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隻是沒想到離別來得如此的快。

中考結束後,我還滿心期待能和李心橋繼續上同一間高中(你沒看錯,在她的督促下,我那吊車尾的成績如同乘上火箭,一路上升,當然,人也自信了許多,不再是邊緣角落的小草,而成了備受任課老師青睞的小白花。)

就在此時,銷聲匿跡快兩周的爸媽卻突然回來了,然後愁雲慘淡地告訴我,住在老家的外婆中風了。

為了給她湊齊醫藥費,這個房子已經退租了,讓我趕緊收拾收拾,好把房子給房東騰出來。

這也意味著,我們得搬家了。

“爸,那我以後住哪裏?”我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因為,他們似乎不需要一個家,他們總是有別的去處。

真正需要一個容身之處的人,隻有我。

我爸隻是沉默著,悶聲大口大口地抽著低廉的散裝煙,衣服上散發的煙味嗆得我直咳嗽。

我媽見他如此窩囊,一個馬步上去奪走了他手上的煙,然後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嘴上罵罵咧咧的,“是你說一起出去打工,然後每個月的工資都放銀行當定期的,這麽多年了,你現在才跟我說隻存下了兩萬塊?”

“每天的吃喝不用錢啊?秦笙念書不用錢啊?你不管賬自然不知道處處都要用錢!”我爸反而硬氣起來。

我看著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很想跳出來為自己澄清,我真的沒花他們什麽錢。

我的貧困資格早早就申請下來了,初中三年的學雜費學校也給免了,就是他們每次出門前給我留的生活費,也遠遠不足以支撐到他們下一次回家。

但我會精打細算地用好每一分錢,偶爾也幫領居家的小屁孩輔導功課,以換取一頓晚飯和少量的補課費。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們打工的錢到底花在哪裏,但我不敢吱聲,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反駁了,也毫無作用。

“兩萬塊管個屁用!住兩三天ICU就見底了!”我媽怒斥道。

“不是還有你哥在嗎?我不是已經在想辦法了嗎?憑什麽你媽出了事,你作為外嫁的女兒出了力還不夠,這下還要你出錢?”我爸也不服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那德行,指望他的話,我媽早就死了!”

“反正就隻有這兩萬,你哥愛要不要……”

“那是我親媽啊……”

見他們又吵得臉紅耳赤的,我連勸架的欲望都沒有,隻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衣櫃裏的衣服。

後來,在他們的安排下,我投奔了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小叔,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甚至因為太過倉促,也沒好好跟李心橋告別。

但我們的友情卻沒有因為距離而終止。

那個時候流行互寄書信,我就把買早飯的錢都存下來,買了郵票給她寄過去。

我還記得每年的寒暑假快要來的時候,她總會想方設法邀請我去他們家,說是她爸媽也想我了,車票住宿那些都不用擔心,都會提前給我安排好的,我隻要定一個時間就好。

她的熱情卻總是遭到了我的拒絕。

她也曾抱怨過,說我冷漠,說我定是因為到了新的學校,結識了新朋友,就把她給忘了。

這也導致她一連幾周都沒有回複我的信。

她並不知道的是,我那小叔家裏環境也不好,我不好白吃白住,平日除了幫著做些家務以外,寒暑假這段時間便是我出去做零工補貼生活費的最好機會,我實在走不開。

然而她並沒有生我很久的氣,很快,我們又和好如初。

再到後來,她的信開始反複提起一個她班上的男生,因為她總是以“那家夥”來稱呼他,以至於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他到底姓甚名誰。

不過,我想能讓橋橋特意提起,那男生應該還是有過人之處的。

隻是,當我看著她在信上洋洋灑灑寫了幾百字,就是為了批判他是如何取笑她地理學得差,是個跑不遠的三腳貓時,我還是不厚道地笑了出聲。

我能從她的字裏行間想象出她寫下寫封信時的忿忿不平。

雖然我覺得這男生說的是事實,但這話也未免太損了些。

偶爾她也會向我炫耀,說這次期末考她壓過了他幾分,報了期中考他搶了她班級第一名的一箭之仇。

她還特意強調,偏科還能拿第一,那才是真的牛,不像那家夥,門門出色又如何,最後還不是成了她的手下敗將。

說來說去,她還是在意他說的每一句話。

繁重的學習任務讓高中生活過得比以往任何一個階段都要快。

一眨眼就到了高二。

“那家夥”也終於在李心橋的筆下,有了自己的名字。

張逸朗。

我剛看這個名字時就覺得像古代言情小說裏常用的男二號的名字。

正如和風朗日下,一個白衣飄飄的男子站在水邊,眉目如畫,氣質似蘭。

但他偏偏拿的是霸道總裁的劇本,隻不過他扮演的角色卻是總裁的獨生子,叛逆而倔強。

那個時候,橋橋和他在學業上的爭鬥更趨白熱化。

後來橋橋痛定思痛,下定決心克服偏科的毛病,成績更上一層樓,在接二連三的大考中,她幾無失手,也算坐穩了年級第一的位置。

我知道她一直有一個新聞夢,所以在高三文理分科的時候,我鼓勵她遵從自己的內心,選擇文科。

分科確定後,她用她爸媽給她買的新手機撥通了我宿舍的座機,由於擔心長途話費的問題,我們選擇長話短說。

然而她卻花了大部分的時間,跟我說著張逸朗選擇了理科的事。

我有意調侃她,“這樣你更不用擔心了,他拿他的理科第一,你做你的文科狀元,誰也越不過誰去。”

“誰怕這個了?”

她一下子急了起來,“我隻是在想,我是不是應該給他買一份禮物,好好謝他?”

“謝他做什麽?”我明知故問。

“我……我的地理好歹也是他提拔起來的,不然我還不一定能下決心選擇文科。而且分班以後大家不在一個班了,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他說句謝謝。我看現在班上好多同學不是忙著寫同學冊,就是買禮物的,所以我才想我是不是也應該表示一下?”她解釋說。

聽到她把選擇文科的理由大部分歸功於張逸朗時,我想起我在信中用了好幾頁紙給她分析了文理分科的利弊,我以為是我勸服了她,結果在她看來,似乎不是這樣的。

說實話,我心裏有些不好受。

那種感覺就像你覺得理所當然會一直存在的友情,逐漸被人蠶食。

我的朋友隻有她,而她卻有了其他的朋友。

回想起來,我都覺得當時的自己霸占欲強了些,故意陰陽怪氣地回了句,“現在距離放暑假不是還有一周的時間嗎?足夠你做這些事了。”

橋橋似乎沒有聽出我並不樂意,還不停詢問我知不知道男孩子都喜歡什麽樣的禮物。

我開始不耐煩,便以現在太晚了,宿管阿姨要查房了,這才匆匆結束了這次對話。

我因此生了好幾天悶氣,就連住在同一個宿舍的同學也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但誰也不敢做先開口詢問的出頭鳥。

這種糟糕透了的感覺,直到她再一次給我打電話時,才宣告結束。

她告訴我,到最後她也沒買成禮物,隻是像班上其他男同學一樣,給他寫了同學冊。

“那你為什麽不買?”我有些好奇。

橋橋是這樣回答的,“班裏其他女生都給他買了禮物,要是我再跟著買,就成了從眾了,再說了,那麽多份禮物,說不定回頭他就忘了哪一份是我送的了。”

聽到她的解釋,我十分滿意,這些天的鬱悶心情,也跟著煙消雲散。

那個暑假剛結束,我就用自己打工賺的錢,買了一台二手手機。

原以為這樣我們之間的聯係不用再依靠書信,也會更方便一些,然而橋橋卻變得越來越忙,每次通話不到幾分鍾就匆匆掛了線。

原本兩三天通一次話,慢慢變成一周,兩周,一個月……

她就像我的爸媽一樣,開始忘了我的存在。

但我理解她,並開始尋找一些可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情去做,以改變自己被動的處境。

我開始廣泛閱讀圖書館裏的書籍,特別是有關高考政策的。

因為我知道,要是我考到了和橋橋同一個城市,我就能理直氣壯地搬離現在居住的地方,也能時不時去她學校找她。

剛開始同宿舍的同學並不知道我跟誰寫信和通話,還以為我有一個談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後來他們得知李心橋也是女孩子時,她們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對勁了。

我知道她們在想什麽,但我清晰地知道,我不是。

至於她們信還是不信,我並不在乎。

高考如期而至,我考得不錯,如願考到了她報讀大學所在的那個城市。

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了張逸朗也在同一個城市,甚至他考上的那間大學,離橋橋即將入讀的大學不過比鄰。

我本以為我和張逸朗之間必有一場惡鬥,不是他壓過我,就是我壓過他,橫豎這三人行必有一個是多餘的。

然而就在我摩拳擦掌,打算好好見識一下這男生的魅力時,橋橋卻突然跟我說她要出國留學。

一切來得太突然。

甚至來不及等到我們見上一麵,她便已登上了出國的航班。

在後來的七年時間裏,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因為她一直留在M國,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祖國。

所幸的是,我們還有保持通話的習慣,這也使得我不至於和她完全失去聯係。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梁阿姨因為胰腺癌去世了,她也發現了父親的婚外情,心灰意冷之下才跟家裏人斷了聯係。

我感到十分震驚,甚至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願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橋橋念古詩的男人,在飯後主動幫妻子收拾飯桌的男人,總是想法設法把我和橋橋哥哥逗笑的男人,在我眼中一直是完美父親和丈夫的形象,又怎會出軌?

而且梁阿姨這麽疼橋橋,又怎麽忍心瞞著她,在寧願選擇在醫院孤獨離世,也要把橋橋送出國?

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

還有多少東西試圖顛覆我們已有的認知,以彰顯造物者的偉大,以及人類的無能?

那段時間她意誌消沉,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在鞭長莫及的情況下安慰她。

得知她拒絕了父親李振國的金錢補償時,我一度擔心她在國外熬不下去。

畢竟她一直以來都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嬌女,又怎麽能吃身上沒錢的苦?

然而她卻用實際行動打了我的臉。

她不僅順利畢業,甚至在當地的華人報社找到了一份記者的工作。

我以為她打算老死在M國了。

但她侄子的病卻讓我們久別重逢。

再見她時,她脫胎換骨,無論是打扮還是氣質,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現在的她冷靜自持,決斷果敢,那一頭利落的短發似乎在強調,她和過去的一切做了個告別。

與她久別重逢的,卻遠不止我一個。

還有“陰魂不散”的張逸朗。

後來我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有些人之間的緣分,並不會因為長時間的錯過和誤會而缺失。

就像月老牽上的紅線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但就是能把命中注定的兩個人拉扯在一起。

她和張逸朗就是一個例子。

而我和黃祖蔭,也是。

我從沒想過在國外陪伴橋橋七年的男人,竟會是當年我在校園大道上罵過的“渣男”。

雖然他“渣”的對象不是我,但不妨礙我對像他這樣的花花公子發自內心的厭惡。

要不是後來發現當年隻是一場誤會,說不定“渣男”這個名頭會一直掛在他身上。

也就沒有後麵我們發生的那些事了。

那次在酒吧街,我用不輕易露一手的斯洛克球技打敗了酒吧老板,成功把黃祖蔭解救出來的那一刻,緣分的齒輪開始啟動。

他用超炫的駕車技術,成功讓我擺脫了酒吧老板的糾纏和追求時,我便對他這個人有所改觀。

再後來,為了保護橋橋,我們選擇共同守著一個秘密時,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也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每次遇到懸而不決的事時,他總會谘詢我的意見,而我也習慣了他不分時間場合打過來的電話。

我們之間的牽絆,在不知不覺之間越來越多。

慢慢地,我們就像分居兩地的情侶一樣,每一天晚上都會給對方打電話。

在一起,成了水到渠成的結果。

隻是當初確立關係的時候,我從沒想過我們會那麽快就決定結婚。

正如一句歌詞說的那樣,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算起來,從我答應他的求婚到婚禮籌備基本完成,前前後後隻花了三個月。

“不知道是誰當初信誓旦旦說不嫁人的嗎?還說什麽做新時代女性獨當一麵,比起做小嬌妻要強得多?”橋橋一邊幫我點算著婚禮當天的賓客名單,一邊不忘調侃我。

我伸手摸了摸她明顯隆起來的小腹,笑著說,“原本我也沒想著那麽快,起碼得等我新開的律師事務所上了軌道再說,奈何有人等不及了。”

橋橋肚子裏的小人兒似乎聽到我的話,突然用力踢了她一下。

於是她順勢拍了拍我覆在她肚子上的手,笑著說,“得了得了,咱們秦笙是個搶手貨,我看黃祖蔭他是半年也等不及了,想著早點把你套牢,也讓外麵那些狂蜂浪蝶死心。”

“隻是眼看就要到雙春兼閏月的農曆新年了,你們怎麽也不願再多等半個月,趁上這個好時機。現在婚禮籌備都得湊在元旦前做了。”

“不是他。”我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用手指了指她的肚子,“是他。”

橋橋顯然沒有反應過來,驚訝地問了句,“他?關他啥事?”

我這才把她的手拉過來,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現在還不明顯,不過你可以給你家寶貝提前預定了。”

橋橋這才會意過來,眼內充滿驚喜,“你有了?!”

“恩。”我點了點頭,“你是第一個知道。剛驗出來的,我還沒跟他爸說呢。”

此時鍾聲敲響,窗外傳來了煙花綻放的聲音,伴隨著絢麗的色彩,照進屋子裏。

十二點已過,新的一年,正式開始。

而屬於我們的故事,也因為下一代的出現,有了不一樣的延續……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