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將軍眼淚一開閘,大王將軍就傻了。

他愣了會,回過神趕緊蹲下來用手去抹,王子舟撥開他的手繼續大哭。

“哎呀!”曼雲眉頭擰起來,發愁地說,“你哭什麽?白得一箱文具應該高興才對!”

王子舟哭得更厲害了。

曼雲束手無策,隻好蹲在對麵看她哭。路過的寮生投以奇怪的視線,曼雲抬頭回看看,說:“好了,他們肯定覺得我欺負你了!我好冤枉!”

王子舟開始抽噎,曼雲伸手輕拍了拍她的背,又忽然想到:“刺蝟給的手帕呢?手帕在哪?”

聽到“刺蝟”,王子舟終於有意識地停下來。

她摸出手帕,曼雲搶過來胡亂地給她擦臉:“哎,你這個小孩,這麽能共情是要吃虧的!刺蝟還能適當抽離自己,你可怎麽辦?你跟他學學吧!”

王子舟差點又哭了。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曼雲說,“帶你去吃冷飲!快起來!”

王子舟一邊擦臉一邊站起來。

太傻了,蹲在人家學生寮門口哭。

好在太陽夠熱烈,悲傷情緒蒸發得也快,王子舟重新找回理智,讓自己平複了下來,可一低頭看見那隻紙箱,眼眶就又被酸澀包圍,仿佛上麵坐了一個麵目模糊的小女孩,在朝她招手。

曼雲兩手提起那隻沉甸甸箱子:“走吧!你家在哪個方向啊?”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伸手指路。

曼雲抱著箱子率先走了出去,王子舟跟上。

這次他難得照顧了王子舟的步速,走得比平日慢許多。兩個人靜靜地走了一段,路過便利店,曼雲說:“走走走,吃冷飲!”隨後用肩膀頂開了玻璃門,看王子舟:“愣著幹嘛?快進去。”

王子舟擠進店內。

走到冷櫃,王子舟指著Papico桃子棒棒冰說:“我要吃那個。”

“好好好。”大王將軍破天荒大方起來,“買!”

王子舟推開冷櫃拿了一個,走到結賬櫃台,曼雲抱著箱子後知後覺:“我沒有帶錢包出來!”

他甚至還穿著拖鞋。

王子舟“哼”了一聲:“我就知道!”

她從書包裏翻出錢包,付好錢,氣鼓鼓地坐到臨窗的台子前,撕開了外包裝袋。Papico一袋有兩支棒棒冰,王子舟撕下一個開始吃,曼雲伸手來拿另外一個,她捂住說:“這個也是我的!”

“等你吃完手上那個,它都要化了!”

“我就知道!”王子舟說,“你老這樣!你就是騙我買的東西吃!”

“小氣鬼!”

小氣鬼小王捂了幾十秒,最後還是把另外一支棒棒冰遞了過去。兩個人並排坐在玻璃窗前,默不作聲吃冷飲,一瞬間,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某個夏季,抱著暑期即將結束的心情,吃著這個熱烈假期裏最後一支水果味棒棒冰。

“曼玉現在在哪?”王子舟忽然問。

“北京。”

“是在做……”

“做舞蹈老師。”曼雲說著掏出手機,從相冊裏找到一張曼玉的工作照,遞過去給王子舟看。

“哇,好帥氣!”王子舟說,“比你好看多了!”

“亂說,明明一樣!”曼雲沒收了手機。

“她是大學讀了舞蹈學院嗎?”

“舞蹈學院?怎麽可能。曼玉初中就去北京了,一個人。”曼雲看向窗外,用一種很冷硬的腔調說著這些話,“那應該是她最討厭我的時候。”

王子舟側頭看他。

“我還記得那時候她罵我:你考那麽好幹什麽?你考得越好,家裏越覺得我多餘、沒用!我就應該在小時候掐死你,然後我也去死!讓這個家徹底完蛋!”曼雲說著居然笑起來,“真是不錯,我也希望她幹脆掐死我算了。”

幾不可聞地,王子舟歎了口氣。

很小的時候吧,她也對捉弄她的親戚說過那種狠話。親戚說:“你爸媽要是生個弟弟就不要你咯!”她就會惡狠狠地嗆回去:“那我就把他弄死。”

回頭想想,那種惡毒的想法,是因為覺得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脅吧?她那麽小,就能看到大人們張牙舞爪說“我們想要個男孩”的驚悚麵目,並為之感到恐懼,那種……成為曼玉的恐懼。

她終究沒有成為曼玉。

可曼玉真實存在。

“我也想過,要不然隨便上上學,隨便考考試算了。”曼雲說,“可分數一滑下來他們就打我哎!後來我想算了,還是好好學吧,如果我不成器,那最後還是要牽連曼玉倒黴,曼玉想罵我,就罵吧。”

“現在你們聯係多嗎?”

“還行吧。”他說,“在北京上大學那會她反而不想見我。我們明明在同一個城市待著,她當時住的地方離我也沒有特別遠,但她就是不準我去找她——她說你身上有那所大學的氣味,我聞到了就覺得惡心。”

曼雲停頓了片刻。

王子舟就在這個瞬間,看到了《小遊園》作者寫到第三部都沒有揭露的、廁鬼頊天竺的底色,隱藏在瀟灑**背後的陰鬱底色——

他根本,不喜歡自己。

“其實……”廁鬼忽然偏過頭看她,“曼玉罵我的那些,我都能理解,我都能接受,但是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你有沒有想過你戶口本上的出生日期為什麽是錯的?因為你就是個強盜,搶劫了屬於我妹妹的所有,世界上根本就不該有你這麽一號人!”

桃子味的棒棒冰真是清爽甜美,王子舟想,我口腔裏全是這個味道,可我聞到的卻是像眼淚帶來的那種鹹味。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從東竹寮回來後,蔣劍照隨口說的:“曼雲真可憐。”

她問為什麽,蔣劍照說:“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我很明確,就是——我們幾個人至少還覺得自己是自己,但曼雲好像覺得他不是自己,他也不接受自己。這個人看起來雲淡風輕,什麽都不在乎,但比談睿鳴還要有毀滅欲,你懂我的意思吧?”

王子舟昨晚不甚理解,現在懂了。

她甚至徹底想明白了那晚在天台,曼雲為什麽要說自己是踩著談睿鳴這條警示線走到了今天——他希望得到警示,不止是學業壓力,不止是期待,還有摧毀不該存在的自己、那種歇斯底裏的欲望。

《小遊園》裏有個可以吞沒一切的泥淖,廁鬼最喜歡在那一帶徘徊,但總是會被結界攔住。

他罵過那道結界:“你怎麽隻攔我?”

結界靜默不語。

廁鬼說:“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眼裏麵什麽樣子,你為什麽不準我看?你可真是小氣得要死!”

結界靜默不語。

因為結界知道,廁鬼根本不是出於好奇想看一眼,廁鬼是想跳下去。

王子舟想,如果結界會說話,那它一定會說:“誠實一點吧,廁鬼,欺騙我放你進去沒有用的,你就是想毀滅自己。”

陳塢為什麽要在《小遊園》裏攔住廁鬼?

誰都被允許走到泥淖旁思索是否要了結自己,可廁鬼不被允許。陳塢單獨為廁鬼設置了結界,獨一無二的結界,永遠不作回答的結界。

沒有原因,就是不許。

作者真的很偏愛廁鬼。

無腳鳥、無根木,浮雲般飄**的廁鬼。

王子舟忽然好奇陳塢寫這一段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她也同樣好奇,作為廁鬼原型的曼雲,看到這一段時又作何想。

因此,她不合時宜地問道:“你和刺蝟說過這些嗎?”

曼雲道:“我跟他說這些幹嘛?”

“可是《小遊園》裏……”

“你是想問那個結界吧?”曼雲瞥她一眼,忽然罵罵咧咧,“破刺蝟就是這樣!他會讀心術!他寫那段的時候,我們甚至沒見過麵!”

“但你們應該經常聯係吧?語音電話、視頻之類的。”

“沒那麽多聯係。”曼雲捏癟了空掉的棒棒冰包裝,“但他就是可以從隻言片語裏抓到你,他就是這種人——天生觀察家,修習過讀心邪術,你防著他點!”

“啊?”王子舟沒料話鋒又轉向自己,“我防他什麽?”

“你要是想腳踏兩隻船,千萬不要在他麵前想。”

“我不是那樣的人!”王子舟辯駁道。

“也是,除了刺蝟,你也喜歡不上別人了。”曼雲說道。

“憑什麽這麽說?!”王子舟不服氣。

“王子舟,就像沒有人會像你一樣用那種方式讀《小遊園》——”曼雲忽然喊她大名,“可能也沒有人比陳塢更了解你了,你知道他看過你所有的譯作嗎?”

“我……不知道。”

“包括你給別人當槍手那本。”曼雲盯她道,“你那個大師姐姓黃吧?我看他讀過那本書。”

王子舟在池田屋跟陳塢說過給大師姐當槍手的事,可她從來沒說過大師姐是哪位,以及那本代筆的書叫什麽名字。

“他怎麽會知道……”王子舟說,“問了編輯嗎?”

如果找丁媛媛問,大概也能問出大師姐是誰,那本書叫什麽,可這未免太唐突太冒犯,不像是陳塢會做出來的事。

“你應該了解的,他怎麽會做那種事?”曼雲耐心地說,“當然,肯定根據重點信息做了排除,最後得到一個比較小的範圍,在這個縮小了的範圍裏,他找到了那本書。”

“為什麽?”王子舟滿頭霧水,“我甚至刻意模仿了大師姐的行文風格,大師姐最後還統一潤色過!”

“聽說過莫雷利鑒別法嗎?”

“好像有一點印象……”王子舟於腦海中費勁搜索,“是那個把類型概念引入藝術鑒別的喬瓦尼•莫雷利[1]嗎?”

“沒錯,按照莫雷利鑒別法的觀點,畫家會在構圖以及繪製重要的部位時學習前輩、遵循傳統,但在繪製那些不太重要的細節時——比如耳朵和手——會下意識地流露出個人特征,而正是這些不起眼的特征,成了鑒別畫作是否出自某畫家之手的重要憑據[2]。”

曼雲說完看她:“陳塢看那些譯作大概也一樣吧,他很清楚你會把耳朵畫成什麽樣,清楚哪些耳朵是你畫的,哪怕是在署著別人名字的譯作裏。”

那些耳朵。

不是我的下意識流露,而是我不甘心的標記,我故意的。

我覺得我藏好了。

可你還是把它找了出來。

你居然明白那些東西。

我擔心喜歡隻是幻覺,擔心回應來得太突然、太意外,擔心你不夠了解我,擔心你說“沒有那麽可怕”隻是無憑安慰,現在我——

知道了。

我確定了。

我們都在別人不曾留意的細節裏,尋找彼此。

我們完全、是同類。

[1].喬瓦尼•莫雷利(Giovanni Morelli):1816年-1891年,意大利藝術收藏家和鑒賞家、作家、政要。

[2].請參考鬱火星:《西方藝術研究方法論》,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