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年夏天,我給一個男人寫了三封信,他都沒有回信。思來想去,實在沒法子活下去了,於是在這三封信裏,**了我的內心,懷著一種站立懸崖跳進怒濤的心情寄出去了。但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見回信。我轉彎抹角向弟弟直治打聽他的情況,知道他沒有任何變化,每天晚上到處轉悠著喝酒,寫的全是一些違背道德的作品,為社會上那些正經的人們所不齒和憤恨。據直治說,他還勸導直治經營出版業,直治也躍躍欲試,除他之外,又請了兩三位作家做顧問,有人答應出資什麽的。聽直治這麽一說,這才知道,我所熱戀的人的周圍絲毫嗅不到有關我的一點氣息。由此,我感到羞愧,更感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和我心目中世界上的人全然不同,是另一種奇妙的動物。隻有我一個人被拋棄於秋日黃昏的曠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種從未嚐過的淒愴之感襲上心頭。這就是失戀嗎?難道隻能呆呆佇立於曠野、等待日落之後凍死在夜露之中,別的就無路可走了嗎?想到這裏,我欲哭無淚,兩肩和胸脯劇烈地打著哆嗦,實在喘不出氣來。
眼下,無論如何,我要去東京麵見上原,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揚帆,就得出港,走到哪裏是哪裏,不可坐以待斃。我在心中暗暗做著出行的準備,在這個節骨眼上,母親的病情有些不妙。
母親夜間劇烈地咳嗽,量量體溫,三十九度。
“今天也許太冷的緣故,明天會好的。”
母親一邊不住地咳嗽,一邊低聲地說道。不過,我覺得母親不像單純的咳嗽,心裏盤算著明天請下麵的鄉村醫生來看看。
第二天早晨,體溫降到三十七度,咳嗽也不太厲害了。雖說如此,我還是跑到鄉村醫生那兒,告訴他母親近來急速地衰弱,昨夜發燒、咳嗽,好像不是一般的感冒,務必請前去診察一番。
醫生答應回頭就去,說著就到客廳角落的櫥櫃裏拿來三個梨子遞給我,說是別人送的。過了正午,他換上碎白花夏衫來看病,照例花了很長時間,仔細地聽診、叩診,然後轉頭正對著我說道:
“不用擔心,吃上一劑藥就會好的。”
我不知怎的,老是想笑,於是強忍住笑,問道:
“不需要打針嗎?”
“用不著打針,患了感冒,隻要靜養些時候,就會好的。”他認真地說。
但是,一個星期之後,母親還是沒有退燒,咳嗽雖說止住了,體溫早晨三十七度七,晚上達到三十九度。醫生第二天拉肚子休診,我前去拿藥,告訴護士母親的病情不容樂觀,請她轉告醫生,醫生依然說是普通的感冒,用不著擔心,隻給了些藥水和粉劑。
直治照舊去了東京,已經十天未歸了。我一個人放心不下,發了張明信片給和田舅舅,說明母親的病情變化。
母親發燒後過了十多天,醫生的身體也終於好了,於是前來診病。
醫生帶著十分認真的表情,對母親的胸部一邊叩診一邊喊道:
“明白啦,明白啦。”
接著,他正麵朝向著我說:
“發燒的原因弄明白了。左肺發生了浸潤。不過,不用擔心,熱還會持續些時候,隻要好好靜養,就用不著擔心。”
能行嗎?我雖說有些疑惑,但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既然經過鄉村醫生的診斷,心裏稍稍安定了些。
醫生回去之後,我對母親說:
“這下子好啦,媽媽。每個人都多少會有些輕微的浸潤,隻要保持良好的心情,就自然會好轉起來的。這都是今年夏天氣候不順引起的。我討厭夏天,和子我也不喜歡夏天的花。”
母親閉著眼睛笑了:
“聽說喜歡夏天的花的人死在夏天,我本來以為會在今年夏天死去,趕巧直治回來了,所以才活到秋天。”
就連直治這樣的兒子,依然成為母親活下去的支柱,想到這一點,我很難過。
“夏天已經過去了,媽媽也越過了危險期。媽媽,院子裏的胡枝子開花了,而且還有女郎花、地榆、桔梗、黃背茅和芒草。院子裏完全是秋景了。進入十月,熱度一定會消退的。”
我為此而祈禱。這九月的酷熱,所謂秋老虎的時節及早過去就好了。等到**盛開,接連都是明麗的小陽春天氣,母親的熱度肯定會消退,身體會一天天好起來,我也可以去和他幽會了。我的計劃說不定就像大朵的**一般燦爛開放!啊,快些進入十月,屆時母親的熱度能降下來該多好。
寫給和田舅舅的明信片發出之後,過了一周,在舅舅的安排下,一位從前做過宮中禦醫的三宅老先生,帶著護士從東京趕來為母親看病。
老先生同我們已故的父親有過交往,所以母親也表現得非常高興。再說,這位老先生行為隨便,言語粗俗,這一點很中母親的意,當天,他把看病的事兒撂在一邊,兩個人隻顧天南海北地神聊。我在廚房做好點心,端進客廳一看,診察早已經結束,老先生胡亂將聽診器像項鏈一般掛在肩頭,坐在客廳走廊的藤椅上。
“我們這號人呀,也經常到小攤子上,買碗麵條站著吃,管它味道好不好吃。”
他們聊得很熱火。母親毫無表情地望著天棚,聽著老先生繼續說下去,好像什麽病也沒了。我感到很放心。
“到底怎麽樣了?這個村裏的醫生說胸部左邊有浸潤呢。”
我急不可待地大聲地問三宅醫生,老先生若無其事地輕輕說道:
“什麽呀,沒事兒。”
“啊,那太好啦,媽媽。”
我打心裏微笑起來,對著母親高喊:
“先生說沒事兒!”
此時,三宅醫生離開藤椅,向中式房間走去,他別有用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便悄悄跟在他後頭。
老先生走到中式房間的壁掛背後,停住腳步說道:
“聽到了撲咯普咯的響聲。”
“是浸潤嗎?”
“不是。”
“是支氣管炎?”
我含著眼淚問。
“不是。”
結核!我真不願意朝這上想。假如是肺炎、浸潤或支氣管炎,我一定盡全力治好母親的病,但要是結核,啊,也許沒救了。我的雙腿仿佛癱軟下來了。
“那聲音很不好嗎?聽到撲咯普咯地響?”
我焦急地抽噎起來。
“右邊左邊,全都有。”
“不過,媽媽的精神還挺好呢,吃東西也說好香好香……”
“沒法子啊。”
“騙人,啊,不會有事的吧?隻要多吃黃油、雞蛋和牛奶,就會好的,對吧?隻要身子骨有了抵抗力,熱也會退的,是吧?”
“是,不論什麽,都多吃些。”
“是吧?是要這樣吧?每天都吃五個番茄。”
“哦,番茄很好。”
“這麽說,沒事兒吧?會好的吧?”
“不過,這種病說不定會要命的,要有心理上的準備。”
這個世界有許多人力無法挽回的事情,我生來第一次感到眼前橫著一堵絕望的牆。
“兩年?三年?”
我震顫著小聲地問。
“不知道,總之,是沒法可想了。”
三宅先生說已經預約了伊豆的長岡溫泉旅館,當天就帶著護士一起回去了。我把他們送到門口,轉身奔回客廳,坐在母親枕畔,若無其事地笑笑。母親問道:
“先生都說些什麽來著?”
“說是隻要退熱就會好的。”
“胸部呢?”
“看來不要緊,對啦,就像上回生病時一樣,沒錯。天氣一旦涼爽了,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但願這種謊言能成為真實,我想忘掉“奪去生命”這類可怕的詞兒。因為我感到,母親要是死了,我的肉體也就隨之消失了。我完全不能承認這樣的事實。今後,我會忘掉一切,多多為母親做些可口的飯菜給她吃,魚、湯類、罐頭、肝、肉汁、番茄、雞蛋、牛奶和高湯。要是有豆腐就好了,用豆腐做醬湯,還有大米飯、糕餅等,好吃的東西應有盡有。我要把我的衣服用品全都賣光,讓母親吃得更好。
我站起身子走進中式房間,將屋子裏的躺椅搬到客廳廊緣附近,坐在這裏可以看到母親的麵孔。躺臥的母親麵部一點兒也不像個病人,眼睛美麗而又澄澈,臉色也很富有朝氣。每天早晨,她按時起床到盥洗室,接著就在三鋪席大的浴室內自己梳理頭發,仔細打扮一番,然後回到床鋪,坐在被窩裏吃飯,飯後,在床鋪裏躺一會兒,坐一會兒,或看報,或讀書。發燒也隻是在下午。
“啊,母親沒有病,肯定的,她不要緊。”
我在心中毅然抹消了三宅醫生的診斷。
十月,到了**盛開的時節,想著想著,我也昏昏沉沉地打起盹來了。平時在現實裏難得一見的風景,我在夢中也常常能夠看到。啊,我又來到我所熟悉的森林中的湖畔。我同一位身穿和服的青年,悄無聲息地一起邁著步子。整個風景仿佛籠罩著綠色的霧靄。湖底裏沉浸著一座雪白而精巧的橋。
“啊,橋沉沒了,今天哪兒也不能去。就在這裏的旅館休息吧,總會有些空房間的。”
湖畔有一座岩石旅館,旅館的石頭表麵被綠色的霧氣浸得濕漉漉的,石門上方鑲嵌著細細的燙金文字HOTEL SWITZERLAND。當我讀到SWI的時候,猛然想起母親,現在母親怎麽樣了呢?我驀地犯起疑惑,母親也會到這座旅館裏來嗎?於是,我和青年一起鑽進石門,來到前庭。霧氣迷蒙的院子裏似乎盛開著巨大的火紅的紫陽花。孩提時代,看見被褥上布滿鮮紅的紫陽花,就會產生莫名的悲傷,現在我才明白,這種鮮紅的紫陽花是確實存在的。
“不冷嗎?”
“嗯,有點兒冷。霧氣浸濕了耳朵,耳朵裏有些涼。”我說罷笑了,問道,“媽
媽怎麽樣呢?”
“她在墳墓底下。”
青年無限悲戚而又慈愛地微笑著回答。
“啊!”
我悄聲叫道。是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母親的葬禮不是早就舉行過了嗎?啊,母親已經死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一股難言的悵惘之情使我渾身顫抖,我醒了。
陽台上已是黃昏,下雨了。周圍夢一般飄溢著綠色的寂寞。
“媽媽。”
我叫了一聲。
“你在做什麽?”
一個沉靜的聲音回答。
我高興地跳起來,奔向客廳。
“剛才呀,我做了一個夢。”
“是嗎?我還以為你在幹些什麽來著,原來睡了個大午覺。”
母親深有意味地笑了。
母親如此優雅地平心靜氣地生活著,實在令人高興,我很珍視這一點,不由得湧出了淚水。
“晚飯做些什麽?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呢?”
我稍稍提高嗓門問道。
“不用,什麽也不想吃。今天升到三十九度五。”
我一下子蒙了,一籌莫展地呆呆環視著昏暗的房間。我忽然想到死。
“到底怎麽啦?怎麽會到三十九度五呢?”
“沒什麽,隻是發熱前有些難熬,頭有些疼,發冷,然後是高熱。”
外麵已經黑了,雨似乎停了,刮起了風。我打開電燈正要到餐廳去,母親說道:
“挺晃眼的,不要開燈。”
“一直躺在黑暗的地方,不覺得難受嗎?”我站在原地問。
“反正閉著眼躺著,都一樣。一點兒也不寂寞,明晃晃的,才難受呢。以後,這客廳的燈就不要打開了。”母親說。
我從母親的話音裏感到不祥,於是默默關上客廳的電燈,走到相鄰的房間,扭亮了裏邊的台燈,嚐到一種難堪的淒涼。我連忙走向餐廳,將冰冷的罐頭鮭魚放在米飯上吃著,眼淚簌簌流淌下來。
夜裏,風越刮越大。九點起,雨又下了,成了名副其實的暴風雨。兩三天前卷起的廊緣邊的竹簾子,吧嗒吧嗒地響著。我在客廳相鄰的房間裏,懷著奇妙的興奮心情,閱讀盧森堡的《經濟學入門》。這是我前些時候從樓上直治的房間裏拿來的,當時,這本書連同《列寧選集》,還有考茨基的《社會革命》等隨便地借過來,放在客廳隔壁這間屋子我的書桌上。早晨,母親洗罷臉回來,經過我的桌邊,目光忽然停留在這三本書上,她一一翻著,看著,然後輕輕歎了口氣,悄悄放回桌子上,帶著淒涼的神情朝我倏忽一瞥。不過,那眼神雖說滿含深深的悲哀,但絕非表示排斥和厭惡。母親閱讀的書是雨果、大仲馬和小仲馬父子、繆塞和都德等人的。我知道,那種甘美的故事書裏同樣具有革命的氣息。像母親這樣具有天生教養——這個詞兒也許有點兒怪——的人,也許當然地歡迎革命,這也並不令人感到意外。我讀盧森堡的書,雖說也有點兒裝模作樣,但我自有我自己濃厚的趣味。書裏寫的雖然是經濟學這門學問,但作為經濟學閱讀實在沒有任何意味。至少對我來說,沒有一點意義,都是些單純而極易理解的東西。不,或許我根本弄不懂經濟學是什麽。總之,我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人都是慳吝的,永遠都是慳吝的,沒有這一前提,這門學問就完全不能成立。對於不怎麽慳吝的人來說,什麽分配之類的問題,不會有任何興趣。盡管如此,我讀這本書,在另外一些地方,卻感到了奇妙的興奮,那就是此書的作者毫不躊躇地徹底破除舊思想的驚人的勇氣。我眼前浮現一位已婚女子,衝破一切道德,高高興興一陣風奔向心上人身邊的姿影。這是一種破壞的思想。破壞,哀切、悲傷,而又美麗。這是一種破壞、重建而趨於完成的夢想。一旦破壞,也許永遠不會有完成的一天,但盡管如此,既要愛戀,就必須破壞,必須革命。盧森堡始終悲哀地傾慕著馬克思主義。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你就是《更級日記》裏的少女,不管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一個朋友說罷離我而去了。當時,那位朋友借給我一本列寧的書,我沒讀就還給她了。
“讀完了嗎?”
“對不起,我沒讀。”
我們來到一座橋上,這裏可以望見尼古拉耶教堂。
“為什麽?為什麽不讀?”
那位朋友身個兒比我高一寸左右,外語成績優異,戴著十分合體的貝雷帽,臉形長得像蒙娜麗莎,人很漂亮。
“你真怪,我說得不對嗎?你真的很怕我嗎?”
“我不怕。隻是那封麵的顏色讓人受不了。”
“是嗎?”
她有些失望,接著就說我是《更級日記》裏的人,而且斷定我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我們老大一會兒默默俯視著冬天的河水。
“祝你平安,如果這是永別,那就祝你一生平安。拜倫。”
她接著照原文流利地背誦起那位拜倫的詩句,輕輕擁抱著我的身體。
“對不起。”
我很難為情地小聲對她道歉,然後向禦茶之水車站走去,一轉頭,看到那位朋友依然站在橋上,紋絲不動,一直遙望著我。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那位朋友。我們同到一位外國教師家裏補習,但不是同一所學校。
自那之後,十二年了,我依舊沒有從《更級日記》前進一步。這期間,我究竟幹了些什麽呢?我未曾向往過革命,甚至也不懂得愛。以往,這個世上的大人們教給我們,革命和戀愛是最愚蠢而可怕的東西。戰前和戰時我們都是這樣認識的。戰敗後,我們再也不相信世上的大人們了。凡是他們所說的,我們一概反對,我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路。實際上,革命和戀愛,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可以想象,正因為是好事,大人們才不懷好意地欺騙我們,說是酸葡萄吧。我確信,人就是為了戀愛和革命而活著。
母親“刷”地拉開隔扇,邊笑邊伸出頭來說:
“還沒睡呀?不困嗎?”
看看桌上的表,十二點整。
“嗯,一點兒也不困。閱讀社會主義的書籍,太興奮了。”
“是啊,有酒嗎?這時候喝點兒酒,就能很快地睡著。”
母親的口吻似乎在逗我,她的態度裏閃過一絲頹廢而細微的妖媚的神色。
不久進入十月,但不是一派秋日明麗的天空,而像梅雨時節一樣,連續都是陰濕而鬱悶的日子。而且,每天下午,母親的體溫依然上升到三十八九度之間。
一天早晨,我看到了可怕的現象,母親的手腫了。早飯一向吃得很香的母親,這陣子也隻是坐在被窩裏,稍微喝上一小碗粥,不能吃香味濃烈的菜肴。那天,我端給她一碗鬆菇湯。看神色,她還是不喜歡鬆菇的香味兒,將湯碗放在嘴邊,隻做了個樣子又放回飯盤裏了。當時看到母親的手,我不由一驚,右手腫得圓溜溜的。
“媽媽!手不要緊的吧?”
母親的臉看起來有些慘白和浮腫。
“不要緊的,這種樣子,沒什麽。”
“什麽時候開始腫的呢?”
母親似乎帶著有些晃眼的神情,一直沉默不語。我真想放聲大哭,這隻手已經不是母親的手了,是別的老婆子的手。我的母親的手又細弱,又小巧,我是很熟悉的。那是優美的手、可愛的手,那隻手就永遠消失了嗎?左手雖然不那麽浮腫,但看了也叫人難受。我不忍心看下去,轉移視線,凝視著壁龕裏的花籃。
眼淚就要流出來,強忍著猝然站起身走進餐廳,直治一個人正在吃溏心蛋。他難得來一趟伊豆這個家,每次來夜裏必然去阿笑那裏喝燒酒,早晨一臉的不高興,飯也不吃,隻吃四五個溏心蛋,然後就跑到二樓,時而睡一陣子,時而起來一會兒。
“媽媽的手腫了。”
我對直治說到這裏,不由低下頭,再也說不下去了。我低著頭,**著肩膀哭個不停。
直治悶聲不響。
“媽媽不行了,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嗎?腫得那個樣子,已經沒救啦。”我仰起臉,抓住桌角說道。
“嗨,真快呀,最近怎麽淨是這些掃興的事啊?”直治陰沉著臉說。
“我要再次給媽媽治病,想辦法一定治好病。”
我用右手緊握著左手說道,突然,直治抽噎著哭起來。
“怎麽沒有一件開心的事呢?我們怎麽竟碰上些不好的事啊?”
直治一邊說,一邊用拳頭胡亂地擦眼睛。
當日,直治去東京向和田舅舅通報母親的病情,請求指示。我不在母親身旁時,幾乎從早哭到晚上。冒著晨霧去拿牛奶的時候,對著鏡子撫弄著頭發、塗著口紅的時候,我總是哭個不停。同母親一起度過的快活的日子,一樁樁,一件件,繪畫一般浮現於眼前,總是忍不住流淚。傍晚,天黑之後,我站在中式房間的陽台上,不住地抽泣。秋夜的天空閃耀著星星,腳邊盤縮著一隻別家的貓咪,一動不動。
第二天,手腫得比昨天更厲害,吃飯時滴水未進。母親說,口腔幹裂,連橘子汁也不能喝。
“媽媽,再照直治說的,戴上口罩怎麽樣?”
我正要笑著對她說,可是說著說著,一陣難過,“哇”地大哭起來。
“你每天很忙,太累了吧?雇一個護士來吧。”
母親沉靜地說。我很清楚,比起自己的病痛,她更擔心和子我的身體。這使我更傷心,站起來跑到浴室三鋪席房間裏,盡情地大哭了一場。
過午,直治領著三宅醫生還有兩位護士趕來了。
這位平素愛說笑話的老先生,此時忽然擺出一副生氣的麵孔,他快步走進病人臥室,立即進行診察。
“身子衰弱多了。”他輕輕說了一聲,開始注射強心劑。
“先生住哪兒?”母親
像說夢話似的問道。
“還是長岡,已經預約好了,不用擔心。您有病,用不著為別人操心,隻管多吃東西,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有了營養,才會好得快。明天我還來,留下一位護士,您盡管使喚吧。”
老先生對躺在病**的母親大聲說,然後對直治使了個眼色,站起身來。
直治一人送先生和同來的一名護士出門去,不一會兒直治回來後,我發現他臉上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我們悄悄走出病室,來到餐廳。
“沒救了嗎?是不是?”
“很糟糕。”直治歪著嘴苦笑著,“衰弱急劇地加快了,今明兩天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直治說著,兩眼噙滿淚水。
“不給各處發個電報能行嗎?”
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地平靜下來。
“這事我也跟舅舅商量過了,舅舅說,現在還不到大夥兒蜂擁而至的時候。他們來了,屋子又小,反而會覺得失禮。這附近又沒有合適的旅館,即使是長岡溫泉,也不能預訂兩三處房間。總之,我們窮了,沒有力量邀請有頭麵的人物。舅舅他說回頭就來,不過,那個人一向吝嗇,完全不可指望。昨晚,他把媽媽的病撂下不管,隻顧教訓我。古今東西從未聽到過一個吝嗇鬼能把人教育好的事例。我們姐弟都討厭舅舅,這個人和媽媽完全是天壤之別。”
“不過,我且不說,你將來還得繼續依靠舅舅……”
“去他的,哪怕當叫花子我也不靠他。看來,姐姐今後隻有依靠舅舅啦。”
“我……”我說著,又流淚了,“我有我要去的地方。”
“談對象了?決定了嗎?”
“沒有。”
“自己養活自己?勞動婦女?算啦,算啦!”
“不能養活自己嗎?那我就去做革命家。”
“什麽?”
直治帶著怪訝的神色瞧著我。
這時,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護士喊我來了。
“老夫人好像有話要說。”
我連忙到病室,坐在母親的床頭。
“什麽事?”我湊過臉問。
母親想說些什麽,但又沉默不語。
“要水嗎?”我問。
母親微微搖搖頭,似乎不想喝水。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
“我做了個夢。”
“是嗎?什麽夢?”
“蛇的夢。”
我不由一驚。
“廊緣腳踏石上有一條紅色斑紋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渾身打了個寒噤,呆呆地佇立在廊緣邊上,透過玻璃窗一看,腳踏石上拖著一條長蛇,沐浴在秋陽下。我眼前一陣黑暗,頭腦眩暈。
我認識你,你比那時稍微長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條被我燒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複仇,請到那邊去吧,快,快到那邊去。
我心中念叨著,死盯著那條蛇。然而,蛇卻一動不動。不知為何,我不想讓那位護士看到這條蛇。我用力跺了一腳,大聲叫道:
“沒有啊,媽媽,夢見什麽了呀?根本不對!”
我故意誇張地大聲喊叫,朝腳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終於挪動著身子,慢騰騰從石頭上滑落下去了。
糟了,已經沒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裏感到一切都完了。父親死的時候,聽說枕頭邊有一條小黑蛇,當時,我還看到院子裏的每棵樹上都盤著蛇。
母親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著,身體全仗著那位護士的護理了。看樣子飯菜也幾乎不能下咽了。自從看到蛇,是否可以說,我徹底擺脫了悲哀,獲得了內心的平靜,精神上似乎產生了一種幸福的輕鬆感。今後,我要拿出全部時間守護在母親身旁。
從第二天起,我緊挨母親的枕畔坐著編織毛衣。我編織毛衣和做起針線活來,比別人都快,可是技藝很差。所以,母親總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沒有心思編織毛衣,為了消除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所帶來的不自然,也隻好裝裝樣子,搬出毛線箱來,一心一意織起毛衣來。
母親一直盯著我的手的動作。
“是織你的毛襪吧?可得要多加八針,不然會穿不進去的。”她說。
孩子時代,母親不論怎麽教我,我都織不好。不過,想起當時那種驚慌失措、羞愧難當的心情,反而懷戀起來。母親今後再也不會教我織毛衣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流淚,眼睛再也看不清針眼兒了。
母親這樣躺著的時候,一點兒也不覺得痛苦。說到吃飯,從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進,我用紗布蘸些茶水,不時給母親濕濕嘴唇。不過,他意識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時跟我嘮上幾句。
“報紙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讓我看一看。”
我把報紙印有照片的地方伸到母親的眼前。
“陛下老了。”
“不,這張照片沒照好,上次的照片顯得特別年輕,也很活躍。陛下似乎反而喜歡這樣的時代。”
“為什麽?”
“因為,陛下這次也獲得了解放。”
母親慘然一笑,過了一陣又說道:
“想哭也流不出眼淚了。”
我忽然想到,母親此時不是很幸福嗎?所謂幸福感,不是已經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閃耀著金沙般的光芒嗎?如果那種穿越悲憫的界限、不可思議的幽幽然微明的心情,就是所謂幸福感的話,那麽,陛下、母親,還有我,眼下確實是幸福的。靜謐的秋天的上午。陽光輕柔的秋的庭院。我不再編織毛衣,眺望著齊胸的閃光的海麵。
“媽媽,過去我實在是個不懂世故的人啊!”
接著,我還有話要說,但又不願意被躲在屋角準備做靜脈注射的護士聽見,隨後又做罷了。
“你說過去……”母親淡然地笑著問,“那麽現在懂了嗎?”
不知為何,我臉紅了。
“你還是不懂世故啊。”母親轉過臉麵向正前方,小聲地自言自語。“我不懂,真正懂得的人哪裏有啊?不論經過多長時間,大家依然是個孩子,什麽也弄不明白。”
但是,我必須活下去。或許還是個孩子,可我不能一味撒嬌。今後,我要和世界作鬥爭。啊,像母親那樣與人無爭、無怨無恨,度過美麗而悲哀的一生的人,恐怕是最後一位了,今後再也不會在世界上存在了。即將死去的人是美麗的。我感到活著,繼續活下去,這是非常醜陋、充滿血腥而齷齪的事。我想象著一條懷孕的鑽洞的蛇盤踞在榻榻米上的姿影。然而,我還是不死心。卑劣也好,我要活著,我要同世界爭鬥,以便實現我的願望。母親眼看就要死了,我的浪漫主義和感傷次第消失了,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個不可疏忽大意、心地險惡的動物。
當天過午,我依偎在母親身旁,給她潤澤口唇,一輛汽車停到門前。原來,和田舅舅和舅母驅車從東京趕來了。舅舅來到病室,默默坐到母親枕畔,母親用手帕蓋住自己下半個臉,盯著舅舅哭起來。然而,隻有悲戚的表情,再也哭不出眼淚,就像一隻木偶。
“直治在哪兒?”
過了一會兒,母親望著我問道。
我登上二樓,看見直治躺在沙發上閱讀新出版的雜誌。
“母親叫你呢。”
“哎呀,又是一場愁苦。你們真能耐著性子守在那兒。不是神經麻木,就是太薄情。我很痛苦,心地過熱,肉體軟弱,實在沒有力氣待在母親身邊。”直治說著,穿起上衣,和我一同下樓去。
我倆並肩坐在母親床頭,母親迅速從被窩裏抽出手來,默默指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後把臉轉向舅舅,將兩隻手掌合在一起。
舅舅深深地點點頭。
“啊,我明白,我明白。”
母親似乎放心了,輕輕閉上眼,悄悄把手縮進被窩。
我哭了,直治也低下頭嗚咽起來。
這時,三宅老先生從長岡趕來,他一到就給母親打了一針。母親見到舅舅,看樣子已經心無遺憾了,她說:
“先生,快歇息一會兒吧。”
老先生和舅舅互相見了麵,默然相對,兩人眼裏都閃耀著淚花。
我站起身到廚房裏,做了舅舅愛吃的油豆腐蔥花湯麵,給老先生、直治和舅母也各盛了一碗,端到中式房間,然後又把舅舅帶來的禮品——丸之內飯店的三明治,打開給母親瞧了瞧,隨後放在她的枕頭邊。
“你太累了。”
母親小聲說。
大家在中式房間裏閑談了一會兒,舅舅和舅母因為有事今天必須趕回東京,說罷隨手交給我一包慰問金。三宅醫生和隨行護士也要一起回去,他對留守護士交代各種應急措施,總之,意識還算清楚,心髒也還不算衰竭,隻要堅持注射,再過四五天就能見好。當天,他們都臨時坐上汽車一塊兒回東京了。
送走他們一行,我來到客廳,母親對我展露一副親切的笑容。
“累壞了吧?”
她依舊小聲地說。她的臉充滿活氣,看起來洋溢著光輝。母親見了舅舅,心裏一定很高興吧,我想。
“我不累。”
我稍稍輕鬆起來,笑著回答。
萬沒料到,這是我和母親最後的對話。
僅僅過了三個小時,母親就死了。這位全日本最後的貴婦人,這位美麗的母親,在秋天寂寥的黃昏,在護士為她試過脈搏之後,在我和直治兩個親人守護下,走了。
母親死後的容顏幾乎沒有變化。父親去世時,臉色完全改變了,可母親的臉色一點變化也沒有,隻是呼吸斷絕了。至於什麽時候咽的氣也分不清楚。臉上的浮腫打前一天就開始消退,兩頰像蠟一般光亮,薄薄的嘴唇稍稍歪斜,含著微笑,比活著的時候更加亮麗。在我眼裏,母親就像pieta中的聖母瑪利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