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傻子

徐文是一個靠擺攤賺錢的小販,早上他推了個車子出來給人煎蛋餅賣茶葉蛋,下午看天氣上街,夏天賣十塊錢一件的t恤衫冬天賣十五塊一件的人造毛衣,晚上,則去公園裏擺地攤賣各種玩具——在那裏,每天都有小孩子哭著嚎著要非買了這些才肯回家。

他文化水平隻有初中畢業,倒不是讀不出書,而是家裏沒錢,這世上窮人和富人總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無數人說九零後的生活多麽美好,徐文這個九零年出生的人,卻不得不早早擔起一家子的責任。

他住在小鎮郊區的農村,大部分的農村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房子,他父母省吃儉用,在他八歲的時候,終於有了蓋房子的錢,偏偏,房子快建好了,他的父親卻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癱瘓了。母親要照顧父親還要顧著地裏的活計,自然不可能再去上班,而一年到頭隻幹農活掙的錢有幾個?村裏倒是能拿低保,可是每月兩百塊錢,連他爸的止痛藥都不夠。

這麽湊合了幾年,他長到了十一歲,在所有的親戚因為他們三番兩次的借錢看到他們就躲的時候,他的父親趁著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喝了農藥。

他是親眼看著父親死亡的,一直癱瘓的父親,脾氣也不好,常常一看到他就斥責,這天他回家,就看到父親爬在地上,打開了天井裏的水龍頭往嘴裏灌水,看到他以後,眼裏滿是傷心愧疚,張大了嘴卻隻能發出一些嘶啞而又尖利的聲音,而且沒一會兒,他就抱著肚子咽了氣。

當時,徐文一頭栽倒在了地上,自此就落下了頭痛的毛病,平常隻要空了下來,腦袋就一陣陣的地抽疼。

父親的死亡又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壓力,因為他的母親又不得不去借錢辦喪事了,而他奶奶,則在大門口又哭又罵說他母親是掃帚星。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門,哭了兩天,也餓了兩天,母親沒顧上他,別人也沒在意他……也是,他從小就知道自個兒搗鼓吃的,從他父親出事開始他媽基本就不用管他了,這麽一個隨地兒一扔就能養活的孩子,誰會關注?

父親被抬上車子送去火化的時候,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擠在人堆裏,立刻有人看到了他,給他穿上白色的飼料袋縫製的衣服帽子,一邊責備他在這種時候跑的沒影,一邊將他推到哭泣的奶奶身邊……

沒有了父親,卻還有十來萬的債務要還,母親就算起早貪黑也做不了多少夥計。所以,徐文還沒初中畢業,就想法子找工作了,他那時候沒到十六歲,一般人也不敢雇他,他就給人看冷飲攤子,每天晚上五點到後半夜,一個月下來也能拿五百塊,或者就幫人賣東西拿提成。

就這麽學下來,等他拿到那張基本沒用的初中畢業證,拒絕了去上高中以後,直接就開始了自己的擺攤曆程。

他有了收入,家裏的生活也好了一些,原本母親該是能歇一歇了,偏偏,當初的那些一邊要幹活,一邊要照看父親吃喝拉撒的日子徹底熬壞了她的身體,過苦日子的人,又是有個病痛都不願意去醫院的,誰會想到,一直以為的胃病其實是胃癌?

徐文剛長到十八歲的時候,他的母親也去世了,這個一輩子沒享過福的女人到了最後的日子,整個人瘦的隻剩一小把。

徐文同樣是看著她死的,最後的那幾天,她痛得在**打滾,神智卻還清醒,讓他把自己搬到樓下的空房間裏,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哭……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堅持不去醫院,甚至不打算死在自己的房間裏汙了那間最亮堂的打算給徐文娶媳婦用的屋子。

這個女人,從來不會抱著自己的兒子親親他,從來不會好聲好氣地跟自己的兒子說話,她總是很忙很忙,忙著賺錢養家……但是徐文記得,蓋房子以前,對方在紡織廠裏上班,常年掛著明媚的笑容,家裏那幾張她年輕時的照片上,燙著九幾年流行的卷發的女人完全可以說是漂亮的。

而如今的她,已經將近一個月沒吃什麽飯菜了,靠點滴和靈芝水熬著日子,身上特別特別瘦,肚子卻凸了出來……而他就算整天陪著對方,將對方抱在懷裏,也沒辦法減輕對方的痛苦。

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同樣也親眼見到了,最後,更是頭痛欲裂,在母親的身邊痛暈了過去。

那一年,他一個人打理好了母親的喪事,從火葬場回來,就把母親的骨灰放進了父親的墓裏,以後,他就隻有一個人了。

到如今,徐文已經二十四了,整整擺了六年的攤,這個小鎮上的底層民眾,多半都是認識他的。

冬天的下午,天氣雖然晴朗,但是冷風卻能把所有打算逛大街的人吹回家,徐文也就沒有出門擺攤,而是開了自己電瓶三輪車去進貨。

麵粉、雞蛋、調料,又去批發市場進了些小玩具,徐文開著裝滿了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的電瓶三輪往家趕去。

徐文家離鎮上走路都要不了一小時,而他開著電瓶三輪往回走了一段,就看到柏油馬路旁邊圍了一圈子的人。

在馬路邊,突然圍了一群人不稀奇,多半就是發生了車禍,中國人向來愛看熱鬧,別人有個倒黴事,肯定會上去湊熱鬧,徐文卻不喜歡這樣,他還記得,自己的父親從兩層樓上摔下來,正好摔在一堆磚頭上,周圍的人倒是幫忙叫了120,可是那一個個通知別人這個“噩耗”找來更多的人看熱鬧的行為,還是讓他覺得難受……

從那時起,前一天還抱著他去沒封頂的房子裏鋪了張席子睡覺順便管夜的父親,以前會騎著自行車在晚飯後帶他兜風的父親,一轉眼就完全變了,他總是動不動就自怨自艾對他和母親惡語相向……

別人已經夠倒黴了,又何必再去別人的傷口上撒鹽?徐文基本上是不會去看這樣的熱鬧的,可他卻被認識的人給叫住了,那個五六十歲的婦人,一看到他就熱情地招呼起來:“徐文,城裏回來呐?”

“嬸子,這是怎麽了?”徐文停了下來,朝著對方笑了笑。父母過世以後,他就一直一個人住著,從來不會跟人太過親近,不過他一直都很願意跟人搞好關係,因此認識他的人不少。

“有一個傻子在這裏呢。”這個婦人立刻開口,而她話音剛落,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影突然從人群裏衝了出來,飛快地跑到徐文身邊,然後一把抱住了坐在電瓶車上的徐文的大腿。他一邊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一邊抱緊了徐文的腿,讓別人隻能看見那一頭灰白相間雜亂無章的長發。

這應該是個流浪在外的老人吧?徐文放鬆了自己差點踹出去的腿:“老人家,老人家……”他伸手拍了拍這個老人,敏銳地感覺到對方的體溫有些過高了,而且對方的衣服穿得非常單薄不說,很多地方都被劃破了,而在衣服下麵,還有著不少已經潰爛發膿的傷痕,這些傷痕新的舊的都有,幾乎布滿了對方的身體。

徐文心裏免不了升起一股怒氣,一個癡呆的老人流浪在外很正常,可竟然還有人打他!不對,以他感覺到情況來看,眼前的這人以前應該很強壯……

“徐文,這傻子一直呆呆地一個人坐著,怎麽見到你就成了這個樣子了?你身上帶著吃的?”那個一開始跟徐文搭話的大嬸忍不住開口。

“帶著呢。”徐文開口,從掛在旁邊的袋子裏拿出了一個糯米飯團,這飯團是早上隔壁早餐攤子的大嬸拿來跟他換雞蛋餅的,後來他一直沒來得及吃。

“老人家,要不要吃點東西?”徐文伸手碰了碰那個抱著自己的人,問道。

那人終於抬起了頭,滿頭白發之下,竟然是一張異常年輕的臉,如果忽略那些汙垢,應該還長得很不錯。

隻是,對方眼神呆滯神情迷茫,接著又扯開了一個大大地笑容,一看就知道,真的是個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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