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夜,悄悄來臨,人,悄悄離去
黃昏,夕陽正濃,有鳥飛過。
八月香的鋪麵不大,屬於家庭小額經營,可來這裏就餐的人卻特別多。
因為蘇楠的家恰好位於丹青巷的核心地帶,經常會有一些遊客衝著這片大名鼎鼎的古建築群慕名而來,興致勃勃地走了一圈後,腸肌肚餓,就選擇在八月香解決溫飽問題,再者,美院的學生也是不容忽視的主力軍,除此之外,附近的居民也會隔三差五來這裏下館子。
可能是因為這裏的大廚較好,普通的家常小菜特別對學生和鄰居的胃口,再加上田姨的熱情和善,所以八月香的招牌是街知巷聞,有口皆碑。雖然下午時分發生了點痞子鬧上門的小插曲,但無傷大雅,依舊客源廣進,貨如輪轉,這就是所謂的“酒香不怕巷子深”。
高朋滿座,回到店之後,蕭雲義不容辭地做起了臨時服務生,端盤遞碗,忙過不停。
他的橫空出現,惹起了正在吃飯的美院女生的一片驚呼,不可避免的是,惹起了男生們的一片倒彩。最慘的是,他從沒想過這些妙齡少女們會如此大膽,與宋朝大學士蘇東坡是同一個流派——豪放派,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最婉轉的都是問他可不可以做人體素描模特,雖然是帶著開玩笑性質,但還是讓他汗流浹背。
等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時,彎彎月牙已經高懸於空了。
夜,悄悄來臨,朦朧得很,美麗而不嬌媚。
蟬鳴微微,喚醒著人們夏的意識,雖然寂靜不再單調,倒也有幾分淒苦。
蘇楠係著圍裙站在廚房裏,臀部給OL直筒裙繃得渾圓豐翹,蠻腰卻驚人的纖細下去,豐挺的胸部下壓在衣襟上,墜出完美誘人的曲線,手裏正剝著青筍,嬌豔欲滴的紅唇閉合,愉快哼著《祝你平安》的調子,腳下還輕輕的踩著節拍。
熱鍋裏正撲撲的冒著白汽,她拿店裏剩下的一點材料,在做一個清淡的竹蟶豆腐湯。
雖然已是入夜,可廚房的溫度仍有些高,她雪白無暇的額頭滲出了細細密汗,彎起手臂,拿袖子輕輕擦了擦,動作柔得就像那彎新月,側頭望了眼依著門沿的蕭雲,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削著胡蘿卜,手法迅疾而華美,那飄然出塵的臉形,給人異常溫柔的感覺,一顆玲瓏心差點就給他此時的形象給融化了。
以後真的不能見到他了嗎?他噠噠的馬蹄真的是個美麗錯誤?他隻是過客,非歸人?
念及此,她徒生了幾絲黯然。
“湯沸了。”蕭雲沒有抬頭,輕聲提醒了心不在焉的她一句。
她這時才回過神來,低呼一聲,臉龐漾起紅暈,連忙掀起鍋蓋,把如玉豆腐放下去。
豆腐在沸水中上下沉浮,散發著淡淡的豆香味,她又往裏麵添了一些蔥薑等佐料。
蕭雲把削好的胡蘿卜切成絲,放在一旁備用,又去搗騰雞蛋、青椒等玩意。
兩人就這樣極有默契地配合著煮飯,沒有交談,眼神也沒有交流,似乎都在逃避對方。
很快,五菜一湯就新鮮出爐,香氣撲鼻,色彩也很鮮豔,沒有一點點的煙火氣。
蕭雲將碗筷放在餐桌上,招呼忙著關門的田姨吃飯,而蘇楠則還在廚房沒有出來。
“小雲,累了吧?”田姨笑著落座,看著花了好多心思的滿桌佳肴,欣慰全寫在臉上。
“我不累,這些都是蘇楠弄的,我隻是負責打打下手而已,很清閑。”蕭雲微笑道。
“嗯,楠楠確實很懂事,待會你就多吃點,嚐嚐她的手藝如何。”田姨笑著道。
“一定。”蕭雲點點頭,望了眼廚房的方向,心裏納悶著,這妮子怎麽還不出來?
田姨也覺得奇怪,起身喊道:“楠楠,好了沒?”
好幾秒後,廚房才傳出一句:“就來了,你們先吃。”
“這孩子,吃飯還不讓人省心。”田姨坐下,拿起筷子,“小雲,咱邊吃邊等。”
蕭雲笑笑,也拿起了筷子,不死心地又望了眼廚房,仍是沒有人影,隻好開拔頭籌了。
這妮子煮的東西確實美味可口,其實當初她喝醉酒,被他撿回家時,就已經煮過給他吃了,隻不過那時的心情與此刻大相徑庭,那時候兩人素未平生,還對她處處提防,食之無味,今晚故事重演,吃起來可是別有風味。
嗯,清湯夠淡,豆腐夠嫩,蝦夠新鮮,豬肉也不錯,啊,還有這青筍,脆而香。
蕭雲不知不覺已經消滅了大半碗飯,加了點荷葉的米飯,香氣濃洌,令他食欲大振。
直到這時,蘇楠才從廚房裏忸怩出來,用冷水洗了把臉,還濕著,眼睛有些紅腫。
她今天穿著嫩黃色的衣裳,燈光下肌膚更白更嫩,梨花帶雨的眸子分外柔和嫵媚。
她默不作聲地坐下,拿起筷子,夾菜,低頭扒飯,從頭到尾沒有看過蕭雲一眼。
“楠楠,你眼睛怎麽了,腫成這樣?”不明所以的田姨看到蘇楠的異樣,關切問道。
“沒什麽,剛才炒菜的時候,不小心濺了點油進去,不礙事。”蘇楠勉強擠出微笑。
“這還得了,那可是眼睛呀,來,讓媽看看。”田姨急忙起身,仰著她的頭細細看著。
“真沒事,我都用涼水衝了好久,媽,快吃飯,都涼了。”蘇楠推著田姨坐下。
“你呀,太粗心,下次一定得注意,眼睛是很脆弱的。”田姨擔憂之色還未完全消退。
“知道了。”蘇楠衝著田姨笑笑,然後低頭專心扒飯,還是沒有正視蕭雲一眼。
蕭雲也沒有出聲,仿佛啞了一般,來回挑逗著碗裏剩下的幾粒米飯,看上去心情不錯。
其實,隻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為他流淚,總是非常愉快的。
田姨並不是那種善於捉摸心思的女人,雖然瞧清了蘇楠不同往日的異樣,卻也沒發掘出點更有價值性的端倪來,因此,盡管心中疑慮重重,她卻也沒刨根問底,一探究竟,胡亂扒完一碗飯之後,就拎著保溫瓶,裝了些菜,送去醫院給蘇墨硯。
外麵再矜貴的玉露瓊漿,也不如家裏的粗茶淡飯。
田姨走後,飯桌上空落落,隻剩下這兩個各懷鬼胎的一男一女。
蘇楠端起碗,一言不發,眼觀鼻鼻觀心地吃著,拿筷子的右手姿勢很美,蘭花指微翹,像一朵聖潔白蓮,夾起一小塊肉放進櫻桃小嘴,再往裏麵送一小筷米飯,如此梅花間竹,細嚼慢咽,深諳尋常飲食的門道。
蕭雲見這妮子一副當他透明不存在的模樣,玩心大起,連綿不斷地往她碗裏夾菜,這妮子剛開始時還愣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麽,鐵了心對他置之不理,又低著頭吃飯,可後來碗裏的菜都堆積成山了,她終於忍不住抬頭,恨恨瞪了眼這個一臉壞笑玩世不恭的年輕人。
“多吃點豆腐,美容養顏。”蕭雲在厚顏無恥地解釋著,那抹賊笑讓人心厭。
蘇楠皺皺黛眉,忽然也笑了起來,很詭異,容顏如牡丹的開落,也開始往他的碗裏夾菜,輕聲道:“你也吃,多吃點豬肉,強身健體,你看你這副弱不禁風的瘦皮囊,怎麽能拔刀相助路見不平呢?”
蕭雲一笑置之,輕聲道:“我這還弱不禁風?看來你的口味比較重。”
蘇楠也不生氣,嘴角的弧度愈發詭魅,輕聲道:“再來點玻璃生,這些蔬菜呀,都是我媽親手種的,屋後有一大塊地方閑置著沒用,她這人苦慣了,閑不住,就弄了些泥土和蔬菜種子過來,每天都很用心澆水打理的。這些沒汙染無公害的蔬菜,新鮮,市場上很難買著,還能給家裏省去一筆不小開銷呢,現在物價飛漲得逼良為娼,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又不能去偷去搶,能省就省,你今天有口福,多吃點,清腸胃。”
蕭雲錯愕地看著滿碗的玻璃生,望了眼媚笑如絲的女人,苦笑道:“謝謝。”
蘇楠微笑道:“不用謝,你喜歡就成。這菜呀,你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嚼。”
蕭雲總覺得有點不對,毛骨悚然,輕聲道:“為什麽?”
蘇楠柔聲道:“這樣,你就可以細細品味一下我的手藝。”
蕭雲聽話地吃了幾根青菜,味道確實不錯,鹹淡適中,狐疑道:“還有呢?”
蘇楠笑笑,補充道:“細嚼慢咽也有助於消化,營養專家都推薦的。”
一個女人用這種酥軟入骨的語氣跟你講話,作為一個正常男人,實在難以拒絕好意。
“還有好處嗎?”蕭雲又吃了幾根,見沒什麽不良反應,也不像剛才那樣憂心忡忡。
蘇楠眨了下眼睛,嫵媚死人不償命,輕聲道:“當然有了。”
蕭雲抱著一絲僥幸,把整碗玻璃生吃了個精光,抹抹嘴,輕聲道:“說之。”
蘇楠笑眯眯道:“順便還能幫我找出掉在裏麵的那幾根頭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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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總有吃完的時候。
“我來收拾,你去坐一下。”等蕭雲放下筷子,蘇楠輕聲說了句,勤快收拾碟子碗筷。
“你確定?”蕭雲本來想起身和她一起收拾的,沒想到這妮子竟主動請纓。
“嗯。”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然後端起沾滿油汙的碗碟到廚房。
蕭雲靜靜望著那個曼妙背影,薄呢筒裙確實是件好東西,勾勒出她臀部的誘人弧線。
等進入廚房那一刻,那個背影回頭,輕聲說了句:“等我洗好碗,再走。”
蕭雲微笑點頭,她唇線勾起一道有些深秋悲涼之意,然後轉身進門,消失在那裏。
夜,靜極了。
月光透過雲縫輕輕瀉來,絲絲縷縷,**起人間的情感。
蕭雲當然沒走,捧著一杯清茶坐在院子當中,抬頭望著天上那一眸彎月,思緒飛揚。
風,漸涼微冷,腳步輕盈,緩緩而來,欲靜,卻依然耐不住擾亂了他的心緒。
他知道,能這樣毫無後顧之憂地不理世事的日子將不久遠,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有些路是沒有的,要自己去走出來,正如老爺子在自己來寧州前說的那句話:人字的構造,一撇一捺,即為人,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是闡述了人必須要靠著自己的雙腿走出人生。
他的確很想過著平靜、安寧的生活,但現實嗎?
或許,那種生活,隻出現在幾朵山花身上吧。
許地山在《空山靈雨·銀翎底使命》中說到:“惟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澗裏逆行的魚兒喋著它們的殘瓣。”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是嗎?
有的時候,當局者未必就迷。
其實也知道,也清楚。
或是因為心中的執念,或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放不下。
他們其實是最清楚的,因為那是他們的親身經曆,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在那次百家會館的殺戮中,蕭雲就已經感覺到了應該有一股背後的力量在推動整件事的發展,雖然他至今還無法弄清那幕後到底是誰。他不殺劉剛的那個女人,就是想讓她帶信息給劉三爺,來驗證他內心的想法,結果劉三爺真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死了兩個親生兒子,都選擇沉寂如水,那證明劉三爺也隻是別人一個可憐的棋子罷了。
蕭雲略感彷徨,被迫選上了這條路,也隻有他自己清楚當中的心酸苦楚。
但他從來不畏懼,因為他就是強者。
讓風繼續嗥叫,讓雨繼續肆虐,強者一直在風雨兼程。
風會吹去昨日的悲傷,雨會洗去身上的血跡,風雨隻能讓強者更加堅定前行的步伐。
可惜,有些話語始終是無法傾訴的,無論對誰。輕仰起臉,三十角度,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從空中掠過,盤旋,滑翔,然後隱去,悄無聲息。風來,溜過舒展的指間,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留下。靈魂的深處,是沉默的微笑。
小青的故去,讓他始終無法釋懷。
如果再呆在蘇楠的身邊,她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有何感想?不敢想。
既然前途未卜無法預測,還不如未雨綢繆來個痛快,揮刀斷臂,從此形同陌路。
他原本打算在臨走之前再告訴她這個決定,沒料到她竟然觀之入微,事先發覺了。
唉,事與願違。
他站在夜的風口,問風:愛有幾許?情有多重?
風無語,奔他而去。
舉目,無親,隻有月兒。
月光下,是一道孤獨的影子。
忽然想起了母親,善良容忍的江南女子,背負著太多卻依然有美好笑容。童年的時光,她的擁抱,她的那許多奇異動人的故事,她的靜靜如水的歌謠,她的淳淳如溪般的教誨,想起來整個人都是溫暖的。
母親的一番話又一次縈繞耳旁:孩子,要做沉香木。浮世是水,俗木隨yu望隨波逐流,無所定止。沉香是定石,在水中一樣沉靜,一樣的香。一個人內心如果有了沉香,便能不畏懼浮世。
“謝謝你,媽媽。”蕭雲在心裏默默念道,心頭湧上一股暖流,細細地流遍全身。
半晌,他微微搖了搖頭,隻是動作過於細微,沒人能看得出來。
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從褲袋裏掏出煙來,他竟然帶煙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舉動。
火苗騰起,點燃。
他靜靜地坐在竹椅上,手指夾著煙,煙霧繚繞,姿態優雅,那種味道如貴族般,讓人賞心悅目,根本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夠裝出來的。小青走後,他就重新抽上煙了,不是在煙中迷失自己,而是在煙中找尋自我,吞吐間,很多問題都逐漸清晰。
望著無邊的夜色,他又輕輕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蒼涼小調,的確蒼涼如水。
蘇楠正挽著袖子,衝刷著髒碗髒碟,洗潔精泡沫橫行無道,使她嫩白如玉的小手迷失其中,幾縷微濕的青絲柔順粘在她那精致的臉龐上,讓她那種仿佛從來都隻能遠觀不可褻玩的驕傲收斂了許多,多了點鄰家女人的親切。
她的速度很快,顯得比平時要緊迫,她希望能剩多點時間陪陪那個年輕人。
人總是要到作訣別的時候,才會覺得對方存在的可貴,這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他反複強調不是個好人,要離他遠點,可自己心裏為什麽沒有一絲要聽話的意思?
她絕不是個隨意相信男人的人,挑剔,喜歡鑽牛角尖,所以才會有今天的不近人情。
為什麽對他卻毫無保留的信任?真是奇哉怪也,像一局死棋,怎麽琢磨也琢磨不透。
想起了他平時的一些所作所為,她不禁莞爾。是,平常他也喜歡盯著自己看,雖然沒有今日的肆無忌憚,但也常常使自己心思慌亂,瞪了他一眼之後,也沒見他會像其他那樣男人眼神躲閃,漆黑的眼瞳反而會瞪得更大一些,那灼熱的眼神凝視著似乎執著著要望進自己的心裏,沒來由心裏一慌,但絕沒有厭惡的感覺。
雖然不清楚他的身世,不知道他背負著什麽,但隻要他不願說,她就絕不會問。
真正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她無論和哪個男人交往,懂的事都應該比那個男人少一些。
忽然想起了他在回來的路上,跟自己說的最後一番長篇大論:蘇楠,如果情緣散盡,感情注定難以為繼,為什麽不選擇有尊嚴的結束?總比傷害糾纏到最後,把所有美好的記憶都磨損掉更加合理。至少,你還擁有記憶。因為生命中感動過我們的人是不會離開的,他將駐留在我們記憶深處,在偶然空閑的午後或者寂寥的夜裏,湧現出來,和現在的我們相見。
她深深皺了皺眉,痛,點點擴散,透著風的清冷與蕭瑟。
終於把最後一個碗洗好,完璧歸趙後,她連手都顧不上擦,就衝出了廚房。
月影如霜,院子當中,隻剩一張空竹椅,人已不見。
他消失了,宛如一陣青煙,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就這樣告別了嗎?以後再也不會見麵了嗎?路上碰見都不會打招呼的陌生人?
迎著夜風,她停住,淚,悄悄滑落,這個從來都自負要強的女人,到底是水做的。
許久,淚已幹。
她慢慢走過去,竹椅上留了一張紙條,寫著一行字,瘦金體,字跡古樸鉛華:
W.H.奧頓:惡魔,通常隻是凡人並且毫不起眼,他們與我們同床,與我們同桌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