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迎著靈隱寺愈漸高大的石階大步走去,心裏生起了一種悲壯的感覺。他總是覺得:一個人,一條命,一雙拳頭,為義赴義,實在是很悲壯的一件事。他喜歡這種感覺,而不惜為此拚掉這條性命。

他走上去這寺中的時候,心裏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這寺是一座石塔,都是白色的巨岩砌成的,蔓藤攀爬得滿石牆都是,而且製造出很多裂縫。寺中的女尼念經,神色木然,中央的一壇火,火焰摻雜著一些綠焰,直衝上塔頂。塔頂是擎空的,上頭倒懸的一樣東西,像隻蝙蝠,香客們似對那“東西”很崇拜,低下頭掏出紙箔燒著,又用桃木棒子打著布做的小鬼。

除開這堆火焰外,就是幾盞七星燈,大殿裏神龕旁都出奇的黯,隻有香火在黑暗中透著幽異的紅點。

我是誰突然回望,覺得有雙眼睛在注視他,但就在他霍然回身之際,那雙“眼睛”已不見了,隻剩下一座神像。

我是誰憑藉著那如蛇身曲動的微芒望去,隻見那神像是女的,雕像栩栩如生,笑得很嫵媚。

我是誰心中很不是味兒,隻覺得滿殿重著單調的念經聲,他本想高聲喊:“主持在哪裏?”忽然間,那火焰閃亮了一下,像有人在火焰中撒下了什麽,火焰映照之下,我是誰發現他身旁的女神像,竟是一副飲泣之容。

這一下,我是誰不禁雞皮疙瘩盡起,這神像竟在自己身旁有那麽大的變化,而自己竟一點都不覺察,難道,難道這女神像是真人?這樣想著,他便用手去觸摸神像,但觸手是鍍一層金粉的泥塑無異,我是誰百思不得其解,隻覺大殿陰暗處,充滿了玄奇與神秘,仿佛又有東西在注視著他,但盡管他用盡眼力,仍看不出那神幔後是什麽?好一會他才把眼神收回來,正想離開,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不意又抬頭向那女神像望了一望,這一望,才教他完全震住了。

那女神像竟成了啼笑皆非的容貌!

我是誰被這一嚇,退了半步,但他立時上前了一步。他生平從不信邪,既不受嚇,也不怕鬼,但眼前的景象委實太過驚駭,才使他退了半步,但他個性倔強,反進了一大步。

他這一進,角度迥異,反而看清楚了神像,原來這神像雕工甚為奇特,左半邊臉是悲狀,右半邊臉是喜狀,從中間看去,便是啼笑皆非的樣子。他三次抬頭相望,角度都不同,是以才產生“神像改換表情”的錯覺來。

他這一下自己嚇自己,心裏倒有了計議。本待揚聲拜謁“靈隱寺”主持,現下覺得此寺甚為特異,決意要偷潛進去,看個究竟再說。

他像一隻狸貓、閃進了殿內。如果這時候有人看見他,絕不敢相信這麽一個高大威壯的好漢,走起路來,比壁虎還無聲無息。

我是誰翻過幾棟石塔後的寺院,越走越幽深,但卻沒有發現什麽。遠處殿外的誦經聲傳來,更是幽異。這時天色已全黯了下來,夕陽從一些殘破的窗欞透來,仿佛一本古書,已陳舊到了發黴的狀態。

我是誰這一陣搜索,什麽也沒見到,如果要說有,隻有一間禪房裏、分別吊著、掛著或用針紮著許多布人、紙人、稻草人,仿佛不用特別殘酷的方法把這些小人針著捆著,這些小人就會走出來作惡一般。此外,就是幾間房裏,都有神色木然的尼姑,幽靈一般的端坐著,我是誰湊在用手指戳穿的紙孔望過去,有一個女尼,坐在中央,唇色非常鮮豔,我是誰乍看之下,隻覺非常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誰來。

——這一定是他新近見過的人,……可是究竟是誰呢?我是誰就這樣愕了一愕,那女尼秋水如刀的雙眼,竟往他眼孔這邊掃了過來。

我是誰心中一凜,立即離開了窗口,掠上了屋簷,一下子飛越三幢瓦簷,到了另一座院落。

這座院落在石塔後麵,更是破舊,這時天色昏蒙,這院子裏的禪房,都是緊緊鎖著的,靜悄悄的連蟬聲也沒有。

我是誰本待要走了,這時,忽然一絲空洞的琴音傳來。我是誰立即像狸貓一般閃了進去,飛越過幾個禪房,落了下來,是其中一座特別斑剝的,聲音就從裏麵傳出來。

就在我是誰要落定下去探究之際,那孤寂的琴音之聲、忽然停了。

由於停了,這禪院裏忽然更加寂寞難受。

我是誰真想為了這蝕人的寂靜大叫起來,這時那琴聲又微微響起了,似遠似近。

我是誰身上每一分肌肉都在感受那聲音,他迅速地穿過幾間打坐修練的禪房,到了一座小小的、塗得漆黑的禪房前,肯定了琴聲是從裏麵傳來,心想:無論如何,這次總不讓你逃得了。

這時暮色全濃,我是誰的黑衣,已漸跟夜色濃得化不開來。

他湊過眼睛,往裏麵一張,隻見裏麵一盞小燈、燈旁有一個人,身穿玄衣,臉色焦黃,額角甚為突出,他坐在那裏,靜得就似一尊雕像。就是他在撫著琴。

他的琴古老漆黑,隻有幾處發著火焰一般的紅色。

琴韻很緩慢而古老,仿佛一個女子,在緩緩陳述她的身世。

最令我是誰驚訝的是,室內還有一個舞著的女子。

我是誰本來最無耐心看人跳舞,他覺得一條好漢看人旋來旋去轉來轉去像陀螺似的,是最沒趣的事。但如今他一看見那女子,便被吸了進去。

他從來也沒有看過這樣的舞——那女子的雲發高高梳起,耳垂至脖子敞開,白得連玉墜子戴上去都看不見一般,修長美好,而他從來沒有看過那麽秀氣而高傲的鼻子,昂揚著的臉頷,以及高挑浮幻的身姿,像一頭高傲的鳳凰,顧盼自麗,又像一個絕世的皇室,捫鏡自許。

而在古琴那麽慢的節拍裏,她舞出那麽輕盈的動作,宛似蛋孵中小雞要出殼那幾下輕啄那麽輕,而又在古琴末韻裏的幹戈殺伐的金兵之聲裏,她又似麵對十萬雄軍一般淡定威皇而無畏。隻見她修長如玉篦的手指揮處,時如水雲一般抹過,時像十萬兵甲的大旗一揮!

——這是誰人呢?

可是我是誰已看得忘了思索。他屏息在那兒不是怕被發現,而是怕驚擾了這一舞。

忽然那女子轉過頭去問:“怎麽了?”

那男子赧然稽首:“屬下錯彈了一個調。”那女子盈盈地問著他,臉上不喜不悲:“你,還想著那些事……”

男子的臉上,現出一種強抑憤懣的表情來:“屬下實是不憤……”

女子莞爾一笑,悠悠地說:“你不憤又有何用……明天便是他的壽辰了,到時候……”

我是誰聚精會神,想聽下去,但忽然聽到一聲大叫:“我是誰,你在哪裏?”

這聲音不知有多遠,但依然能鼓**著,悠悠地傳入耳中來。我是誰一震,知道是沈太公的聲音,又不忍揚聲回答驚動了裏麵的人,不自覺得又湊眼過去張了一張。

這一次張望,使他完全怔住了。

那盞小燈,依然在。

但禪房裏,半個人也沒有,隻有一張古琴,琴身焦黑,隻有幾斑動人心魄的血紅色!

——人呢?

——二人去了哪裏?

夜霧愈來愈濃了,我是誰揉了揉眼睛再看,依舊沒有半個人。暮色已成夜色,夜裏有霧——難道剛才所見,不是真的,隻是自己幻覺?難道沈太公那一聲呼喚,把自己從魔魘中拉拔了出來?可是那女子呢?那古之一舞的女子,是真是幻?我是誰多麽不願意那是夢幻,而希望是真。可是人生的似真似幻,眨眼問就變了樣,我是誰多願能夢下去。

可是隻要有夢,就有醒的時候。

我是誰雖在仿佛中,被一聲冷哼喚醒。

他乍醒的時候已被人包圍,這些包圍他的人也如夢幻一般,但卻是夢魘裏的幽靈,這些人穿著白色的袍子,在黑夜裏像一片片雪——她們手中的劍,也漾著雪一般的寒光。

“施主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是誰被問這句話的時候,真的有些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處身何境。

隻見那為首的女尼剪水般的雙目,盯著他問:“你是誰,為什麽到這兒來。”

我是誰茫茫地道:“這兒是……靈隱寺……”

那女尼鮮紅的唇像接吻似的,“你知道就好……靈隱寺是不容外人胡鬧的地方,你居然闖到禪院重地來。”

我是誰記得這女尼就是自己在禪房張望的,但仍是覺得熟悉,不知在哪裏見過。“我……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他這一句話說出去,其他的女尼紛紛大怒,戟指罵道。

“張狂!你敢這樣對師父說話!”

“無恥之徒!靈隱寺豈是你撒野的地方!”

“大膽的登徒子,還不自掌嘴巴!”

我是誰被罵得也光火了起來,“她是你們的師父,可不是我的!……還有,你們把那舞者收到什麽地方!?另外,老奶奶的性命,就是叫你們這些人害的,那四個凶手躲到哪裏去了?!”他越說越火大,把“舞者失蹤”、“殺害老婦”的帳一齊算了。

那些女尼都呆住了。“這人說什麽?”“看來是神經漢!”“把他攆出去算了!別跟他瞎扯!”

我是誰也覺得這班尼姑不可理喻,大聲喝道:“你們的主持是誰,叫她出來前麵跟我說話!”

那女尼冷笑一聲,一雙剪水般靈妙的眼眸瞅著他,道:“我早已在你麵前。”

我是誰愕然了一下,“你……你,你就是——”

那女尼點點頭,有點啼笑皆非地看著我是誰:“我就是‘幽靈三十’的大姐,也是‘靈隱寺’的主持……”

“我就是司寇小豆。”

隔了半晌,我是誰才恍然大悟:“你……你就是司寇小豆,我正是要找你!”他這時望定司寇小豆,隻覺得那一隻剪水的瞳孔,如一口清澈的古井,他竭力想不去望它,但偏偏還是要望定下去。

司寇小豆笑盈盈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是誰想回答,但舌頭好像打了結似的,答不出來了。我是誰隻覺得自己好像是躍進了一口古井,身體明明是虛浮著的,但一直在往井內沉下去、沉下去……

司寇小豆笑著,走上前了一步:“你找我是為了要臣服我,是不是呀?”

我是誰很想說:“不是,不是的……但他那一股氣壯山河的男子氣概,卻似被打入了地窖,埋入了泥潭,發作不出來。

司寇小豆柔聲道:“既然你來是為了向我俯首稱臣的,何不先跪下來……”

我是誰隻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大力,要他跪下去,盡管他腦裏命令著他:跪,跪……但仍有有一份心誌:不跪,不跪……是以他雙腿一直抖著,像羊癇症發作時一般,但就是一直沒有跪下去。

司寇小豆臉色微變,就她而言,也是在用蠱的第一次遇到了意誌力極強的對手。所以她立即改換了一種方式。

“……如果你不跪,就是違抗了我的命令:既然你來是為了要拜服我的,而又觸犯了我的規條,你還活著做什麽?……不如死了吧?”她雖是柔聲說話,但緩緩走上前去,右手舉至臉部,那隻手像雪玉一般白,好像在掌上結了一層冰一般。

這時我是誰迷迷茫茫中的心裏,卻有極大的矛盾,他一麵想,跪,跪下吧,……但另外一麵卻仍有強烈的意誌,一直在呼喚:不能跪!不可以跪!我是我是誰,如果跪下,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這意念一起,竟至不可收拾,他舉起了右掌,正準備向自己的天靈蓋拍下去。

司寇小豆一見我是誰舉起了手掌,眼中發出欣慰之色。

我是誰這時腦中好像被馬車輾過一般地喊:死了吧,還是死了吧……但心裏還有一絲清醒,在翻騰著、矛盾著、掙紮著……正在此時,忽聽半空中一聲大喝:“大狗熊,你要幹什麽!?”

其中夾著一個小女孩的清叱:“大哥哥,你不要死……”

我是誰一聽,如焦雷乍省。一隻手也僵在半空,隻見半空落下一個胡子眉毛頭發俱白花花的人來,背負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柔順得像一頭小貓,且甚乖巧靈秀。

司寇小豆怒叱:“你又是誰……”

那老人豪笑道:“你老子!”更不搭話,一巴掌摑在我是誰臉上,頭也不回,一腳已向正要衝過來阻止的司寇小豆腰部踢去!

來人正是沈太公和小雪。

原來沈太公替小雪逼出身上所中的“寒蠱”,化了好一會功夫,小雪倒是感到身心舒暢,原來沈太公竟將部分功力移轉到她的身上去。

小雪見沈太公累得氣呼呼的,但一張孩子氣的臉脹得通紅,心中很感到不安,知道眼前這老公公對她實在是很好的。

待得沈太公運氣調息告一段落,睜開眼便看見小雪淚痕未幹的看著他,他心裏便覺得一陣安慰。

沈太公對她笑笑,盡量使自己笑得慈祥一點:“你叫什麽名字啊?小姑娘。”“我叫小雪,”

“哪個雪?”

“下雪的雪。”

“你姓什麽?”

“以前我爹爹姓遊。”

“那你是遊小雪了?”

“嗯。”

“名字很好聽呀。名字那麽好聽的人,就不要傷心難過了。來,我背你奶奶的遺體,上去找我那朋友大狗熊,要是這是間好寺廟,就把你老奶奶葬在這裏,要是壞的,我們就放一把火把它燒了,再來安葬老奶奶,好不?”

“嗯。”小雪仍把頭垂得低低的。

於是沈太公背負小雪,雙手捧著老奶奶的屍首,上了靈隱寺。這時候靈隱寺的高手因發現了我是誰的行蹤,大部分都在內院趕過去,沈太公的行蹤,於是並未被發現。

他找了一會,見不到我是誰,便急得大聲呼嚷。最後到了後院塔頂居高臨下一望,見我是誰神誌迷惚,顯然身處險境,當下先將老奶奶屍身放下。負著小雪,直奔了下去,決意把靈隱寺搞得個天翻地覆。

沈太公後蹬一腳,可謂巧妙至極,司寇小豆本來撲過來的身子,等於撞在沈太公這一腳上!

但司寇小豆前撞的身子,忽然輕薄如紙,半空飄起,沈太公一腳踢空,司寇小豆已人在半空,拂塵自上往下,散作一蓬紗網,直罩下去。

沈太公本可前掠或後挪,避開這道殺手,但他生恐背上的小雪受到了損傷,猛一仰身,白花花的胡子倒甩上去,纏在拂塵的銀絲上,絞在一起。

沈太公大喝一聲,用力一扯,硬要將司寇小豆拉下來。司寇小豆人在半空,無處借力,被沈太公一扯而下。

沈太公忽然團團轉著,他銀花花的胡子也拉至繃直,他旋著轉著,司寇小豆手中拂塵給他纏著,也如風車一般給甩著圈。

隻見沈太公下頷胡須扯得筆直,絞著一柄拂塵,拂塵上黏住一個司寇小豆,呼呼地在半空倒劃著大圈!

司寇小豆心裏清楚:隻要沈太公猛然停往,自己就不得不被摔飛出去。她一想到這裏,就鬆了手。

這本來像一個人手上拿看一根繩子,繩端係著一個球,在呼溜榴地旋動著,如果繩端的球忽然脫飛而出,摔到哪裏可都是極淩厲的。

可是司寇小豆飛出去的身子雖然急,但司寇小豆飛竄出去的身子,一上、一下,一沉、一升,像飄送著一般,然後滴溜溜的一個轉身,不但把大力都消掉了,而且掠到了沈太公背後。

沈太公頓覺胡子上扯力一輕,知司寇小豆飛了出去,他立即將旋動的身子硬生生地止住。

但就在這時,他忽覺背後一道急風。若換在平時,他可以回身硬接。但此際小雪在他背後,他轉動時的身法,已不及平常靈動。

司寇小豆十隻手指,直刺沈太公背後左右脅——小雪在沈太公背後,但左右脅並沒有給小雪纖小的身軀遮擋——她十指指甲塗滿丹寇似的鮮紅,長及半尺,直似十片刀鋒般利落!

她這指甲,卻不是用來殺人的。如果沈太公給她刺著了一下,雖不會死,但比死還難受。因為敵人已被她下了蠱。

這蠱毒可足令任何男人為她效忠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