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後巋然不動,手呈拈花,拂腕一掀。

一道蓮影擋住萬千冰棱。

隔著蓮影,天後幽幽一歎:“三千年未見,吾兒一露麵,便要如此嗎?”

蒼溟不答,抬手朝前輕推,明明是瑤池之水所化的冰棱,卻燃起了森白火焰。

那火焰沾染俗念,含七情七苦之力,有蒼生之喜,亦有蒼生之悲,蘊含難以抵抗的力量,能將神體腐蝕。

蓮影像是被火焰燎燒的透明紙張,出現破洞,天後見到蒼生之火,神情微變,她手上出現一朵金蓮,金蓮吐香,蓮香編織成網,堪堪擋住蒼生之火。

“蒼溟。”天後肅容看向他:“你非要做到這地步嗎?”

“我蒼生道圓滿,成功煉化出蒼生之火,難道不是母後想見的嗎?”

蒼溟輕聲詢問:“滿意嗎?母後。”

天後目光有一瞬冰冷,下一刻,神情卻變得悲傷起來:“你既還喚我母後,如今此舉又是要做什麽?”

“最後一次了。”這般喚你。

蒼溟言語未盡,可天後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年本君欲借上任孔雀大明王的南明離火,點燃蒼生之火,斬除蚩尤。”

“是你對她暗中下手,才使她出了意外。”

蒼溟說的是陳述句。

天後皺眉:“你怎會如此認為?你應該清楚,三千年前那場焚天之亂,真正的策劃者是天帝,是他故意打開天之結界,引來域外邪魔。”

“也是他對彌顏之母下的手。”

“你乃我親子,我豈會陷你於不義。”

蒼溟靜靜的看著她,緩緩的“噢”了一聲。

那些與蓮網僵持的蒼生之火驟然下墜。

天後原以為蒼溟是準備收手了,懸著的心還沒放下去,就聽他道:“我不信。”

明明隻有三個字,天後心口驀然一堵,在明白蒼溟此舉的真實意圖後,她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不——”

燃燒著蒼生之火的冰棱墜入瑤池中,頃刻間入烈火入油鍋,點燃滔天巨焰。

整個瑤池之水都被蒼生之火焚盡,被七情七苦凡俗之氣浸染。

瑤池乃是天後坐化的道場,亦是她本體金蓮修煉的溫床。

蒼生之火的燃燒,等若是毀了天後的根基。

饒是天後一貫和風細雨般的慈悲麵孔在這一刻生出了裂痕,怨毒之色像是毒汁般從眼中浸了出來。

男人的聲音平靜如初。

“天道有秩,子弑父母,必遭天譴。”

“你給我血肉,予我生命,卻視我為棋,此為不慈。”

“焚天之亂時,我割肉、剔骨、自毀神魂,還命於你,生恩已償,親緣已斷。”

“你我,已非母子。”

曾經的母子,隔著熊熊烈火相望。

蒼生之火似將天後的麵容也扭曲了,再無慈悲相,顯得那般猙獰醜陋。

“蒼溟!血脈羈絆,豈是說斷便能斷的!”

“你如今神魂已歸,隻要你還是蒼溟一日,我便依舊是你的母親!”

天後一字一句道:“你得天道眷顧,不該不明白這個道理。”

“蒼溟,我並非你的敵人。”天後漸漸緩和了語氣,“你要修太上忘情道,我一直在助你不是嗎?”

“天帝忌憚你與阿羅刹天結合,他未曾出手,是因為忌憚我的存在。”

天後深吸了一口氣,“你莫要糊塗。”

“是嗎。”蒼溟語氣淡淡,“妙音所修禁術,從何而來?”

天後麵露茫然:“什麽禁術?”

蒼溟不再言語,隻冷淡的盯著她。

那雙眼,似能看穿一切虛妄偽裝。

被那雙眼睛注視著,天後莫名生出一種,自己成了跳梁小醜的感覺。

她皺了下眉,強壓下心裏的厭惡。

是的,厭惡。

從生下這個兒子那一刻起,從蒼溟第一次睜開眼與她對視時,天後就不喜歡這個兒子。

隻因在他麵前,自己好像成了透明‘人’,所有的心思都被明明白白看穿。

而情況也如她想的那般,蒼溟從小到大便與她保持著距離。

這是她生出來的兒子,她用盡一切力量想要將他捏塑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可他從裏到外,都與她沒半分相似!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都像個看客,而她卻如一個醜角。

她故意唆使梨河下凡,就沒考慮過梨河能真的獲取蒼溟的信任。

梨河下凡前,她曾賜下的那朵蓮印,裏麵藏著的氣息,隻要蕭沉硯接觸到梨河,那道氣息能夠讓蕭沉硯盡快變成蒼溟。

在這一點上,天後的確成功了。

可蒼溟蘇醒後的所作所為,卻不在她的算計之中。

梨河隻是個工具龍罷了,用來喚醒蒼溟,順帶迷惑阿羅刹天的視線。

為的就是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天後真正的手段,是妙音。

但這一刻,明明蒼溟什麽都沒多說。

天後卻有種,自己的謀算,已被他全部看清的感覺。

“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自我生來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便不解至今。”

蒼溟靜靜看著天後:“你主動與蚩尤結合,生下我,縱容巫族複蘇,促成我下凡轉世與阿羅刹天相遇,所圖到底是什麽呢?”

天後未答,蒼生之火的映照下,她眸色陰沉的叫人看不真切。

蒼溟略微偏頭,忽然輕笑:“找到妙音,便能找到答案,對嗎?”

天後瞳孔驟縮了一下。

這一刻,她心裏生出強烈的不安,對這個親兒子的恐懼和厭惡到達了頂峰。

她不甘心至極,她甚至想失去理智,將蒼溟就此留下。

而蒼溟隻輕語一句:

“若天帝知曉瑤池今日之事,想來會很開懷。”

蒼溟看著她:“他知曉本君已與你斷親了嗎?”

天後早已做不出拈花慈悲樣,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聽懂了蒼溟的威脅。

她當然不敢讓天帝知道,蒼溟與她斷親之事,不止天帝,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便是她麾下的神族也會生出二心,天帝又豈會錯過這個打擊她的好機會?

天後現在什麽都不能做。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瑤池被焚,看著蒼溟轉身離去,一如他出現時,無聲無息。

而蒼溟他離開三十六重天了嗎?

他沒有。

天帝宮不久前被醃入味了,而今可算是散了那要命的屎香。

彌顏今日又被天帝叫來下棋。

他下的心不在焉,眼睛盯著旁邊的香爐,瞧著那煙霧,瞧著瞧著,那煙霧化出了人形。

彌顏眨了眨眼。

而天帝也敏銳察覺出不對,他驟然轉身,威壓朝背後之人鎮壓而去。

一隻手穿過威壓,親密的落在了他的臉上。

啪——

一聲脆響。

天帝臉一歪,頭上冕旒的旒珠擊撞出悅耳清響。

彌顏手裏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上。

蒼溟一擊即退,身影出現在五丈開外,他盯著自己的手,喃喃道:

“這就是她說的,打臉就得親手來嗎?”

“果然,甚妙。”

阿羅刹天,鬼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