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許昌,我破天荒地主動懇求曹操帶我進了一回宮。
伏皇後見到我,有些驚訝。
“很難想象,你會主動來見我。”遣退了一旁的宮人侍衛,伏皇後微笑著看我。
“奉孝死了。”看著她的微笑,我緩緩開口。
“我知道。”微微垂下眼簾,伏皇後淺淺地笑。隻是那一抹淺笑卻遮掩不了眼中閃爍的淚光。
“他有話要我帶給你。”
聞言,伏皇後抬眼看我,“他說什麽?”
那樣的急切,她的眼中含著盈盈的淚光,絲毫沒有注意自己的失態,甚至忘了維持她的皇家威儀。
“他說,請你不要再對曹操有誅殺之念。”我輕聲開口。
聞言,伏皇後的眼睛略略有些黯然。
“……否則,你會有危險。”我接著道。
那一抹黯然立刻消失不見,伏皇後的眼睛裏湧出淚來,她抓住我的手,“他在擔心我?他關心我?是不是?”
她的指甲刺入我的手心,有些疼,看著她梨花帶雨的容顏,我點頭,“是。”
鬆開我,她緩緩滑坐於地,掩麵哭泣。
“我從小生於官宦之家,家教嚴苛,從未有人如公子這般關心於我……”
“他說,你太過善良,不是曹操的對手,成大業者,需有一副冷硬的心腸,你的心腸不夠狠,你將他病重之事告訴我,連累你潛伏於軍中的十九名探子人頭落地……”
伏皇後坐在地上,流著淚看我,“他還說什麽了?”
“他很擔心你,他說……你是個好孩子,還有……”我彎腰扶起她,“你做的菜很好吃。”
她站起身,撫去眼淚,“謝謝你來告訴我。”
站起身,她便又是那個深宮中的女子,那個陪伴在皇帝身邊,為他謀劃算計的伏皇後。
“隻可惜,這是我的宿命。”她淺淺地笑。
連傷心哭泣,都不被允許。
走出皇宮的時候,曹操正在宮外等我。
明媚的陽光下,那騎在馬上一襲紫袍的男子,竟有著君臨天下的風範。
“都說好了?”見我走出宮門,曹操策馬上前。
我點頭,讓他拉著我上馬。
回到相府的時候,相府外正熱鬧的圍了一群人。
曹操扶我下了馬,我忙探頭去看,包子?
我驚訝地看著包子正在府門口盤著腿,席地而坐,專心致誌地下棋,他對麵,是一個比他稍稍大些的少年,眉目清秀,也正皺眉苦思。
包子會下棋?我為什麽不知道?
這小家夥挺厲害啊。
“你看誰會贏?”旁邊,圍觀的人竊竊私語。
“一定是周不疑啦,他從小便是出了名的神童!”
“非也,你們可知那個娃娃是誰?”有人故作深沉地指向包子。
我大奇,莫非包子很有名?
“他是誰?”我湊上前,好奇地問。
曹操見我往人群裏鑽,一臉的哭笑不得。
“他乃當朝丞相大人的公子,曹衝是也!”那人看我一眼,將我歸類為路人甲,盡責地為我解惑。
那人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期待著我恍然大悟,然後感歎自己有眼不識曹衝。
“曹衝?”我一臉的茫茫然,莫非我兒子真的已經出名到了必須婦孺皆知的程度?
“你是外鄉人吧。”那人一臉鄙夷地看我一眼,將我歸類為外鄉來的土包子,“曹衝公子我們許昌誰人不知,他三歲能文,六歲能武,連朝廷大官都解決不了的難題,他眨眨眼睛就解決了,你知道大象嗎?長鼻子的!有一幢房子那麽大……”那人神秘兮兮地說著,比了大大的一圈,“可是我們曹公子能夠不費吹灰之力便量出它的重量!”
我眨了眨眼睛,他說的是我兒子嗎?
我兒子有那麽神奇?
“曹衝公子不但從小聰慧,而且為人仁厚,上回東街的李老伯被人冤枉說偷了西街賣油餅的王大武的錢幣,結果曹衝公子出麵把李老伯和王大武的錢幣分別放進水裏,王大武的錢上有油浮上水麵,李老伯的錢就沒有沒飄出油來,當場就替李老伯洗刷了冤屈哇……”那人說得唾沫橫飛,欲罷不能。
“是啊是啊,曹衝公子可厲害了!”一旁有人上前來表示讚同,“我看這盤棋曹衝公子一準會贏!”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曹操,他正微笑著笑著包子,眼裏有著讚賞,我冷不丁想起曹丕寒冷刺骨的目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真不知曹衝公子的娘親是個怎麽樣的人……”
“是啊,能夠生出如此聰慧又清秀的孩子,一定才貌兼備,賢良淑德……”
我有點汗顏。
“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包子忽然跳了進來,歡呼雀躍。
對麵那少年也站起身,搖頭輕歎,“好吧,我輸了,雖然隻差了一步。”
“此言差矣,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包子搖頭晃腦地說道。
“願賭服輸,從現在開始,我便是你的謀士了。”那少年整了整衣冠,頗有些風度。
謀士?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小不點居然收了謀士?
“我不要謀士,我隻要朋友。”包子挨著那少年,笑得如天使一樣。
那少年微微一愣。
“你好,我叫曹衝,字倉舒。”包子有模有樣地抱拳道。
“在下荊州周不疑,字元直。”那叫周不疑的少年也點頭抱拳,“今日此局,輸於公子,周不疑願投入公子門下,終身效命。”周不疑朗聲道。
“元直,你叫我倉舒就好了。”包子笑眯眯去拉他的手,“我們做朋友嘛。”
我嘴角抽搐著,看他賣乖。
“包子……”我磨著牙,開口。
包子扭頭看到我,“吱溜”一下躲到周不疑身後去了。
我大步走上前,雙手叉腰,“包子你給我出來!”
“這位夫人……”周不疑護著包子,出口阻攔。
我哭笑不得。
“包子,你再不出來,我就拿你的吱吱去喂貓!順便把長鼻子送去春風得意樓做大餐!”
包子忙怯怯地露出半張臉,隨即又磨磨蹭蹭地從周不疑身後走了出來,“娘……”
那一聲“娘”,讓我暗爽於心。
周不疑愣住。
周圍的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終於見到他們心目中曹衝公子的娘親了……可是看他們的表情實在很令人心酸……
“回去了。”我伸手拉過他,頭也不回地回府。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包子在外處事如此張揚,並且廣得民心,萬一遭人嫉恨,豈不身陷險境。
想起曆史上曹植那首著名的《七步詩》,我豈能不提防。
一路拉著包子回府,進了門才發現,周不疑竟然一直跟著。
“我家包子年紀尚小,不懂事,剛剛的棋盤賭局你可看作遊戲一場。”我站定,看向周不疑,笑得一臉善良。
“願賭服輸,我周不疑豈是賴皮之徒。”周不疑毅然搖頭。
這孩子……
“娘……”包子拉了拉我的衣袖,“讓元直留下嘛……”
我斜睨他一眼。
包子拉著我彎下腰,掂著腳尖,勾著我的脖子,“媽媽,讓元直留下,我就不告訴老爸你偷偷把珠寶藏在床底下……”他壓低聲音,跟我咬耳朵。
我磨牙,揚起手就去拍他欠扁的屁屁。
包子“咯咯”笑著,轉身拉了周不疑便跑,“我娘答應讓你留下啦!”
我氣得站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睛。
“我才不怕曹孟德,不就是在床底下藏了珠寶嘛!我怕過誰啊!”我氣得扯著嗓子大吼。
“夫人為何寧可將珠寶藏在床下,也不佩在身上?”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大白天的,豔陽高照,我卻打了個寒戰,石化……
曹操從我身後緩緩走到我麵前來,端詳了半晌,“莫非,夫人心中尚存離府之念?”
我甚沒骨氣地俯首認罪。
曹操揚聲笑了起來,聲音竟是十分的愉悅。
“衝兒是個聰明的孩子。”曹操笑道,“他日必成大器。”
“你又知道?”我悄悄翻了個白眼。
“你可知周不疑是何許人也?”曹操將我的白眼逮了個正著。
我茫茫然搖頭,怎麽突然之間多了那麽多必須知道的人物?仿佛我不知道我就是土包子似的……
“周不疑廣有才名,年少而多智,且為人孤高自許,他能甘於衝兒之下,自是知道衝兒的品性才德。”曹操笑道,“而且衝兒亦能把握人心,他降服敵手,卻不咄咄逼人,而是以德服人,此乃用人之最高策略。”
我懷疑,包子真有那麽神?
“衝兒本非池中物,有周不疑此人相助,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曹操大笑道,口中滿是一個父親的驕傲。
我有些無語,也隱隱有些擔憂,在我的私心裏,我不希望包子太過出眾,我隻是希望他平平凡凡,健健康康地長大,無風無浪地過一生。
一路低頭想著,回到同夢閣,剛到門口,便聽到裏頭嘰嘰喳喳全是包子的聲音。
“元直,你留在我家,不用跟你爹娘說嗎?”
“在下父母已故,暫時寄住在舅舅家裏,無需通稟。”
“元直……”包子的聲音微微低了一些,隨即又道,“沒有關係,以後你就留在我家,我什麽都分你一半!”
我站在門外,忍不住微笑,我都可以想象包子說這話時的表情,漂亮的眼睛一定瞪得大大的,努力讓對方看到自己眼睛裏的真心。
“我把爹分你一半,也把娘分你一半。”包子甜甜的聲音又道,“我娘好厲害的,她知道好多好多的故事,而且也好溫柔,從來不凶我……”
我微微揚眉,聽到包子過分誇張的渲染,狡猾的包子一定發現我在門外了,才會如此討好拐著彎拍馬屁。
忍住笑,我板著臉推門進屋。
“咦?娘回來了?”包子一臉詫異地看向我,仿佛很驚訝的樣子。
我白了他一眼,隨即看周不疑驚訝的表情,想來我的樣子跟包子形容的樣子對不上號。
“你叫元直?”
“回夫人,是。”周不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溫文有禮。
“叫夫人多見外,不如跟我一樣喊娘多好。”包子笑眯眯地湊上前,賣乖。
周不疑臉上微微染了紅暈。
“包子……”我笑得溫柔萬分。
包子打了個寒噤,乖乖站在一旁,閉了嘴。
周不疑仍是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在一旁,“夫人,讓元直留在公子身邊吧,元直會謹守分寸,不會逾矩的。”
分寸?
我看著站在眼前的少年,眉目清秀,白白淨爭的,比包子稍大些而已,隻是看起來卻是少年老成,待人有禮,懂事得令人心疼。
剛剛在門外,聽他說寄住在舅舅裏,寄人籬下的滋味我也嚐過,其中酸澀,隻有自己明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有些心疼他的懂事和分寸。
周不疑僵了一下,愣愣地抬頭看我。
“住下吧,在我這裏,不用講分寸的。”我笑著拉他坐下,“你就跟包子一間房,同吃同住,也好有個照應。”
我心裏一酸,頭腦一熱,便開口留下了他,天可憐見,我這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連自己會在這相府待到何時都不知道……
周不疑仍是愣愣地看著我,有些呆,一副與他天才之名不符的表情。
包子眯著眼睛笑,三步兩步跳上前,“看吧,我跟你說過,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牙比誰都利,心比誰都軟……嘿嘿嘿……”
看包子得意忘形,笑得忘乎所以,我的眉頭微微一跳,陰森森地喚,“包子……”
包子立刻警覺地噤聲,委委屈屈地扁著嘴兒,一小步一小步挪到原先的位置站好。
周不疑低低地笑了起來。
從見麵到現在,第一次見他笑,他果然笑起來比較像一個孩子。
“留下吧。”我拍了拍他的腦袋,笑。
“謝謝夫人。”周不疑看著我,眼睛微微有些發紅。
“叫夫人好見外啊!元直,不如我們結拜吧!這樣你就有爹有娘了!”包子又不安分了。
“如此甚好。”曹操不知何時從門外走了進來,笑道。
“爹爹!”包子眼睛發亮,“爹爹同意了?”
“為何不同意?”曹操笑著走上前,看著我。
我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無非是想留下周不疑這個人才。
同夢閣的院子裏,包子和周不疑雙雙跪下,對天起誓。
“我曹衝願與元直結為異姓兄弟。”
“我周不疑願一世追隨公子。”
曹衝側過頭,扁嘴,“不是兄弟麽?”
“在元直心裏,公子永遠是公子。”周不疑看著曹衝,眼裏暖暖的,“是公子,也是兄弟,但禮不可廢。”
曹衝彎著眼睛,笑得甜甜的。
“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兩人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那一雙少年,在天地之間,笑得坦**。
隻是不知為何,聽著他們尚且稚嫩的誓言,我心裏竟是隱隱有些不安。
有了周不疑,包子從此就更加猖狂了,惡作劇有人陪著,耍賴有人幫著,被懲罰也有墊背的,簡直是樂不可吱。
“包子呢?”一大清早,包子便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稟夫人,公子去了學堂。”周不疑彬彬有禮地道。
我眯著眼睛湊近他,“當真?”
“當真。”周不疑點頭。
“果然?”我又眯了眯眼睛。
“果然。”周不疑繼續點頭。
這孩子為了維護包子已經練就了說謊也麵不改色心不跳的絕活,偏偏他長得一臉誠實,讓人不忍心懷疑,所以包子便將他當成了掩護的最佳屏障。
“元直哇……我給你講個故事……”我語重心長地拉著他的手,準備滔滔不絕。
周不疑的眉毛微微抖了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放羊的小孩……”我一仍惋惜地開口,“狼來了”的故事我已經對著他講了N遍,從第一次聽到時的心虛慚愧,到現在周不疑聽到這個故事便一臉的懼色。
不過……不管過程怎麽樣……不管他是因為心虛慚愧,還是因為害怕,到最後,他一樣會供出包子的行蹤……嘿嘿,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公子出府了。”果然,周不疑張口便招了。
“出府?幹什麽去了?”我揚眉,追問。
“出府去看華英雄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放羊的小孩……”我閉了閉眼睛,繼續開講。
“公子訂做了一麵大銅鏡,出府去拿了。”周不疑紅了臉,道。
“銅鏡?”我好奇。
“東吳孫權送來一隻漂亮的雉雞,相爺想觀賞雉雞起舞,可是使盡辦法,那珍禽就是不鳴不舞……”
“所以?”我的眉挑得高高的。
“公子說……他要多養一隻寵物……”周不疑的臉越來越紅,“相爺答應若能使那雉雞起舞,就將那雉雞送於公子。”
我嘴角開始抽搐。
“元直……元直……”包子鬼鬼祟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周不疑開始抬袖抹汗。
“元直……”屋外那隻包子顯然不知道陣營已經被攻陷,依然壓低了聲音叫喚。
我抖了抖眉毛,閉著眼睛大步走出門,伸手將貓著腰躲在台階下的包子拎起來。
“媽媽……”包子彎著眼睛,衝我甜甜地笑,一手還不忘將手裏的一麵大銅鏡往身後藏。
那隻銅鏡足有他半個人那麽高,他準備往哪兒藏?
“你想開動物園?”我瞪他。
“咦?什麽是動物園?”包子睜大眼睛,立刻一臉好奇地看我,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仿佛會閃閃發光一樣。
我愣了愣,如果包子生活在一千八百多年之後……我是不是就不用因他而這般提心吊膽,不必擔心他因太過出色而遭人嫉恨,以至不測?
他天資聰慧,小小年紀卻有仁厚之心,相府之內,有多少侍衛婢女對他寵愛有加,即使是那群看我不順眼的夫人,也對包子甚是疼愛;許昌之中,又多少百姓對於曹衝公子津津樂道,知他年少聰慧,待人寬厚。
可是我,卻因為擔心暗箭難防,便時時掩藏他的鋒芒,這對於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來說,會不會不公平?
“衝兒真的好喜歡那隻雉雞……”微微嘟起嘴,包子可憐兮兮地哀求道。
我失笑,“那麽喜歡?”
“嗯!”包子點頭如搗蒜,“那隻雉雞孤零零的好可憐,我想說長鼻子和吱吱陪它……”
我哭笑不得。
“爹爹在前廳等著我去讓雉雞起舞呢……”見我不應,包子又小聲地道。
“那雉雞真的那麽好看?”我笑。
包子忙大力點頭。
“那我也一起去看看吧。”
到了前廳的時候,看到黑壓壓一片的朝廷官員,我有些後悔答應包子的請求了。
“衝兒,準備好了?”見我陪著包子進來,曹操笑道。
大廳中央,有一隻雉雞,十分漂亮,卻是呆滯不動。
包子有些吃力地抱著那銅鏡,擺在雉雞麵前。
大廳裏一片靜默,大家都知道包子稱象的事情,因此對於眼前這個小娃娃倒也有幾分敬畏之心。
那雉雞對著銅鏡,顧影成雙,竟然當即起舞,揚聲啼鳴。
眾人看著雉雞起舞,目瞪口呆。
“恕老夫愚昧,不知公子如何做到?”有人上前討教。
包子笑了起來,“活物都有爭勝之心,越是美好之物,遇到威脅到自己的對手,自然會展現最強悍的一麵,而雉雞,自然會且鳴且舞,展現自己的美態。”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曹操看著包子的眼神愈發的滿意。
那樣的眼神令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