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離人河堤岸,半人高的蘆竹的一片蒼翠中,臥著蜷成一團的狐尾少女。
長生花的烈焰氣息被風吹來,除了烈焰氣息,還有在風中翻湧的潮濕水汽。
酥酥半睡半醒中蜷了蜷尾巴。
她尾巴掃**晃了晃,暖橙紅的尾巴掃在蘆竹上,讓她稍微清醒了點。
酥酥慢騰騰睜開眼,一雙上挑圓潤的狐眼還是睡意朦朧,迷迷瞪瞪地。
她仰起頭吸了吸鼻尖。
空氣裏的濕度愈發地重,這讓酥酥尾巴尖的毛毛都炸開,她又甩了幾下尾巴,才慢騰騰從蘆竹從裏爬起來。
酥酥不喜歡下雨。她還學不會如何將狐耳狐尾收起,一下雨,蓬鬆漂亮的大尾巴會被雨水浸濕,黏在一起不漂亮,還更沉重,就連梳順毛毛都很麻煩。
而且。
一下雨,重淵好像比她還要不愉快。
酥酥拍打了衣裙沾染的蘆絮,想著,在他找來之前要回去才行。
她不想在離人河邊淋成濕漉漉的小狐狸。
離人河在赤極殿的西角,河堤一側拐了彎,就是大片大片火紅色的長生花。酥酥剛跑過長生花長圃,陰沉的天淅淅瀝瀝撒著雨點。
迎麵還撞上兩個一襲靛青色長裙編發的侍婢。
兩個侍婢麵色焦慮,腳下匆匆,一看見提裙歸來的狐尾少女,不自覺鬆了口氣,齊齊屈身。
“您終於回來了,殿主正在找您呢。”
酥酥慶幸她回來得快。不然,她真的要在離人河岸欣賞雨景了。
許是都知道對赤極殿來說,下雨是一個危險的訊號。赤極殿的隨侍婢子,無一不是噤若寒蟬,偌大的半個西殿,無一人敢輕言。
酥酥從西殿直入東殿時,要路過赤極殿主殿,正巧撞上從主殿裏出來的檀休。
他是殿主挺信任的手下,替殿主處理了不少棘手事,在赤極殿地位也蠻高。
檀休比酥酥高一大截,他眯著眼低頭瞥了眼酥酥,鼻子哼了聲息,眼珠轉了個圈,看不出是不是翻了個白眼,可絕對不是什麽友好的模樣。
酥酥速度極快地移開視線,從他跟前過時,目不斜視,直徑走了過去。
不要和他說話,問好也不需要。
她前腳才離開幾步,後腳就從身後傳來檀休明顯的嗤笑。
酥酥腳下不停,直到轉了個彎,走到竹林邊腳步才慢了下來。
檀休是討厭她的。
很久之前,她還不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主動和檀休問了個好。
那日晴空大好,殿主心情很好,剛賞賜了檀休。她從殿主身邊睡醒了起來,一起離開時,她順口跟檀休問了個好。
當時檀休並未說什麽,可是次日她偶然碰到檀休時,又一次跟他問好時,他幾乎是看什麽洪水猛獸似的盯著她,而後傳音入密給她撇下一句話。
‘離我遠點,狐妖。’
酥酥還記得,他當時可怖的眼神。
或者說不隻是檀休,整個赤極殿身居重任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她。
因為她是赤極殿的‘例外’。
酥酥提裙繞過竹林,披散的發順著她的轉身劃過一抹微弧。
無所謂,反正她也不喜歡他們。
赤極殿,她有在乎的人就夠了。
向陽花在雨水來的前一刻,收攏花苞,齊刷刷扭轉了花心,朝著地麵垂去。
酥酥趕在雨滴落下逐漸密集前,一路小跑順著連廊推開了大門。
風順勢吹卷了進去,屋頂飛罩上垂著的一排疏密有序的紅紙燈籠搖搖晃晃,墜著的銀鈴一碰,叮鈴清脆。
落地罩兩側綁著三層垂幔,殿內東西兩側分別立著九枝落地連盞燈,燈盞上並未放蠟燭,而是盛放著十八顆晶瑩剔透的海珠。
酥酥悄悄脫了鞋,墊著腳踩著殿中鋪著的厚厚絨墊,悄無聲息地繞過雕花落地罩。
一尺高的地台上,擺著一張美人榻。
這是酥酥平日裏小憩的地方,隻是如今這美人榻上,側倚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
他坐姿鬆鬆散散,一襲琉璃藍色的衣衫,撚金暗繡的領口被拉得更是鬆鬆垮垮。
他一手握著酒壺,得了殿中這些細微的聲響,另一手抬起用指抵著額角,微微抬眸。
琉璃藍色的廣袖寬大,抬臂時,袖子順著他手臂滑落到手肘,隻留一層窄窄的天青色裏袖,袖口手腕處,不相配地垂著一顆銀鈴。
看似風流慵懶,實則男人周身彌漫著讓所有人為止心顫的危險氣息。
男人一雙狹長的鳳眼微眯,眸子裏的幾分陰暗,落在悄然靠近的酥酥身上,幾乎將輕手輕腳繞過來的小狐釘在遠處。
酥酥被發現了,一雙狐耳警惕地立起。見男人似笑非笑盯著她,卻不說話,眨巴了下眼,腳尖在地上蹭了蹭。
重淵對著酒壺仰頭飲了一口酒,喉結滾動,濃醇的酒香味四散。
他帶著一身淺淺的酒香,朝酥酥揚了揚下巴。
“來。”
他聲音似略帶喑啞,聽著永遠都像春意裏醉酒的靡靡曖昧。
酥酥提裙上了一尺高的地台。她歪著頭,全神貫注地看著他。
美人榻窄小,平日裏容納她一隻狐剛好,每次重淵來時,都會顯得格外逼仄。
剛踩上地台,男人抬手勾住酥酥的腰,輕輕一拽,直接將她攬入懷中。
好癢!
下一刻,酥酥不自覺變回原型。
藍衫男人懷中,頓時多了一隻暖赤色的小狐。
重淵輕哼了聲,用力在小狐的尾巴上揉了一把。
酥酥一聲不吭,在重淵懷中轉了個圈,找到最舒服的位置,盤成一團,將下巴搭在他的小臂上。
男人愛喝酒,每次落在他懷中時,酥酥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久而久之,狐尾上甚至都被沾染了酒香氣。
“小狐,陪我睡一會兒。”
他含著笑主動拉開衣衫,將赤紅的小狐往衣裳裏裝,隻才摸到酥酥的腰背,就頓住了。
“你昨天去望星坡了。”重淵飲著酒,手指尖在酥酥狐耳上揉了揉,語氣淡然地問。與其說是問,倒不如說他已然確定。
酥酥抖了抖耳朵尖。她不太喜歡被揉耳朵,重淵明知道的,可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可勁兒揉她耳朵。看她不樂意。他就高興了。
酥酥沒回答。
赤極殿中,若說重淵有什麽明顯不喜的人,那大概就是鬆石了。
重淵不喜歡她去望星坡。因為望星坡是鬆石巡守的領地。
望星坡再往東,就是裂星河,過了裂星河,再繞過鬆山,就離開了赤極殿。
鬆石會經常順著這條路前往塵世間,回來時會給酥酥帶一些小吃,油餅,包子,窩窩頭。還有一些話本子。
酥酥喜歡這些,尤其是塵世間的話本子,還有幾個修真|世家的說書本子,她都愛看。
鬆石差不多每隔半個月,會在望星坡點一次天燈。清晨天剛亮,烈焰似的天燈飛在望星坡的上空。
每次這個時候,酥酥都會去,鬆石都會給她備好一些肉脯果子,甚至煮一壺花茶,給她講一些外出遇到的趣事。
聽得久了,酥酥有時候也會問重淵,她能去塵世間玩嗎?
重淵從未回答過這個問題。
酥酥的沉默讓男人有些不滿,他放下酒壺,手掐著小狐的腰,輕輸靈力,下一刻,一團赤紅的小狐,再次變回狐耳的羅裙少女。
這忽然的變化讓酥酥沒反應過來,結結實實坐在了重淵的大腿上。
她手掌撐著重淵的胸膛,試圖跳出他的懷抱。
男人似乎輕笑了聲,一隻手就將小狐扣在懷中,輕鬆應對她的掙紮。
“小狸奴,乖。”
酥酥抿著唇:“我不是狸奴……”
也不知道重淵下塵世間看見了誰家聘的貓,回來後三五不時喊她狸奴。
她明明是狐狸不是貓。
殿外雨聲逐漸密集,拍打著琉璃瓦頂,劈裏啪啦地。
在雨聲中,酥酥幾乎是被扣在重淵的懷中,隔著薄薄的衣衫,男人胸膛冰冷,沒有溫度。
酥酥也不掙紮了,懶洋洋甩了一下尾巴。
“你又在不高興什麽?”酥酥小聲問了一句。
他笑著,跟她玩鬧,可很明顯心情很不好,故意來欺負她了。
男人輕挑眉,不意外懷中的小狐能看穿他,順勢又捏起酥酥的狐尾。
她有一條漂亮的大尾巴,暖橙色的圓毛,尾巴尖部是一撮白色的細毛,蓬鬆而圓潤,手感極其舒服。
捏著小狐的尾巴,重淵煩躁的心情有所緩和。不能告訴她真正的原因,順口含笑跟她說了不著調的話:“我想請梅夫人來此小住,可惜她不願來。”
有點冷。酥酥手撐著重淵的胸膛,不想貼著他了。
他身上冷的連她都暖和不起來。
她是一個喜歡暖和的狐狸。
這一次,重淵用上兩分力氣也沒能按住酥酥,他笑意逐漸消失,看著懷中小狐用看似溫和的力道,卻不容拒絕地推開他。
酥酥在美人榻的一角自覺抱膝坐著,漂亮的大尾巴盤在腳前,安安靜靜,規規矩矩。
梅夫人啊。酥酥知道。偶爾睡在花圃裏曬太陽時,聽到過侍女提起。梅山夫人,手握梅鏡,夫君死後沒有庇護,向赤極殿投誠。
前些時候,他好像去過梅山,專門去見過梅夫人吧。
聽侍婢說,殿主與梅夫人徹夜飲酒,吟詩作畫,還會一起在梅山賞雪。陪梅夫人摘花煮茶。
說殿主極其溫柔。
極其溫柔嗎?
酥酥想,她還沒有去過梅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侍婢所說,滿山粉雪,風吹花海。
酥酥歪頭看著重淵,“她喜歡狐狸嗎,我可以給她摸摸尾巴,她要是高興了,就來了。”
每次重淵不高興了就來揉她尾巴,也許,別人也一樣?
誰知她話音剛落,男人的臉色驟變。
幾乎是從隻那麽一點不愉,到滿麵緊繃。男人唇角勾著,卻半分笑意都無,眸中星星點點的皆是霜寒。
酥酥還看著重淵呢,她好像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他的情緒。他很生氣,或者說,有著一股奇怪的怒意。
她不理解,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重淵,你又在不高興什麽?
男人的手指這一次落在了酥酥的下巴上,修長的手指輕輕勾起,和平日裏摸著她招惹似的不同,充滿了強勢,卻依舊用柔軟的聲調問她:“你想讓她摸你的尾巴?”
酥酥警惕地沒回答。感覺重淵的情緒很不穩定,有種她說錯了話就要被揪毛毛的錯覺。
重淵也沒打算等她的答案,而是輕言細語跟她說:“你是我的狐,你的尾巴隻能我摸,記住了嗎?”
不容拒絕。
酥酥尾巴抖了抖,然後悄悄將尾巴抱著打算藏起來。
“可是……”
“沒有可是。”
重淵輕柔而直接地說道:“先記住這一點,還有另外一點。有什麽我說給你聽的,你就隻許聽。和赤極殿有關的任何事,都不是你該參與的。記住你的身份,你隻是我的妖寵。”
說罷,男人又加重語氣重申了一次:“你是我的狐。”
酥酥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間忘記藏尾巴。
下巴上的手指也是冰冷的,他用力收回後,也給她留下了一絲涼意。
眼前的男人沒再看她,而是抬手將她再次變回狐狸,揣到懷中,手攥著她的狐尾,有點用力地,重重揉了一把。
酥酥沒動。
等大雨磅礴,窗外殿內都隻剩下雨滴啪嗒聲,她從重淵的懷中想跳出來。但是男人抱她抱得很緊,破費了她一番時間和力氣,隻能趁著重淵無意中轉身鬆開了點力道,才趕緊掙紮開,輕盈地跳到窗台上。
開著的窗外是寬闊的花亭,被雨水衝刷地起了一層薄霧,什麽也看不清。
酥酥也沒想看什麽,無意識地甩著尾巴,忍不住想。
這是第七次了吧。他說她是他的妖寵。
可是,她隻是一隻和他報團取暖的小狐妖而已。
她也不是想插手赤極殿,畢竟她會來赤極殿,也不過是因為那天她一時貪暖,從荷葉上睡著睡著滾到了滿身是血的他身上。
睡醒後,這個一身是血的俊美男人對著她笑,問,小狐狸,跟不跟我走?
酥酥跟他來了。
這裏的一切都和她無關,隻除了他。
天地間,她好像隻有他。
酥酥盯著雨幕,心裏默默數著,雨停時是白日,她就不生氣了,若入夜才停雨,那她就……
多氣一會兒吧。
驟雨初歇,綿延細雨漏夜不停。
望星坡栽種了不少的樹,還有之前酥酥撒下種子結出的小花。
望星坡每半個月會點一次天燈,這次也不例外。
酥酥早起來望星坡,提著裙繞過這些小花兒,很快去到望星坡南邊的小懸崖。烈焰紅的天燈在清晨,一樣在天空灑下一道紅|河。
她蹲在地上,從小竹籃裏掏出一把小花鋤,還有一顆蔚藍色的明珠。
地上很快刨出個小坑。
酥酥將明珠放進去時,身後吹過一陣風。
眼角餘光處,能看見一抹鬆綠色的衣擺。
酥酥仰頭。
逆著光看不清相貌的青年彎下腰來。
“這是第七顆?”青年的聲音溫和。
酥酥嗯了一聲,想了想,還得知會一下此地的主人。
“我還能埋多少顆?”
鬆石順勢坐在旁邊的石墩上,側眸看著她。
酥酥在他的視線下,莫名有些赧然。
鬆石輕笑了笑。
“望星坡很大,足以你把所有的不快樂都埋起來。”
“但是,酥酥,這樣真的好嗎?”
酥酥將明珠填進坑中,一點點用土埋平了。
她拍拍手上殘留的泥土,而鬆石已經將一塊折疊整齊的嶄新絲絹遞到她手前。
擦了手,酥酥跟鬆石道了謝。
在赤極殿,她還是很喜歡和鬆石說話的。畢竟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會喊她名字的人。
就連給她起名的重淵,也隻會叫她小狐,狸奴……
酥酥坐在旁邊的小石墩上,抱著膝,望星坡的小懸崖正對麵,是隔著裂星河的鬆山,遠遠地,也是高聳入雲的波瀾壯闊。
她凝視著藏在霧中的山峰,小聲說:“我能全埋起來的。”
把重淵給她的不愉悅埋葬起來,這樣真的不好嗎?是好的吧,這樣才能舒服一點。
畢竟她隻有重淵呀。
鬆石似乎無奈地笑了笑。
沒再說話。
兩個人坐在石墩上,從清晨到午後,曬得渾身暖洋洋地,鬆石扭頭看了她一眼。
酥酥似乎在發呆,又似乎隻是盯著遠處的山峰不動,她的狐尾被她抱在懷中,藏得結結實實。
“過幾天,赤極殿會接一個人來。”
鬆石的聲音溫柔,輕輕地。
但是酥酥聽見了。
她捏著尾巴尖,沉默了片刻後,歪過頭小聲問他:“是梅夫人嗎?”
“你想她來嗎?”
鬆石不答反問。
想嗎?酥酥捫心自問,她還是有些好奇的。在侍婢的口述中,她無法想象那樣的重淵,畢竟她從未見過重淵極其溫柔的樣子。
也許梅夫人來了,就能見到了。
“想。”
重淵的溫柔呀,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酥酥想親眼看見。
作者有話說:
重淵:小狐,狸奴=寶寶
吃了沒現代化的虧。
寶貝們好久不見,歇息了一個月帶著酥酥和重淵來和大家見麵啦~
希望大家喜歡他們呀。
開文大吉,紅包包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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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是沒有心的。這是修真界用來貶低妖修的一句話。
所以那少年把劍架在桑諾脖子上,諷刺她是沒有心的妖時,桑洛一臉驚喜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心?”
這把出身名門的年少修士氣得夠嗆,一串伏妖鈴,直接把桑洛捆到了胥離山。
胥離山正值宗門大會,就連閉關多年的韞澤仙君也難得臨位。
這少年直接拽著桑洛衝到韞澤仙君跟前告狀。
“師尊,有人欺負我!”
桑洛一路嬉笑,直到看見韞澤仙君時,她有些笑不出來了。
男人一如多年前,眼覆冰雪,雙眸有神,獨無她。
桑洛被伏妖鈴拴著,挺尷尬地姿態,偏她還有閑心想,他居然也會收徒。
看來他不是不會對人好。
韞澤仙君靜靜看著眼前美豔而狼狽的小妖,眉眼含笑,偏偏看他時,隻那麽輕描淡寫地一眼,所有笑意皆收,漠視如草木,平靜如無睹。
韞澤仙君氣血翻湧,忍著反噬問她:“你是誰?”
該是從未見過,為何看見她時,道心會不穩?
桑洛想了想,衝他露出了一個甜滋滋地笑。
“桑洛,是個小寡婦。”
她的夫君,死在了百年前,她剖心決裂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