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在鍾硯齊眼中,爺爺隻是一個沒事愛逗鳥遛彎的瘦老頭,而不是什麽翻雲覆雨的嶧山鍾三爺。那時候鍾父忙著事業、忙著混社會,已經退休的爺爺全權接管了鍾硯齊的生活起居。平日裏接送他上下學,周末了帶著他跟嶧山的老頭下象棋。
爺爺信奉散養教育,鍾硯齊在一圈孩子裏稱王稱霸,常與他們撒了歡一樣地奔跑在大街小巷。他經常提捧著一個老式的已經泛黃的玻璃茶杯,到了夕陽西斜的時候走到中央廣場喚他回家吃飯。
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爺爺已到了風燭殘年的年紀,每一天都是生命的倒計時。
熬了大半夜,鍾硯齊臉色不太好,眼底被紅血絲充斥,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靠在椅背上,鍾硯齊重重呼了口氣,平複著心中的鬱結。
直到李靖辦完手續回來,看到他這幅樣子,猶豫了一會兒後開口:“七哥,要不你回去休息吧,這邊我來看著。”
鍾硯齊搖頭拒絕,同時有什麽思緒在腦海一閃而過。
“老爺子這裏離不開人,醫生說觀察期結束前隨時有危險,我怕你們處理不了。”
李靖繼續勸著:“回去洗漱完,拿些東西再回來也行。”
他頓了下,盯著鍾硯齊臉色,小心翼翼地說:“你這個樣子看起來也不太好。”
鍾硯齊想了下,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爺爺這邊不知道需要陪護到什麽時候,他確實需要收拾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再過來。
“好。”他點頭。
站起身後,鍾硯齊感到頭暈,搖晃了一下。
他攥緊手中的車鑰匙,這一刻驀地想起還在家中的周錦。
鍾硯齊回頭:“我先回去,這邊你看好,有事打電話。”
沒等李靖回應,就大步離去。
去往停車場取車的路上,連鍾硯齊都感覺到自己的反常。
他想到周錦隱沒在黑暗中委屈的麵容,想到她抿緊唇強忍著自己不許露怯的模樣。瞬間畫麵交雜,最終都化為急切。
卡宴在淩晨無人的街道一路風馳電掣,離家裏越近,鍾硯齊反倒越遲疑。
如果隻是各取所需,那換作從前的他,大可不必在半夜時分從醫院驅車趕回。鍾硯齊心中隱有答案,但不可思議著,無法坦然承認。
然而回到家,推開門是一片闃靜的黑暗。看到窩在被子裏酣睡的周錦,他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
鍾硯齊擰眉,潛意識裏抗拒這種情緒。
周錦睡眠淺,在他推開臥室門的那刻就已經從夢中醒來。她甚至聞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不自覺地屏息,心高高提起來。
鍾硯齊慢慢靠近,坐在床邊——她的背後。床墊深陷,周錦感受著若有似無的打量。她輕皺鼻尖,刻意去尋他身上的味道,來分辨其中有沒有摻雜別人的氣味,尤其是,女人。
周錦心下痛罵自己的犯賤,自己的見不得人,卻又不得不酸楚地分析著鍾硯齊的一切、生活軌跡,已經成為本能。
女人的氣息沒有,倒是有種熟悉的味道。是什麽呢?
她呼吸亂了一下,被背後的男人敏銳捕捉到。
鍾硯齊在黑暗中瞥過去一眼,感覺她脊背微動,於是短促地笑了一聲。
周錦僵住,賭氣著說:“你笑什麽。”
她身體向前傾,似是要躲開。
鍾硯齊的手搭在床沿,指尖似有似無點著。須臾,他按開旁邊的小夜燈,掰著周錦的肩頭逼迫她回頭。
他的手還有些涼,身體裹著冬日的寒氣侵襲過來,周錦瑟縮一下。
“你做什麽?”她直視男人深邃的眼睛,又看不透他在想什麽了,。
他啞聲開口:“生氣了?”
“沒有。”周錦扭過頭,躲避鍾硯齊的視線。
他輕歎口氣,一晚上的奔波,回來還要哄小孩,確實是以前從未遇過的難題。
如果放在之前的他身上,估計早就消耗掉耐性甩手離去,如今居然還安然坐在床邊,想要深入交談的模樣。
鍾硯齊自己都沒發現。
靜謐的深夜裏,窗外是天寒地凍,屋內是無言的溫暖,卻都無法凸顯周錦此刻內心的膠著。已經做了太多、說了太多,再讓她主動開口,也太不公平。
鍾硯齊垂眼盯著周錦,見她暖黃燈光下瑩潤的麵頰,雙瞳泛起瀲灩水波,一簇睫毛顫動著,如振翅的蝴蝶。
她修長的脖頸露出,寬鬆的上衣襯得人更加羸弱。
周錦見他不說話,撥開他的手掌,又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明顯是在賭氣,如果這還看不出來,鍾硯齊的歲數也是白活了。同樣,看到她不快還不去哄哄的話,也白年長他這麽多歲。
他不愛跟小孩計較。
鍾硯齊掌心攀過去,搭在周錦腰上方的位置,用指腹丈量著她腰腹處一根根因為側躺而凸起的肋骨。
剛要開口,兜裏的手機便響了。
鍾硯齊掏出手機,見是李靖,接著看了一眼周錦,還是選擇在臥室裏接聽電話。
“怎麽了?”他低聲詢問電話那頭的人。
周錦到底是小孩心性,見他要講電話,便回頭偷看。本是做賊,卻被本人抓個正著。她撞上鍾硯齊偏頭似笑非笑的眼神,又心虛地移開。
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做完才感覺不妥,掩耳盜鈴反而更加可笑。周錦恨恨地在心裏怨著自己的大意。
黑夜給臥室塗上了寂靜色彩,話筒裏李靖的聲音如同開了免提般清晰可聞:“七哥,鍾叔找來的專家醫生建議老爺子轉院,鍾叔說讓你早上天一亮就回醫院辦手續。”
周錦抬頭,目光直直望向鍾硯齊。
原來他身上熟悉的氣味,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