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酥酥不知道小梅園在什麽地方,原來已經不屬於赤極殿的範疇,或者說,是在赤極殿西北方向的邊緣之地。

那兒早些時候是荒蕪的,酥酥曾經去過,被重淵提溜了回來,說不適合她小狐狸去玩,提溜了幾次之後,酥酥就不去了。

隻是在她記憶中荒蕪之地,如今多了一處小別院。綠草茵茵,花草樹木茂盛,白牆青瓦,建築有種她曾在話本子裏瞄見的塵世間模樣。

不但如此,還有不少的梅樹。這會兒梅紅色的花朵開得正盛。

院門外是酥酥見過一次的梅夫人,依舊是素衣白簪,遠遠兒就來接她。

“酥酥姑娘難得來做客,快請。”

酥酥沒有做過客。在赤極殿,她也沒有客的感覺。本該是走到哪裏都是自在地,偏偏梅夫人這麽說,讓她有了一點茫然。

做客。她這算是做客嗎?

酥酥不理解,沉默著跟梅夫人進了正堂,素白的垂幔鏤空繡著詩文,成套的原木色桌椅上都有星星點點的梅花花瓣,主座一處,賓位左右兩列。

梅夫人主位落了座,笑吟吟請酥酥在賓位落座。

小梅園有幾個侍女,都是梅夫人從梅山帶來的,奉茶伺候周到,隻是在遞茶時,抬眸看酥酥的那個眼神,讓她總覺著有些微妙。

酥酥接過茶杯,沒有喝,隻捧在手中,忍不住想,這個眼神到底是一種什麽感覺呢。

酥酥說不上來,她低頭摩挲著茶杯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詞。

也許,是……審視?

“酥酥姑娘似乎不愛飲茶,不知姑娘平日裏喜歡什麽吃食,點心,我手中這倆丫頭別的不會,做些點心倒是有一手。你說與我來,下次我也好準備好。”

梅夫人抿了口茶,用帕子輕輕揩拭唇角,細柳似的眉彎彎,看起來很溫柔。

酥酥不擅長這種聊天。很別扭。

畢竟她睡醒之後就跟著重淵來了赤極殿,這麽多年間,與她說話最多的人就是重淵,鬆石。

旁人都避著她,偶然說話也都是不得不說的,從沒人會和她說這種……既生疏客套又熱情的話。

這讓她很不習慣。

“肉脯。”酥酥放下茶杯,簡短說道。

她的確愛吃肉脯。平日裏肉脯都是重淵給她做好的,一罐一罐的吃,隻這一罐肉脯吃得格外久一些。

若說喜歡,狐狸愛吃肉是天性。她還愛吃肉包子。唯獨不愛吃各種草葉菜,還有讓酥酥很難以接受的素包子。

“我記下了,下次酥酥姑娘來,一定做些肉脯準備著。”梅夫人含笑打趣道,“或許我可以去問問殿主,怎麽做酥酥姑娘愛吃的肉脯。”

說著,梅夫人對侍女挑了挑眉,“殿主何時來?”

那侍女屈膝道:“許是快了。”

酥酥默默聽著。重淵也要來?

“他讓我來做什麽?”酥酥有疑問直接問了出來。

梅夫人聞言起身對著酥酥屈了屈膝:“是我不好,怕你不來,命底下人哄了你。酥酥姑娘千萬別生氣。我給姑娘道歉。”

騙她的?酥酥一愣。

也就是說,重淵沒有強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情。

酥酥剛想放鬆一點,可是轉念一想,梅夫人用重淵騙她過來,就為了問她喜歡吃什麽嗎?

她很不解,也不太想在這裏見到重淵。

索性幹脆問道:“你騙我來,有什麽事?”

梅夫人重新落座,仔細打量了酥酥一番後,嘴角噙著笑,輕言細語道:“酥酥姑娘可知道,家夫去後,給我留下了偌大的梅山,屬下三千,家產無數。奈何我空有梅夫人的名頭,並不能在豺狼手中自保,幸得殿主垂憐,許我得赤極殿的照拂。”

“殿主與我有情有義,我自當報答殿主。”梅夫人的目光掃過酥酥的狐耳,收回視線時,笑得依舊溫柔,“酥酥姑娘是殿主的……那我自當多加照拂姑娘。”

酥酥默不作聲聽她說完,沒聽太明白。隻記住了一件事。重淵對梅夫人有情有義,梅夫人就要回報到她身上。

可是為什麽,也沒有人問過她呀。她不願意。

酥酥起身,她認真跟梅夫人說道:“我不要。”

她轉身就走時,忽然想到,在鬆石帶給她的話本子裏,做客的人走的時候,要說一句話的。

“告辭。”

酥酥生疏地說完,在梅夫人的目視下,跨過正堂的門檻。

正堂正對著一扇照壁,一身琉璃紫衣的重淵腳步匆匆地出現在酥酥的眼前。

酥酥沒眨眼,停下腳步看著他。

男人幾乎在轉過彎來第一眼就看見了自家小狐,大步跨過來,抬手落在酥酥的肩膀。

“怎麽來這兒了?”

酥酥張了張嘴,想說是梅夫人用他的名義騙了她來的。可話到嘴邊,她總覺著這麽說有些怪。或者說,她不想這麽說。不想讓重淵知道,她隻是想聽他的話。

她抿著唇搖了搖頭。

“要走啦。”

酥酥想問重淵來做什麽,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問出口。

侍婢們都說,梅夫人來了赤極殿,殿主對她百般照拂,極其溫柔。可能是來和梅夫人一起溫柔的吧。

想到這裏,酥酥隱約記得檀休說,那顆白狼珠花費了重淵半個月的時間,那半個月重淵不在赤極殿中,那梅夫人這裏怎麽還能和重淵賞花煮茶?

酥酥想不通就不想了,問重淵:“一起回去曬太陽嗎?”

她發出了邀請,眨巴著眼等待著重淵的回答。

重淵嘴角一挑,剛要答應,忽地想到梅夫人這裏還有些事要問清楚,抬手揉了揉小狐狸的肩膀,哄著她:“你先去,我過會兒就來。”

酥酥垂下了眸,在心裏默默說,過會兒,她就不等他啦。

她和重淵錯開半個肩膀,提裙順著梅花盛開的青石板路跑了出去。

重淵一直凝視著小狐跑走的背影,她發髻裙上落了不少花瓣,跑起來時,裙擺飛起,花瓣搖搖四散。

男人目光專注而溫柔,直到小狐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內,他才收回視線,同時收斂了笑意,眉眸重新帶上一貫的鋒利。

不知在門口等候了多久,梅夫人直到看見殿主抬步走來時,才上前兩步,屈膝行禮。

“殿主。”

重淵嗯了一聲,大步走進正堂,也未好奇其間格局擺設,隨意掃了眼,在賓位看見滿滿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嘴角勾了勾,而後直接在酥酥坐過的位置落座,捧起這杯酥酥沒有喝的茶,神色自若抿了口。

這一切梅夫人都看在眼中,她神色不變,心下有了計量。含笑道:“酥酥姑娘可愛無比,令人喜歡。”

重淵放下茶杯,這才正視梅夫人。

“上次梅山一別,梅夫人來此也有月餘,不知考慮得如何?”

梅夫人收起笑意,眼角眉梢掛上愁容:“殿主,那是家夫梅氏一族的心血。是真真正正世代心頭血所凝,若是沒了,妾隻能以身殉夫,為梅氏一族賠罪。”

“以身殉夫,說得好。”重淵聽著卻不過是冷笑了聲,不疾不徐地搖開一把白折扇,扇麵繪著一尾臥睡紅狐。

“你若想殉夫,本座也不為難你,替你動這個手也無妨。”

梅夫人臉色微微變了變,她勉強笑了笑。

“殿主容稟,梅雪落當真是家夫留下最後一件至寶,妾若是一個人守得住,也不會向赤極殿投誠。既然妾能率梅氏一族三千歸順殿主,定然是想要保住梅雪落的。”

重淵搖著折扇,目光更多注意在扇上的小狐團上。前些時候繪下的,得湊個空給小狐自己看一眼才好。

聞言也不過是頭也不抬漫不經心道:“本座不是善人,救你要的就是梅雪落。”

梅夫人直接屈膝跪下:“還請殿主寬容一二。”

“寬容?”

重淵手指撚著折扇,一折一折收起,垂眸看跪在地上的梅夫人。

“行啊。”出乎梅夫人意料,他一口答應了,緊接著說道,“用旁的東西來替代,我就給你寬容幾個月。”

梅夫人臉色變來變去,最後還是無奈,將手中羅扇呈上。

“妾身無長物,若說來,除了梅雪落外,隻剩下梅鏡一麵。妾願用梅鏡求殿主寬容幾個月。”

重淵目光落在那麵羅扇上,嗯了一聲,抬手收起。

也不算一無所獲。

梅夫人並未起身,而是謙卑地低著頭:“妾已經率領梅山族人歸順赤極殿一月有餘,外人說辭紛紛擾擾,妾還請殿主做主,為妾正身。”

重淵得了梅鏡,這會兒心情還算不錯,隨口道:“你要如何?”

“妾不敢求旁的,隻求殿主為妾開一席接風,讓眾人知曉,妾在赤極殿,亦有一份位置。”梅夫人笑得無奈,“如此,妾的部下們,也該能安心為赤極殿效忠了。”

“準了。”不是什麽大事,重淵一口答應了,“一應事宜,你去尋絳黎安排。”

“是,多謝殿主寬容。”

梅夫人這才起身,笑得溫柔,似順口一提:“不知接風宴上,能不能讓妾與酥酥姑娘同坐?”

重淵眸子一眯,有兩分淩厲襲來。

“你若不提,本座也要問你。她怎麽會來你這裏?你派人告訴本座,是何用意?”

梅夫人輕言細語解釋:“是妾偶然見到了酥酥姑娘,酥酥姑娘對妾有那麽幾分好奇。酥酥姑娘,似乎不怎麽與人多交流。”

聽著梅夫人的話,重淵抿唇,而後輕哼了聲:“她每日與我一起,不需要旁人。”

梅夫人神色不變,笑得溫和:“殿主說的是,隻是妾以為,酥酥姑娘年紀不大,對許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妾鬥膽,看著酥酥姑娘心生憐愛,想多親近親近。”

重淵聞言微微沉默片刻,而後淡淡說道:“她若是親近你的話。”

嘴上如此說,重淵心中卻不以為然。

小狐隻會親近他,旁的人,都不會讓小狐多看一眼。

隻除了那個礙眼的……鬆石。

*

酥酥發現,梅夫人不再是隻出現在侍婢們的口頭。經常在她溜出去曬太陽時,總是能碰見一身白裙的梅夫人。

梅夫人也不是總拉著她說話,就是隨意問候一聲,偶爾還會拿做好的肉脯來給她。

酥酥都沒要。

她吃的肉脯都是重淵做的,已經吃慣了。旁人給的,她不習慣。

而且,她也不喜歡。

如此持續了有小半月,望星坡點起一片紅色燈海時,酥酥一大早就背著一罐肉脯去了望星坡。

坐在石墩上手捧著腮,靜靜看一片燈海飄到裂星河的上空。

身側有一股清淡的氣息靠近。

“鬆石。”

酥酥坐在那兒仰望著紅色燈海,忍不住問他:“梅夫人為什麽總來找我?”

整個赤極殿,會這麽頻繁來找她的隻有重淵。

但是重淵找她,她是高興的,梅夫人來找她,她好別扭。

鬆石也和酥酥一般手托著腮,靜靜欣賞他親手點放的燈海。

“也許是因為想親近你。”

“親近?”酥酥好奇地側過頭來,“她難道不是和其他人一樣,討厭我嗎?”

鬆石聽到酥酥這麽說,無奈笑了笑。

“沒有人討厭你,酥酥。”鬆石說這話時,溫柔而真誠,一雙眸安靜地看著酥酥,很認真。

酥酥垂下眸。

她也想相信的,可是心裏有個聲音告訴她,才不是。明明檀休就很討厭她,很討厭很討厭的那種。

“至於梅夫人,她對殿主有所求,求不得殿主,隻能繞道在你的身上,也不是很難理解的事情。”

鬆石見酥酥不打算麵對這個問題,輕歎,回到正題。

“她想要在赤極殿有個地位。獲得這個地位,需要親近你。”

酥酥不太理解:“那她是喜歡我,還是討厭我?”

鬆石給酥酥解釋了一個不曾接觸過的詞。

“她不喜歡你,也不討厭。她隻是單純的,利用你。”

利用。

酥酥的確不了解這個詞。但是她多默念了幾次,記下了。

“那我應該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鬆石想了想,給她了一個建議。

“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喜歡她還是討厭她,不妨主動和她接觸一下。下次她來,不需要那麽躲著。或許你就有了答案。”

這樣就可以嗎?酥酥想,她感覺自己是有些不太喜歡梅夫人的。但是梅夫人不是討厭她的話,她單方麵討厭梅夫人是不好的。

那還是再見一次吧,再見一次梅夫人,好好的確定一下。

這一天酥酥在望星坡呆到了月明星稀,鬆石為她在夜間點燃了一盞燈,直到酥酥開始犯困,鬆石才勸她回去。

酥酥捧著一個小袋子,走路都是連蹦帶跳的。

夜裏的望星坡,抓到了好多螢火蟲。

重淵應該很久沒有見到螢火蟲了吧,她放給他看,他說不定會高興一點。

酥酥回到東殿,推開殿門,殿內十幾顆海珠照亮整個殿宇。

重淵果然在她殿中。難得沒有躺在美人榻上撒懶,而是在垂著珠簾的左間,自己和自己下著圍棋。

酥酥興衝衝拎著小袋子過去。

“重淵!”

她臉上笑得露出一個小酒窩。

重淵右手撚著一顆黑色棋子,舉著並未落子,而是靜靜看著狐耳少女噠噠噠跑過來,衝著他笑得甜美。

等候了幾個時辰的火氣,也隨之平複。

他抬手丟了棋子,衝小狐勾了勾手指。

酥酥乖乖上前去,跪坐在重淵的身側。

“我給你帶了好東西,重淵,你把海珠收起來。”

重淵不知道小狐狸在玩什麽,不過還是順著她的意思,抬手一揮袖,整個殿中所有的海珠刹那間黯然無光,殿中頓時一片漆黑。

酥酥這才心滿意足地低下頭拆開錦袋。

隻一瞬間,數不清的螢火蟲爭先恐後飛出,星星點點的熒光繞著她劃過一道又一道的微光,

在微弱的閃光點下,酥酥衝著重淵笑得眯起了眼。

“重淵,喜歡嗎?”

男人根本沒有看見那一隻隻細弱的螢火蟲,他全神貫注盯著眼前的狐耳少女。

她在笑,笑得滿眼裏都是他。

重淵心中一動,伸出手落在酥酥的臉側。

“喜……”

男人喑啞的聲音還未說完,殿外傳來克製卻略顯急促的敲門聲。

“殿主,梅夫人遭襲,情況不太妙!”

重淵眉宇一擰。

他落在酥酥臉側的手收回,收回的,還有他未盡之言。

他對酥酥低語了句:“我有事先出去一趟,過會兒回來陪你看。”

重淵到底還記著梅夫人那兒放的線,抬步離去。

酥酥跪坐在原地,手上攤開著空空的錦囊袋。殿門關閉的同時,也帶走了殿內所有的光。

螢火蟲早就飛的不見了蹤影。

酥酥在一片黑暗中沉默地蜷著尾巴。

她伸出手虛空地抓了抓,一隻螢火蟲都沒有了。

她雙臂抱著膝,心裏有些難過地想,重淵為什麽不知道,不用過會兒,隻要錯了此刻就什麽都沒有了呀。

作者有話說:

重淵:給媳婦攢身家。

酥酥:他總是錯過。

還是一百個紅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