功勞很不小。我相信,你最終還是愛她的,你甚至就是因為愛,才一直瞞著她。”

心安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覺得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她曾擔心過老天會懲罰她,或許有一天就有人來揭穿她,小時候,她提心吊膽,直到長大了,她漸漸覺得其實沒多大的事情,因此也就放鬆了警惕。

然而眼前這個人卻坐在眼前開始審判她。

“我會說的,但不是現在。”心安淡淡地回複她的審判者。

“哦,什麽時候?”

“我死的時候。”心安告訴他。

年輕人露出一個堅定的表情:“不,你不會死的,喬心愛為了你差點豁出命去,你要好好活著,比以前活得更好,才能對得起她,也對得起你一生一次的命。”

心安驚訝地看著他。

他和心愛都堅定地認為她一定會活著,而她自己卻早就放棄了自己。

年輕人看著她,最後給了她一次震撼:“心安,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你不容許自己的生活和記憶裏出現任何汙跡,也不能麵對扭曲的自己。但是,任何一個人,都不是無瑕的,所以我們要學會原諒自己,接納自己。”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一切的?

心安的心髒被眼前這個年輕人擊中,他仿佛洞悉自己的心靈,而過去,從未有人如此理解她。

他說得很對,如果不是那該死的完美主義強迫症不停地發作,心安應該會活得更好一點。

十五歲那年的一念之差,完全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軌跡,影響了後來的一切,包括,她對於疾病的態度。

如果不是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她又怎麽會那樣自暴自棄,總是想著這是上天的旨意,她應該順其自然地離開人間?

“你不著急回答。明天我還會來的。今天,讓我們一起看看心愛的小考,好嗎?”年輕人建議說,“我一天沒有看到她了,心裏有些牽掛,不知道她從你這裏離開之後,情緒有沒有受到影響,我想看看。”

心安看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竟然點點頭。

她也想看看心愛了。

年輕人從隨身的包裏取出一個平板電腦,找到他想要的資源,拉近椅子,開始和心安一起看起來。

第一女孩學院裏的小考,並不是通過電視台在全國進行直播的,但是會在網絡上第一時間播出部分花絮,然後在第二天的娛樂節目裏有較為完整的報道。

年輕人和心安看的就是早期的花絮。

這一次小考有一定難度,心愛的狀態也不是很好,花絮裏,心愛麵無笑容,似乎未曾調動好情緒,出了幾次錯之後,艾米老師還嚴厲地批評她說:“喬心愛,不要以為得了一次第一就可以驕傲自滿了,這裏還有兩個女生都得過第一,你看看她們的狀態是什麽樣的?第一女孩的稱號是給堅持到底的人,知道嗎?”

心愛沮喪地點點頭。

心安發現年輕人特別專注,目光灼灼地盯著畫麵,簡直要把平板電腦燒出兩個洞來。而如果畫麵上沒有了心愛,他就立即變得有些不耐煩,仿佛覺得看其他人都是多餘一樣。

“除了那個Echo,這個艾米是我第二討厭的人。”年輕人毫不掩飾自己對心愛的偏愛。

心安看著他,不由自主地讚同他的觀點。

其實艾米人挺好的,但是折磨了心愛好幾次。

“你也是在乎她的是嗎?”年輕人看著她,黑色瞳眸裏有著讓她無法麵對的光。

似乎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年輕人站了起來,對她說:“你還是要好好休息,我不能再繼續坐下去了。你好好想想,我明天再來。”

心安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她突然發現,昨天她還完全不想告訴他任何事情,但是今天,心裏的想法動搖了。

“難道他這是心愛失憶前的愛人?”她喃喃自問,依然覺得這不是真的。

那時候,心愛隻有四五歲,這個男生可能有十來歲,難道那時候就有什麽“愛”了?

但是那個年輕人,似乎真的很在意心愛。

心安翻身坐起,打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想要繼續將自己的回憶錄寫下去。

今天才寫了幾百字,思路就滯澀了,根本寫不下去,但是現在,她卻特別想寫出來。

在網上,有她數以萬計的粉絲,等著她分享故事,她能夠毫無保留地把過去那些事情講出來,因為那是匿名的。

她孤獨了一輩子,即將離開人世,她也需要將內心的話說出來,和陌生的人們交流。

但是麵對現實中的那個年輕人,她卻選擇了沉默。

然而電腦卻打不開,她找了一下,發現筆記本裏的電池被取走了,這個電池裏的電量是院方規定的,她每天的寫作時間就由電池最後用完來決定。

肯定是院方擔心她晚上起來寫作,所以取走了她的電池。

她頓時十分鬱悶,將鍵盤一推,發了一會兒呆。想想院方也是為了自己的身體著想,雖然招兒損了點。

無奈,重新回到**睡覺,但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說或者不說,對於心愛會有什麽影響?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心愛已經在自己的教育下成長起來了,如果告訴她真相,她的世界會不會崩塌?如果一直瞞著她,會不會對她也不公平?她或許本來有更好的人生,卻被自己的一念之差完全葬送?”

她考慮著這個問題,然後不知道為什麽,心愛小時候的臉,突然就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