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齊人家
謝進元抬進他河西小宅的一路,河西鎮的百姓皆出門與他灑了一路的紙錢。
節度府的仵作也跟著過來了,進來就找到了謝家姑娘,那已經六十有餘的老頭兒跪下給謝家姑娘磕了個頭,然後一言不發走了。
他的小徒弟怯性生地給謝慧齊塞了一包銅錢,也飛快地跑走了。
眾人不解。
齊大過來跟謝慧齊道,“謝家姑娘,借一步說話。”
謝慧齊茫然地跟了過去。
齊大跟謝慧齊說了在節度府裏,謝大人屍體已不全,現放進新棺材裏的是謝大人的一部份骨頭……
“呃……”謝慧齊聽了不明所以,倉促地抽了口氣,滿臉的空白。
齊大可憐地看著這個現在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散的可憐姑娘,接下來的話更是不忍說,卻不得不說,“我家主子昨日去看屍首才知曉,你父親的舊棺早被掀開了,屍體已不全,說是被人放了一群瘋狗吃了一大半,不過不是那魯仵作作的孽,但是在他眼皮下出事的,他剛那一跪是在向你謝罪,姑娘,你也別怪他,你父親的這些屍骨,還是他從瘋狗嘴裏搶下來的。”
殺人不過頭點地,但人死了還要如此淩*辱,那仇已不是不共戴天可能說的了。
謝慧齊這時眼睛裏全是淚,她拿袖子炒粗魯地把眼淚擦了,抓著一時之間疼得刺骨的喉嚨問,“那是誰作的孽?”
齊大聽她聲音淒厲得就像有人生生掐住了她的脖子,不忍地別過了頭,“是節府師爺黃智。”
“蒼天……”謝慧齊已經無法忍受心中劇痛,她扶著木廊蹋了下來,一時之間身體更是疼得失控地抽搐了起來。
跟過來的紅豆看她倒下,她不明個中原由,但一看她家姑娘倒下在地上抽搐,看著格外可怖,她嚇得尖叫了起來,“姑娘,姑娘……”
有人聽到了叫聲,跑過來一看到此景也是觸目驚心,有那還沒完全慌神的嬸子忙扯著喉嚨喊跟謝家姑娘最親的王家伯娘,“王嫂子,王大嫂,謝家姑娘不好了,你快快過來,快快過來呀……”
寶丫娘被大家叫得以為出了什麽大事,跌跌撞撞地過來,見謝家姑娘倒在地上全身發抖,牙齒咬得上下碰得咯咯作響,她嚇得忙撲了過去。
“姑娘兒啊,我的姑娘兒啊,你可別嚇伯娘……”寶丫娘被她嚇得也發了抖,忙抱住了她,掐著她的人中不放。
謝慧齊不斷地喘著氣,手指在地上挖得十指血鮮淋漓。
她不能倒,更不能病,父親剛剛進家門啊。
他已經沒有了全屍了,沒有了——但他還得有她啊。
謝慧齊哭出了聲,“哇……”
她哭得痛苦不堪,寶丫娘都被她哭得哭了起來,“姑娘兒啊,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你別嚇伯娘……”
這麽個日子,她可不能倒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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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的黃沙在這日上午就揚起了灰塵。
東市街一大半的男人去了官府,就是辦著喪事的謝家靈堂,此時也是婦孺多,男人少。
他們在聽聞謝進元在節度府裏被狗咬得屍首殘缺後,都沒有什麽人高聲說什麽,皆是默不作聲回家把鋤頭斧頭拿起,跟在領頭的人後麵去了官府。
這個公道,就是多死幾個人,他們也是要回來的。
棺材雖已封了,但謝慧齊還是把棺材打開,把父親殘缺的骨頭接照他活著的時候睡著的樣子給他擺好了。
齊大說他們家主子來的時候,謝慧齊頷了頷首,朝身邊陪著她燒紙錢的寶丫娘道,“伯娘,麻煩你出去幫我看一會,我在堂屋裏想跟我那世家哥哥說幾句話。”
“應當的,我這就去。”如若不是來了人,可能連根殘骨都沒有,寶丫娘一想那再頂天立地不過的謝大人死後遭此淩*辱,一時之間連老天爺不開眼的話都罵不出來了。
可憐的謝家姑娘,背負著這樣的淩辱,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
齊君昀進來後,不意外看到那謝家妹妹朝他磕了三個頭。
他頷首示意,親手去拿了香,點燃跪下,拿著香朝靈牌敬了三敬。
這時他沒有起身插香,而是對身邊守孝的謝慧齊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日來一是祭拜你父,二是黃智已經進京了,我來問你一聲,你要不要扶棺進京。”
他言語平淡,沒有波瀾,就像來此隻是把事情一說,說罷無所謂謝慧齊如何。
“我要進京的。”謝慧齊沒有抬頭,也沒有猶豫,在他的話落音後,她的聲音雖小,但已響起。
兩人話間的銜接,沒有間隔。
“嗯,我把齊二留下,有什麽事差遣他即可。”
齊君昀說罷就起了身,把香插好,又對著靈堂鞠了三躬,就此離去了。
他知道謝家姑娘會答應的。
隻要她是謝進元的女兒,她就會答應。
黃智已經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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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去了官府的人又回來了,節度府的人說黃智已經被欽差捉押上京了,這些人憤憤,但節度府的司法判官都出來眼他們這般說道了,他們也無可奈何。
再回來時,一群爺們都哭了。
那得了謝進元恩的大伯在靈堂把頭都磕得滲出了血,號啕大哭,“謝大人,我對不住您呐,對不住啊,此生您的恩情我是不能報了,隻能下輩子投胎給你做牛做馬去了。”
他哭得不少人都抹了淚。
這喪事的第一天,謝宅哀淒不止。
謝慧齊在棺材前跪了一天,晚上寶丫娘送走了大部分人回家,她拿了白日大家給謝家湊的銅錢銀兩,給了謝慧齊。
謝慧齊看著雙手捧來的那布兜,搖了搖頭。
“收著吧,是大夥的一點心意。”
“家中不缺這些……”謝慧齊一出口,聲音低啞得不成形,她閉了閉赤疼的眼,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伯娘明日幫我還回去,大家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他們家住的這條街,結交的相熟人士,誰家都不容易。
河西太窮了。
就是有那富裕一點的,都頂多不過是這年不愁下年的飯。
她哪能要這些給他們家出頭的好人家的錢。
“拿著吧,啊,別倔了。”寶丫娘說著說著都哭了出來,“你還有兩個弟弟要養,手裏頭拿多少都是握不住的啊。”
“我有辦法,”謝慧齊搖搖頭,她已經沒有淚可以掉了,正如王伯娘所說,她還有兩個弟弟要養,還要進京,定要好好算下以後要怎麽過才好,大家給的這些是他們家可能接近大半的積蓄,但對她來,不過是杯水車薪,她不會要他們的銀錢的,“伯娘幫我還回去吧,就跟大夥兒,說我阿父在地底下,定是不會要這些幫他討公道的人家的錢的,我們家回報你們都來不及,怎麽能要你們的錢?要是要了,他在地下都要死不瞑目了。”
說到這,她淒涼地道,“本來就已夠死不瞑目的了。”
寶丫娘一聽這話,才停下的眼淚又流個不停,嘴裏狠狠地哭罵道,“這作孽的老天喲,這該死的老天爺啊,你怎麽這麽不長眼睛呐,老天爺啊……”
謝慧齊搖搖頭,把哭得泣不成聲的王伯娘抱在懷裏,慢慢地閉上了眼。
靠老天爺什麽時候都是沒用的。
人呐,隻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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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謝慧齊從留下的齊二那得知齊君昀走了。
他來得突然,走得倒不算突然了。
吳東三跟許安這日也出來了,一大早在謝家的門口把頭都磕破了,眾人攔著他們不許他們進來,但謝慧齊沒有攔著。
“阿父死前臨一刻,都是護著東三哥跟安大哥的,怪不得他們,他們對我們家盡了力……”謝慧齊跟周圍護著他們家的阿公大伯大叔們道,“他們若是沒良心的,豈會進了牢這麽久也沒出來,出來了就來我們家了。”
吳東三跟許安還穿著在牢裏的衣服,衣服許多日沒洗,汙髒又惡臭,眾人看了他們幾眼,紛紛搖頭歎氣,到底還是放人進來了。
謝家姑娘的話沒說到底,但這些人中那幾個領頭的都是經過世麵有點見識的,知道世道都是上麵的上官說了算,真正底下的人有幾個人是能作自己的主的?還不是那上麵的人說什麽便是什麽。
吳東山跟許安一進謝宅就沒走了,他們打算當半子給他們師傅送終。
跟謝慧齊說話的時候,兩個大老爺們也是未語先淚,他們在牢裏日子不算壞,但因著上麵的人不放,就是牢裏的看守是相熟的兄弟,也不敢給他們好日子過,這下也是兩個人都瘦得臉上的頰骨都突得厲害,看起來也是可憐。
謝慧齊沒想怪他們,小人物的悲哀就在於大人物想作弄起他們來,他們怎麽躲都躲不掉。
等從吳東三跟許安口裏聽到事情確是黃智做的後,謝慧齊也僅點了點頭。
她確是沒有淚掉了。
她得堅強,她得想著以後,哭是沒有用的。
她父親跟黃智的恩怨,她稍微知道一點,知道那個人曾經參加過武舉,是她父親的手下敗將,後來棄武從文,也是她父親來了河西,才知道是節度使身邊的師爺才知道。
她聽到黃智是她父親的手下敗將時,還一度猜測過皇帝和俞家把他們送到河西來,離京城遠是其一,另外節度府大人身邊的師爺跟她父親不和怕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這樣才好作弄他們一家。
但她父親從來沒在她麵前說過黃智的一句不是,而那時他們一家不管好壞都還是在一起,時日久了她的這種猜測慢慢地就淡了。
沒想,翻過篇章到下一頁,仇敵就是仇敵,至死都改變不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