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舍衛城[6],每一個孩子都知道尊者喬達摩佛陀的名字,家家戶戶都隨時準備接待喬達摩的弟子,給這些默默無語的化緣者乞求布施的碗裏裝滿食物。佛陀喬達摩最喜歡住的地方離城不遠,就是耶塔瓦納林苑。它是佛陀的一位忠實崇拜者,富商阿納塔品迪卡送給他和他門徒們的禮物。

兩個年輕的苦行僧一路尋來,按照眾人的回答和指引來到了喬達摩住的這個地區。他們一進舍衛城,就在第一家屋門前停下來化緣,並得到了食物。悉達多問遞給他們食物的婦女:

“敢問女施主世尊佛陀他住在哪兒,要知道我們是兩個來自森林的沙門,想來見至尊至善的佛陀,聆聽他的親口教誨。”

“來自森林的沙門,”那婦人回答,“你們來這裏算找對了地方。佛陀就住在耶塔瓦納,住在阿納塔品迪卡的林苑裏。你們兩位朝拜者可以在那兒過夜,那裏有足夠的地方接待無數蜂擁而來的聽他講經的人。”

果文達一聽高興得不得了,歡呼道:“太好啦,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我們的路總算是走到頭了!可是朝拜者的母親啊,請你告訴我們,你認識佛陀嗎?你親眼見過他嗎?”

“我見過佛陀好多次,”婦人說,“在好多日子裏都見到過他,見他披著黃披肩默默地穿街過巷,默默地停在各家各戶門前,遞上他乞求布施的碗缽,再端著盛滿食物的碗缽離去。”

果文達入迷地聽著,還想再問再聽這個那個,可悉達多卻提醒他繼續前進。他們道過謝便走了,此後幾乎用不著再問路,因為路上有不少朝拜者和喬達摩的弟子,都在趕往耶塔瓦納。他們晚上到了目的地,看見不斷有一批批尋找住處的人到達,喊叫聲和講話聲一片雜遝。兩個沙門過慣了露宿森林的生活,很快便不聲不響地找好了棲息處,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朝陽升起時他們才驚訝地發現,在此過夜的信徒和趕熱鬧的人竟如此眾多!美麗林苑的所有大道小徑上,都有穿著黃色僧衣的僧人走來走去。他們東一群西一堆地要麽在樹下靜靜打坐,要麽進行教義的討論。這些濃蔭匝地的花園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市,城裏像蜜蜂麇集一般擠滿了人。大多數的僧人正拿著化緣缽往外走,準備去城裏乞討他們每天唯一吃的那頓午餐。就連佛陀本人,就連這位世尊,也通常是早上出去化緣。

悉達多見到佛陀,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仿佛有神靈指點一樣。他端詳著佛陀,見他是個身穿黃色僧衣的平凡普通的男子,手捧著化緣缽,靜靜地走了過去。

“快看這邊!”悉達多小聲招呼果文達,“這人就是佛陀。”

果文達仔仔細細打量這個身穿黃色僧衣的僧人,似乎覺得他跟其他成百上千個僧侶毫無區別。但是果文達很快認出來:此人就是佛陀。於是他倆便尾隨在他身後,邊走邊仔細地觀察他。

佛陀謙卑地自顧自走著,陷入了沉思之中,平靜的麵容既無喜又無憂,似乎在靜靜地向著他們微笑。他麵帶隱隱的笑容,神色寧靜、安詳,頗像一個健康的孩子;他步態從容,身穿僧衣,跟他所有的門徒一樣遵循著嚴格的規矩。他的麵容和步履,他靜靜地低垂著的眼眸,他靜靜地垂下的雙手,還有這靜靜垂著的手上的每一根指頭,都顯示出寧謐,顯示出圓滿;他無欲無求,不刻意仿效什麽,呼吸始終保持柔和、平勻,精神處於一種不破不敗的安寧之境、光明之境、和平之境。

為了化緣,喬達摩就這樣漫步朝城裏走去。兩個沙門單從他那儀態的沉靜安詳,端莊肅穆,無欲無求,自然隨性,便認出了他來;他身上能見到的隻是光明與和平。

“咱倆今天就要聽他親口講經了。”果文達說。

悉達多沒答話。他對經義不怎麽有興趣,不相信講經能教給他新東西。他和果文達一樣,可是早就反複多次聽說過這位佛陀講經的內容嘍,盡管那都是來自第二手和第三手的報告。他倒是認認真真地觀察喬達摩的頭、肩、腳以及他肅然垂著的手,覺得這隻手每根手指的每個關節都有學問,都會說話,都在呼吸,都散發出芳香,都閃耀著真理的光輝。這個人,這位佛陀,他地到、真實到了他那小指頭兒的一靜一動。這個人是位聖者。悉達多從來不曾像敬重他似的敬重任何人,從來不曾像愛他似的愛任何人。

兩個小夥子跟著佛陀走到城邊就默默返回去了,他們打算今天戒食。他們看見喬達摩回來了,看見他跟弟子們圍成一圈進食——他吃的東西,恐怕連一隻鳥兒都喂不飽;他們看見他回到了芒果樹的濃蔭下。

入夜,暑熱消退,林苑裏到處都活躍起來,大家聚到一起聽佛陀講經。他們聽著佛陀的聲音,這聲音也圓潤完美,飽含著寧靜,充滿著和平。喬達摩闡述痛苦的意義,闡明痛苦的根源,揭示消除痛苦的途徑。他娓娓的講述澄澈如水,似小溪般緩緩流淌。他說生即是苦,世界充滿苦難,但是可以找到解脫痛苦的方法:誰走佛陀之路,誰就會獲得解脫。

佛陀嗓音柔和而堅定地講述著,闡明何謂四諦,何謂八道[7]。他耐心地堅持以慣用的說理、舉例和重複的方式講述著,聲音洪亮而寧靜地回響在聽眾頭頂上,好似一片亮光,一片星空。

夜深了,佛陀結束講經,這時幾個新來者走上前去請求加入團體,皈依佛理。喬達摩接納了他們,說道:

“你們大概都聽了我講經,已經有所領悟。那就加入進來,步入神聖的殿堂,結束一切痛苦吧。”

瞧啊,生性羞澀的果文達這時也走上去說:“我也願意皈依尊者您和您的學說。”並請求佛陀收他為弟子,隨即也被接納了。

接著,佛陀退下去就寢,果文達轉過來對悉達多急切地說道:“悉達多,我本不該責怪你。咱們倆都聽了佛陀講經,都聽到了他的教誨。果文達聽了就皈依了它。可是你呢,我尊敬的人,難道你就不想走這條解脫之路嗎?難道你還要猶豫,還要等待嗎?”

聽了果文達的話,悉達多如夢初醒。他久久凝視著果文達的臉,然後語氣中毫無諷刺意味地低聲說:“果文達,我的朋友,現在你邁出了自己的步子,你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哦,果文達,你一向是我的朋友,一向對我亦步亦趨。我常想:果文達會不會有朝一日也會獨自邁步呢,沒有了我,出於自己的意願?瞧,現在你成男子漢啦,自行選擇了你的道路。但願你把這條路走到底,我的朋友!但願你能獲得解脫!”

果文達還沒有完全明白悉達多的意思,又用不耐煩的口氣重複自己的提問:“你倒是說呀,求求你,親愛的朋友!告訴我,怎麽就不能不這個樣子,你,我的博學的朋友,怎麽就不能也皈依可敬的佛陀呢?”

“你沒聽明白我的祝願,果文達,”悉達多把手搭在果文達肩上,說,“我再重複一遍:但願你能把這條路走到底!但願你獲得解脫!”

此刻果文達才看出來,他朋友的心已經離他而去,便哭了起來。

“悉達多!”他哀號著。

“別忘了,果文達,”悉達多撫慰他說,“現在你已是皈依佛陀的沙門!你已誓言拋棄故鄉和父母,拋棄出身和種姓,拋棄自己的意願,拋棄友情。教義如此要求,佛陀如此要求。你自己也願意如此。明天,哦,果文達,我就要離開你了。”

朋友倆還在小樹林裏轉悠了很久,躺在**也久久未能入眠。果文達再三追問他的朋友,要他告訴他為什麽不肯信奉喬達摩的學說,他在這一學說中發現了什麽缺陷。可悉達多每次都回答:“算了吧,果文達!佛陀的教誨非常好,叫我怎麽發現它的缺陷呢?”

翌日清晨,佛陀的一個弟子,一個年長的和尚,跑遍林苑各處,把所有新皈依的門徒都召集到身邊,讓他們穿上黃色的僧衣,給他們講解了基本的教規,以及他們這個等級的職責義務。這時果文達又跑回來,再一次擁抱自己兒時的好友,然後便加入了試修僧人的行列。

悉達多卻漫步林苑,思緒聯翩。

正巧這時喬達摩迎麵走來,悉達多滿懷敬畏地向佛陀致意,見佛陀滿目仁慈與安詳,小年輕兒就鼓起勇氣,請求佛陀允許他跟他談一談。佛陀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

“哦,尊敬的佛陀,”悉達多說,“昨天我有幸聆聽您精妙的說教。我和我的朋友老遠趕來,就是要聆聽您的教誨。而今我的朋友已決定留下來,皈依在您身邊,可我卻要重新踏上旅程。”

“悉聽尊便。”佛陀彬彬有禮地回答。

“我的話太狂妄,”悉達多繼續說道,“可是,在把我的想法坦誠地告訴他之前,我不想離開佛陀。能不能勞駕佛陀您再聽我講一會兒呢?”

佛陀默默點頭同意。

“最最尊敬的佛陀呀,”悉達多說,“你的教誨有一點我最佩服。就是你教誨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確鑿無疑,你把世界比作一圈永不斷裂的鏈子,一圈因和果連接成的永恒的鏈條。從來沒誰闡釋得這麽清楚,這麽無可辯駁;聽了你視世界為一個完整的關聯體,沒有缺陷,透明如一塊水晶,不依賴偶然,不仰賴神靈的教誨,每一個婆羅門的心,真的,都會在體內跳得更加強勁。不管世界是好是壞,塵世生活是苦是樂,都隨它去,也許這並不重要——但是,世界統一不可分割,一切事物相互關聯,大小事物都包含在同一潮流中,誕生、發展和死亡都遵循著同一規律,所有這些,都已為您的崇高教誨闡明了,至尊的佛陀啊。隻不過呢,按照您自己的說教,這一萬物的統一性和連續性卻在一個地方斷裂開了,通過這個小小的裂口,某種陌生的東西,某種新的東西,某種以前沒有、也不能顯示和不能證明的東西湧入了這統一的世界:這小小裂口就是你的關於超越塵世、獲得解脫的教誨。可就是這小小的缺口,就是這小小的斷裂,又整個破壞和瓦解了永恒和統一的世界法則。佛陀,但願您能原諒我,原諒我這樣質疑您的學說。”

佛陀靜靜地聽他說,一動也沒動。然後,他語氣和藹、禮貌而又清晰地說道:

“婆羅門之子啊,難得你聽我講經之後做了這麽深入的思考。你發現了其中的一道裂縫,一個缺陷。但願你繼續思考下去。可是我要警告你,好學深思的人,你得警惕眾說紛紜和言語之爭。問題不在於有各種各樣的意見,美也罷,醜也罷,聰明也罷,愚蠢也罷,每個人都可以擁護它們,或者摒棄它們。可是你從我這兒聽到的說教,並不是我的意見,其目的也不在於給求知者解釋這個世界。它的目的另有所指,它的目的是教人解脫痛苦。這就是喬達摩講授的內容,除此無他。”

“哦,尊者,但願你別見怪,”年輕人說,“我剛才對你那麽講,不是要跟你爭論,不是做言詞之爭。你講得確實有道理,眾說紛紜沒多大意義。不過請讓我再對你說明一點:我一刻也不曾懷疑過你。我一刻也不懷疑你就是佛陀,不懷疑你已達到目的,已達到成千上萬婆羅門和婆羅門子弟正在努力追求的那個至高無上的目的。你已經找到擺脫死亡之道。它是你由於自身的探索,遵循自己的途徑,就是通過思索,通過禪定,通過認識,通過證悟所獲得的。你獲得它不是通過講經傳道!這就是我的想法——哦,佛陀。沒有誰能夠通過講經傳道獲得解脫!哦,尊者,沒有誰你能用話語和講經來告訴他,在你大徹大悟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大徹大悟的佛陀的教誨內涵豐富,它教眾人正確地生活,不做惡事。但是有一點,卻沒有包含在如此明晰、如此莊嚴的說教裏麵:它沒有包含佛陀自身經曆的秘密,在千千萬萬人中唯有他一個人經曆的秘密。這就是我在聽你講經時的想法和認識。這就是我要繼續漫遊的原因——倒不是為了去尋找一種另外的學說,一種更好的學說,因為我知道並不存在那樣的學說,而是為了脫離一切學說和一切老師,獨自去達到我的目標,或者死去。然而我會常常想到這一天,想到這一時刻,佛陀,因為我親眼見到了一位聖者。”

佛陀兩眼平靜地注視著地麵,恬淡寧靜的麵孔容光煥發,高深莫測。

“但願你的想法沒有錯!”佛陀緩緩地說,“但願你能達到目的!可是請告訴我:你是否見到了我那一大群信徒,我那許多的兄弟,他們可都已皈依了我的學說?素昧平生的沙門呀,你是否以為,所有這些人也最好拋棄我的學說,重新回到享樂縱欲的世俗生活中去呢?”

“我遠遠沒有這樣的想法,”悉達多叫起來,“希望他們全都堅持信奉你的學說,全都達到自己的目標!我無權對別人的生活做出評判!我隻需要為我,對我自己一個人做出判斷,做出選擇,做出舍棄。我們沙門都尋求摒除自我,佛陀。設若我是你的一名弟子,至尊的佛陀,那我就擔心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我的自我隻是表象地、虛假地得到了安寧和解脫,實際上它卻繼續活著並在長大,因為將來我會有自己的學說,有我的追隨者,會有我對你的愛,會使僧侶集團變成我的自我!”

喬達摩似笑非笑,以不可動搖的明澈和友善的目光,注視著陌生青年的眼睛,用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手勢告別了他。

“你很聰明哦,沙門,”佛陀說,“你話講得很聰明,我的朋友。可當心別聰明得過了頭!”

佛陀飄然走了,他的目光和似笑非笑的麵容,卻永遠銘刻在了悉達多的記憶裏。

我還從來沒見過誰像他這樣顧盼,這樣微笑,這樣坐著,這樣行走,悉達多想。真的啊,我希望自己也能這樣顧盼和微笑,這樣端坐和行走,如此自由自在,如此端莊可敬,如此深沉,如此坦**,如此單純卻又神秘莫測。真的啊,一個人隻有洞悉了自我內心深處的奧秘,才能這樣顧盼,這樣行走。是的,我也要努力洞悉自己的內心深處。

悉達多想,我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我在他麵前不得不垂下眼簾的人。在別的任何人麵前,我不想再低眉順眼了,絕對不想。這個人的學說都沒能吸引住我,就不會有任何學說能再吸引我。

這位佛陀奪走了我一些東西,悉達多想,他是剝奪了我什麽,可賜予我的卻更多。他奪走了我的朋友,這個朋友原來聽我的,現在卻信奉了他,原來是我的影子,現在卻成了喬達摩他的影子。然而他把悉達多送給了我,把我自己送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