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入蜀,在蜀漢的建立上居功至偉。這是劉備的幸運,卻是馬超的不幸。曾經做過西涼府太守和並州牧的馬超,在身份地位上與同時期的豫州牧劉備不相上下,甚至馬超的出身、軍功和威望要高出劉備一籌,故令劉備對馬超頗為忌憚。
平定益州劉備晉為漢中王之後,更是防備馬超,雖然馬超以忠烈著名,但民間也有馬超背父一說。傳言馬超為了自己的私利不顧父親的死活,私自起兵惹得曹操震怒,致使馬家全族被曹操夷滅。再聯想馬超近年來的軍功:與韓遂聯軍時,打得曹操丟盔棄甲,差點死於渭水;依附張魯後,漢中失·,張飛和趙雲何等的軍功,久攻益州不下,馬超去了一天,就智取益州讓劉璋開城門來降……
這樣的人物,這樣的軍功,再加上馬超曾經和自己平起平坐,均為州牧,如果造起反來,哪裏還有他劉備興漢滅曹的大業?
劉備一方麵讚歎馬超的才能,一方麵擔心馬超功高震主,唯恐他反戈。這讓馬超特別鬱悶,別說是殺曹操替父和家族報仇了,就連正麵與曹軍對抗的機會都不給他。不僅如此,劉備還開始慢慢地疏遠他。劉備寧可給馬超高官厚祿讓他在後方享福,都不願意讓馬超在前方統兵作戰。
馬超初時不以為意,並不知道劉備的心思,等時間一長也漸漸明白了其中緣由。但是,大仇未報,曹操還在鄴城逍遙,他要為馬家幾百口人報仇的心願根本就沒有機會實現,讓他解甲歸田、頤養天年,還不如殺了他呢!
這一日,馬超去找劉備請命,讓劉備準許自己帶兵北伐。這時候,劉備得到曹操重病的消息,正在為此暗喜,看馬超來了,他親切地招呼:孟起快快進來。
馬超恭敬地行禮:拜見主公,看主公滿麵春風,今日可有喜事?
劉備將案上的書簡遞給馬超,笑道:孟起來看,咱們的大仇人曹孟德不久於人世了,可不是喜事一樁嘛?
馬超聽得大驚,曹操要死了?可是,他不應該是死於自己刀下嗎?馬超竟然有些悵然若失。這些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報仇,以報仇為己任。國仇家恨支撐著他,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夢裏都想著有朝一日能手刃曹操。可是,曹操居然要死了……
主公,請主公允準孟起北伐吧!馬超雙膝跪倒,對劉備急切道:曹賊與我的血仇比海還深,與主公更是,年前關將軍新逝,雖說是遭難於東吳呂蒙,但與曹操脫不了幹係,關將軍的人頭被孫權獻給曹賊邀功,主公怎麽能忍得下這口氣?
劉備一聽悲從中來,不由落下淚來,關羽的死是他無法釋懷的。眼下,他已經在製訂為關羽複仇的計劃了。在這個關鍵時刻,馬超卻要求北伐。如果不是擔心馬超反戈,這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呢?
想到這裏,劉備默默不語。他一邊掉淚一邊在心裏權衡利弊,曹操將死,可暫時把伐曹放在一旁,而孫權殺了他最親近的兄弟和大將,是可忍孰不可忍?這讓他肝火大盛。再者,曹軍勢大,不若伐吳更有把握。所以,劉備的計劃就是借關羽之死出兵東吳,而不是北上中原去攻打快要死了的曹操。所以,劉備自然不能答應馬超北伐的請求。
馬超看劉備不語,跪行兩步上前道:主公,曹賊重病正是時機,趁他們軍心有所動搖,咱們以勤王之師北上,必有諸多忠於漢室的官軍來投。主公機不可失呀!
劉備抬眼看馬超,頗為猶豫道:孟起所說也有道理,隻是北伐畢竟不同尋常,咱們還需從長計議。如今,軍師在外未歸,等幾日他回來再議吧!
馬超還待再勸,劉備不耐煩推托道:孟起自去吧!此事我會放在心上的。
馬超無奈,隻好慢慢從地上起身。忽然驚覺,僅此一個微小的事件都能看得出劉備待他與當初的不同,以前的劉備沒讓馬超行過如此大禮,即使跪稟也必然急忙令其起身,或者親自來相扶。不知何時,劉備與自己隔閡漸生,眼下竟是越走越遠了。或許,他從來都沒有對自己卸下過心防吧?馬超告退出來,仰天長歎一聲,連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最近歎氣的頻率是與日俱增了。
又過了幾日,諸葛亮還是沒有回來,但是一條爆炸性訊息卻傳得天下盡知。曹操病逝了!時至正月,南方春意初現,而北方還是冰天雪地。曹操的死,有人哀慟有人憂、有人稱快有人笑。對於馬超來說,不單單是喜與怒的問題。他心情複雜至極,陷入了極度的迷茫當中。
過去幾年,馬超以誅殺曹操為目標,輾轉在西北和西南各地,背負著血海深仇,也背負著天下人的不解和漫罵,隻為繼承了父親的誌願,要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可是,時至今日,他似乎與當年的初衷有些背離。國仇家恨價值幾何?三方割據自立為王,已經國不像國;全族夷滅滿門不幸,家不成家。他的滿腹仇怨無處可訴,曹操幾乎成了馬超的夢魘。前幾日原還想著,即使曹操病重將死,他也要去親眼見證曹操的死亡,親手了斷那個噩夢。可是,劉備一再搪塞推倭,後來他甚至都見不到劉備,門口的侍衛會攔住他,然後告訴他主公沒空……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是整整十年,馬超大仇未報,而仇人卻壽終正寢。曹操那樣的惡賊最應該死無葬身之地才是,這是什麽天理哪?馬超痛苦地大吼,滿肚子都是烈酒卻麻醉不了自己。他把自己關在房裏借酒澆愁,這急壞了馬承。馬承沒有辦法隻好派人去請馬岱回來。馬岱此時還在漢中,一接到書信便日夜兼程趕到蜀郡。
這個世間再沒有比馬岱更了解馬超的人了。大哥幼年受過的苦沒有人知道,世人都說錦馬超如何勇武,可誰去關心過繁華背後的傷痕累累?大哥那一身的傷隻疼在體外,心裏的傷卻日日都在滴血。
大哥!大哥,你開開門!馬岱拍打著房門喊道:我們都很擔心你,大哥!
房門緊閉,隻有裏麵酒壇子碎裂的聲音。
叔父,父親把府中所有的酒都搬到他自己房裏了,今天是第三天,他……馬承十分擔心。少年的臉上更多的是憂愁。
難怪一進府門就聞到了衝天的酒氣,他這是喝了多少酒啊?沒有這麽作踐身子的。馬岱越發急促地敲門,半天不見動靜,馬岱幹脆一撩衣擺跪在房門口,大聲道:大哥,你若誠心不顧惜自己的身子,我和承兒就陪著你,這麽濕冷的地,你忍心讓承兒長跪不起?伯山打仗受傷,已經失去傳承子嗣的根本。馬家可就隻有承兒一條血脈了,你忍心讓馬家從此絕後嗎?馬岱說著拉了馬承也跪下來,自己卻忍不住心酸,哽咽著再說不下去了。
良久,房門緩緩打開,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馬超一臉憔悴地立在房門口,看著門外的馬岱和未成年的馬承。他蒼白的臉上流下了熱淚,恨聲道:曹賊已死,我要如何向父親和阿離、秋兒、躍兒,還有慘死的全族人交代啊?伯山,大哥好恨啊!
馬岱哭著上前抱住馬超的腿,抬頭說道:大哥,放下吧!你實在太苦了。伯父、嫂子、族人,他們不會怪你的。曹操死了,那是老天爺看不下去把他收走了,咱們更要好好活著,怎能為了惡賊傷害自己呢?
我該何去何從?伯山,大哥突然就像一個盲人,方向在哪裏?馬超空洞的眼神沒有聚焦地望著前方……
馬岱痛心之餘隻剩喟歎,他自然知道大哥的不得誌。本以為投了明主,可以甩開膀子幹一番大業,可是因為劉備的忌憚,寧肯吃敗仗都不給馬超實權,讓他的一身本事沒有施展的地方。猛虎本該嘯傲山林,猛將就應馳騁沙場。馬岱覺得自己的大哥,就像困在籠子裏的老虎,空有滿腔抱負,卻報效無門,這樣的遭遇怎不令人憂鬱?
兄弟倆正在無限悲涼中,一陣悠遠的簫聲忽然響起。馬超渾身輕顫,多麽熟悉的曲調啊!是阿離填了詞的那曲《清商怨·西風破》。簫聲嗚咽,聽來並不熟練,卻奇異地穿破耳膜,直達馬超大腦深處。記憶裏還是那個黃昏,
晚霞映染的天際炫美溫馨,綠水潺潺、鳥語花香,麗人款款行來吐字如蘭:
關山雲阻萬裏客:、孝義難取舍。鐵馬冰河,沙場還醉臥,懷藏心蓮一朵。對或錯,笑談功過。百世終歸,西風都望破。
馬超倏然驚醒,眼神清明地向簫聲傳來處看去。隻見馬承正握著玉簫在唇邊吹奏,少年雙目微眯,極力在模仿自己的父親。馬超不知道承兒是什麽時候學會了這首曲子,而且吹得像模像樣。一曲奏罷,馬承站在院中向父親看來,神態像極了少年時的馬超……
承兒!馬超淒然笑著對馬承道:承兒,謝謝你!
馬承忽閃著大眼睛,扯起嘴角笑得開心,卻是滿臉的熱淚……
“懷藏心蓮一朵。”今時今日,還有什麽看不透的?他彎腰扶起仍然跪在他腳下的馬岱,淡然道:伯山,大哥想好了,我要回涼州。
好!馬岱欣喜道:大哥,那裏才是我們的家。
大哥想自己回去,你還留在軍中。馬超此時格外清醒,他把馬岱拉進房中道:主公防的是我,所以我要離去,他必然允準。而你不一樣,現在我軍大將接連遭遇不測,正是用人之際,你留下來繼續效力,保住我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疆土。相信主公不會虧待於你。
可是,大哥你要一個人走,伯山心裏感覺好不孤單啊。馬岱舍不得馬超一個人遠走西涼。
伯山,你要替大哥完成心願,匡扶正道。馬超的態度很堅定。
馬岱點頭答應,心裏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馬超背著手站在窗前,遙想道:西涼此時應該還是大雪封路的光景吧?算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皚皚白雪的高山,也很久沒有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策馬飛馳了。他閉上眼回想過去,然後輕歎:真的想家了……
而隨著曹丕逼迫獻帝禪位,自己奪取大寶登基為皇帝,漢室皇權徹底旁落。作為皇叔漢中王的劉備痛哭流涕後,接受諸臣諫議,於建安二十六年以劉氏正統為名登基,改年號為章武元年,正式成立了蜀漢政權。
一年來,馬超多次向劉備請辭回涼州。但是,涼州大部還在曹魏手裏,所以劉備沒有允準。現在劉備初登大寶,胸懷也一下子大了許多,不但同意馬超帶兵收複涼州,而且還冊封馬超為驃騎大將軍、漦鄉侯,領涼州牧,假節。冊封這日正值春暖花開,劉備將詔書和印信親手遞到馬超手裏,並對他語重心長道:朕沒有什麽大德,卻得以繼承皇帝之位,繼嗣漢家的江山。曹操父子篡取大寶,與你我更與這天下有世代難消的仇恨,朕也是痛心疾首、恨入骨髓的。現今,四海之內無不怨憤曹氏,渴望回到大漢江山的正道上。孟起你在北方的信義、威望和勇武,令羌氐各部及其匈奴殘部傾慕。所以,朕把涼州交給你,希望你一如既往忠於漢室,統管涼州萬裏疆域,早日收複曹魏霸占的涼州各地,救社稷於危難、解百姓於倒懸。那將是朕的福澤,也是大漢的福澤,更是百姓的福澤啊!
馬超含著淚,看著劉備鬢間的白發,在這一刻釋然了。或許每一個身居高位者都有自己的顧忌吧?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天下的安定,他還有什麽怨怪的理由呢?於是,在馬超恭恭敬敬地三拜後,君臣對視,劉備看見馬超眼底的清明和安然,微笑著扶起馬超,一如初見時那樣親切。
馬超重新披上獅王甲,跨馬揚鞭帶著西涼軍直抵槐裏。當年,他與阿離在這裏組建了小家庭,生下了兩個聰明可愛的兒子。每天他去忙軍務,阿離在家教導、撫育孩子……這裏有一個叫家的地方,那種家的溫暖、家的快樂,還有家給他帶來的幸福,都被曹軍破壞殆盡。憶起阿離和孩子們慘死城頭,馬超喉間一甜就如當日那般,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陳阿虎見狀,急切道:侯爺?
馬超擺擺手說丫聲“沒事”,用絲絹擦去了嘴角的血跡,然後下令攻城。
槐裏自閻行用計挑撥兵士反叛,殺了馬超的妻兒後,夏侯淵駐守過一段時H。之後,曹操抽調夏侯淵去征戰,把槐裏全權交由閻行統轄。那個時候,馬超吃了敗仗回槐裏,被閻行逼得差點自刎。現在,馬超帶的是精兵良將,也沒有人能使他心神大亂。既然無後顧之憂,西涼軍就能放手一搏。但是,城內的兵士大多還是馬超的舊部,對當年之事都十分懊悔,聽聞馬超來了,群起而攻之拿下閻行,並打開城門跪地迎接馬超。竟然不費一兵一卒,就收複了曾讓他敗北的槐裏,馬超不知該喜還是該惱。
閻行卑鄙無恥、罪行昭彰,渭水之戰時暗中投靠曹操,離間關西聯軍致使聯軍大敗,之後又派人臥底韓遂身邊,殺了自己的嶽父。與馬超便不用說了,殺妻滅子的血仇,豈能不報?所以,他的下場自然是可想而知的,馬超判他五馬分屍。這樣的人,殺他都嫌髒了手!
繼槐裏收複後,涼州各地部將紛紛歸降。半年時間,馬超帶著他的西涼鐵騎橫掃西北,徹底肅清了曹魏勢力,重新打通了河西商道,被西域諸地稱之為神威天將軍。
劉備在蜀中接待西域諸國使者,聽使者講西涼馬超打通河西走廊通道、保護客商的事跡後,頗為自豪地對諸葛亮等眾臣說:孟起實乃我漢室的忠勇之士啊!到底不負朕之重托和信任。我得西涼馬超,乃漢室之幸、天下之幸啊!
眾臣附和,對馬超也是讚譽有加。隻馬岱在下麵腹誹劉備: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其實,他不知道,現在的馬超與劉備已經冰釋前嫌了。
公元221年,蜀漢章武元年冬,馬超回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武威郡,也就是曾經的西涼府,西去百裏外就是他的出生地驪軒。
現在,他終於看到了巍巍祁連山尖的皚皚白雪。它披著千年不化的冰雪,像一位巨人般靜靜俯臥在西北大地。它是那麽晶瑩聖潔,又是那麽氣勢恢宏,於天地之間亙古屹立。
回家了!馬超心情激**,有一瞬甚至熱淚盈眶。曆經歲月城池依舊未變,滄桑的隻是他們這些遊子的容顏。身邊的陳阿虎跳下馬背奔到城下,他的步履急切到竟然有些踉蹌。兵士們也一個個把臉貼在城牆上,就像貼著母親的懷抱。半生戎馬飽經風霜,曾經的熱血少年歸來卻已年近半百,他們都不再年輕了。還有許多沒能回來的夥伴,已經帶著那一份鄉愁永遠埋骨他鄉。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此時此刻,馬超望著城頭上空湛藍的天穹出神,他和他的將士們多麽希望天下再無戰事,從此海晏河清,百姓都過上富足安定的日子啊!
西涼軍回來啦!大將軍回來了!知道馬超回來了,涼州城內擁出了一大群人,他們呼喊著迎了上來。有人來接兄弟,有人來尋兒子,白發蒼蒼的老人撫著兒子的麵孔喜極而泣……
歡迎大將軍歸來!武威郡的官吏跪地迎接馬超。
馬超上前一一相扶,雖然都是陌生的麵孔,沒來由的就是覺得萬分親切。整軍入城,早有人收拾好了自己的舊居,門頭換了新的匾額,將軍府三個大字龍飛鳳舞。院子裏布局基本沒變,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此情此景,馬超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當少將軍時的情景。
二十多年後的涼州,真的是物是人非啊!可見,歲月是最殘忍的東西,帶走的永遠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歲月。但是,不管怎麽說,現在總算回來了。安頓好軍政事務後,馬超到麵軒縣給母親阿諾上墳。
驪軒,一個承載了父母兩情相悅和自己出生的奇妙地方。這裏有他短暫的童年記憶,卻在三歲那年戛然而止;這裏留下過他青蔥歲月裏最美的詩意,卻在十六歲那年化作泡影……馬超細心地用手拔除母親墳頭的蒿草,像年少時一樣,在母親的墳前絮絮低語。他告訴母親,您的兒子回來了。
給母親上過墳後,他來到了驪軒縣城。到了胡府門口,發現大門緊鎖著。鄰居告訴他,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已離世。現在胡家新的掌事人是馬超一個表兄弟,聽名字馬超並不認識,在胡府外站了片刻,便默默離開。
九尾狐店的生意依舊興隆,劍蘭夫人聽聞故人來訪,急匆匆出來迎接,她早就聽說了馬超回來的消息。和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茶盞,光影浮動裏,熱氣嫋嫋氤氳了劍蘭夫人風華不再的麵龐。她含笑看著馬超,半晌隻說了一句:回來就好!馬超淡笑著點點頭,喝完一杯茶便起身告辭。劍蘭夫人將馬超送到門口,看著遠去的背影再也裝不下去,淚水奪眶而出……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終究已成過往,曾經攜手來拜訪她的眷侶,隻剩了他形單影隻……河西走廊的舂天姍姍來遲,馬超徜徉在野花點綴著的草原上。
不知怎麽的,最近他的身體大不如前,總是不停地咳嗽,吃了藥也不見效。於是,他幹脆再不理會。草原上策馬與戰場上的馳騁有根本的區別,他盡興地騎了一天馬,現在略感疲倦了,便揀了向陽的草坡躺下去,沒想到這一眯眼竟然睡著了。
馬超現在身份顯赫,隨身都有親衛跟隨伺候,看大將軍睡得香,他們不敢打擾,隻上前悄悄給他蓋上一方毯子,便退開在遠處待命。
夢裏還是年少輕狂,馬超恣意地在草原上奔跑,熟悉的場景裏竟是東大灘的中秋盛會,紅裙少女在篝火旁翩翩起舞,那是馨兒。似乎很久不曾相見了,馨兒嘟起嘴問他:孟起,你去哪裏了?為什麽好久都不來看我?你是不是喜歡上別的姑娘了?說著雙眼含滿淚水,在火光裏泫然欲滴。
我回來了,馨兒,咱們回家吧!馬超伸手去拉,卻見馨兒退了幾步,指著他的身後道:你都娶了親了,還哄我!你看,你夫人都來找你了。
馬超回頭看去,阿離正笑盈盈地走來,婉約依舊。孟起,咱們一起把馨兒妹妹接回家吧!阿離溫柔地笑道。
我不要去!他還欠了人家耿玉蓉的情債呢!馨兒一臉的不開心。
我不喜歡她的,我不喜歡耿玉蓉。馬超急忙澄清。
卻見阿離走到馨兒跟前,俯身在馨兒耳邊說了什麽,馨兒便展顏笑道:真的嗎?他說夢話還說起我的名字?
阿離含笑點頭,向馬超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拉起馨兒的手便往篝火深處走去。
馬超急急去追,明明人就在不遠處,卻怎麽也夠不著,不由急聲喊:你們去哪裏?等等我!
阿離回頭笑著道:孟起,我們等你回家!說完忽然沒有了蹤影。馬超拚命跑,再也找不到她們的影子,卻聽耳邊有人在喊:侯爺?侯爺醒醒。
馬超睜開眼睛,陽光明媚,原來竟是南柯一夢。看到身上蓋著的毯子,才發覺出了一身的汗。親衛看馬超醒來,把水囊雙手捧給馬超:侯爺喝點水吧!聽您在夢裏說話,想必口渴了。
馬超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口,因為咽得急了些,猛烈咳嗽起來。親衛連忙上前替他拍背,半晌才止住了咳嗽,突然覺得喉頭有異,便嘔出一口血來。瞬間天旋地轉,馬超軟軟跌倒在了草地上。
將軍府藥香彌漫,馬超的嘔血之症嚇壞了闔府家人。馬承每日在床頭侍疾,想不到一向猛虎般的父親,病起來竟如此凶險。他看著父親蒼白的麵龐,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馬超睜眼就見兒子紅紅的眼圈,慈愛地伸手去撫馬承的頭頂。馬承矮下身子方便父親夠得著,忍住自己的哽咽道:父親,您怎麽樣?真是嚇壞兒子了!
馬超收回手撐著想坐起來,馬承急忙攙扶,並在父親背後塞了一隻軟枕。
承兒,你坐下來。馬超拍了拍床邊。
馬承依言在父親床邊坐下,清澈的雙目盯著父親。
承兒是大小夥子了!馬超輕笑:父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是少年軍首領了。
是嗎父親?那您給兒子講一講您少年時候的事吧!馬承一臉期待,難得父親有空閑跟自己聊天。
馬超忽然就覺得自己這個父親有多失職,兒子都長這麽大了,父子之間還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交談過。當即便打起精神,把自己小時候在天賜寺學藝,後來帶領少年軍剿匪,建功後加入西涼軍的事,一件件都說給馬承聽。
馬承聽來父親的少年時代已經波瀾壯闊了,的確比自己強許多許多,便仰慕地看著馬超道:父親,兒子聽得熱血沸騰了,您快點好起來,把您的絕世武藝和兵法韜略都教給我吧!兒子也要像您一樣,成為大將軍。
好啊!承兒有誌氣,等父親好一些了,就把所有本事都教給你。馬超笑著看麵前的兒子,又想起阿離為他生育的馬秋和馬躍,如果他們還在,恐怕已經娶妻生子了吧?看來自己已經老了,時常懷念以前的人和事。懷念是病,一經罹患便無藥可醫,馬超開始想起一空大師,想起風竹,想起很多幼年的經曆,迫切地想去天賜寺看看。他回來至今還沒有去過蓮花山,本想等從草原回來就去的,可是卻一病不起。
馬超命人準備去天賜寺的車駕,他自感身體不便騎馬,隻能坐車去。馬承擔心,見勸阻不了便想要跟去蓮花山照顧。馬超不要任何人相隨,隻帶了一名車夫,就往天賜寺而去。
師父,您會不會怪孟起來遲了,沒有第一時間來看您?馬超氣喘籲籲地站在天賜寺門外自語。天賜寺還是老樣子,香煙繚繞、梵音渺渺,門口的大柳樹越發粗壯挺拔了。風竹退盡青澀,一派得道高僧的莊重沉穩。他看著馬超臉上雖淡然,但到底掩飾不住眼底的歡喜。
孟起,你回來了。風竹早已知道馬超回來了。
師兄,孟起終於回來了。馬超聲音裏有欣喜,也有酸澀。一空大師多年前就已圓寂了,當時他正在渭水邊抵擋曹操,沒有人告訴過他,因為一空大師叮囑弟子們不許去攪擾孟起,他是領軍大將不能受情緒影響而貽誤軍情。等戰後得到消息,已經很久了,而他又正在為自己的父親被滿門殺害而痛心疾首……
馬超跪在大殿的佛像前,雙手合十虔誠祝禱:佛祖保佑,讓師父往生淨土。師父,不肖弟子孟起來遲了,您老人家養育教導之恩,孟起來生再報!
風竹在一旁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水,一空大師圓寂前,每日都向東眺望,他知道那是師父在想念孟起。
風竹已經繼承一空大師衣缽,成為天賜寺新的住持。他在自己的禪房裏接待馬超,師兄弟二人相顧無言,想起一空大師都是黯然神傷。半晌,馬超問風竹:師兄,你說人真的有來世嗎?
風竹略一沉思,慨然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眾生都在修來世,卻不知今生已然無緣,要來世有何用?活在當下,就做當下之事,俯仰無愧於心,聚散總有因緣,不枉費今生的時光,又何必執著來世如何呢?
馬超豁然開朗,從沒覺得自小受人欺侮的風竹師兄,有一天能有這樣的修為,他的一席話令他醍醐灌頂。是啊!世人都在拿來世為今生的不平開脫,似乎覺得來世便能無憂無慮。可是,人活於世又怎能沒有煩憂和遺憾?錯過了便是錯過了,糾結於心不過是苦了自己,修來世也隻是麻痹自己,希望少一些愧疚而已。那今生來生又有什麽區別?回顧自己半生,無愧於心是做到了,至於其他的或許就是緣分際遇使然吧!是該放下了。
馬超從天賜寺回到府裏,頓覺百病俱消,把一切的人事紛亂都拋諸腦後,專心做起了涼州牧。他去張太守墓前祭奠了張鼎太守,之後就到百姓中間尋貧問苦,減免賦稅徭役,親自下田開墾因連年征戰荒蕪的耕地;帶著百姓們興修水利,把祁連山的雪水引到農田裏,這年得到充足灌溉的糧食獲得空前的大豐收……
臨近年關時節,武威郡的百姓興致勃勃地收拾起家夥什兒,多年不曾鬧騰的各種民間歌舞雜耍齊齊上陣,準備隆重地慶賀豐收年。在馬超的治下,武威郡和涼州各縣鄉村都群起效仿,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又充滿希望。這樣的年下,不好好熱鬧一下,又怎麽能體現出百姓們發自內心的歡欣鼓舞呢!馬超樂意看那些記憶中的歡騰場麵,便任由他們折騰。
冬月二十三這日,正當百姓們鉚足了勁要大顯身手的時候,馬超再次嘔血病倒了。這回不比上次,馬超自倒下便昏迷不醒。府中名醫會集,都一致搖頭哀歎,一句回天無力擊碎了馬承所有的希望。他捂嘴痛哭,看著**躺著的父親,他多希望像年初一樣,父親能突然睜開眼,笑著來撫摸一下自己的頭啊……
馬岱得到消息,已經在趕回武威郡的路上。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冬月二十八日,風竹來探望馬超。昏迷了六天的馬超居然清醒了,馬承又哭又笑地攥住父親的手:父親,我就知道您不會有事的,您還是醒過來了!
馬超含笑摸了摸馬承的頭頂,令少年激動得一臉紅光,就如同此刻馬超臉上的光華一般。風竹坐在床邊,看著馬超父子,他心裏重重地疼了一下。馬承年幼不知,風竹卻看出來,這是馬超彌留之際的回光返照。
承兒,你去給父親熬碗雞湯來。馬超瞥了一眼風竹,又叮囑道:須得是承兒親手熬的才好喝。
馬承高興地答應,噔瞪噔跑了出去。
馬超這才看著風竹淡笑道:師兄,最後能見到你,孟起便少一個遺憾了。
師弟……風竹自恃修為已經不俗,卻在馬超麵前哽住了喉頭。
師兄,孟起有一事相托。我這一生都在外奔波,以後不想再到處漂泊了。我想把自己的身後事托付給師兄你,最好像佛門那樣,一把火燒盡萬事都隨風而逝,也不枉費師父從小將我養在佛門的恩情。馬超盯著風竹,臉上難免悵惘。
師弟,既然都看透生死了,怎麽又執著起一副肉體來?風竹強忍內心的悲痛,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你現在是封疆大吏,你的身後事恐怕由不得我們做主。
師兄說的是。既然如此,那便不必……不必強求了。馬超臉色瞬間暗淡,氣若遊絲道:師兄,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好!師弟你睡吧!師兄在旁邊守著你。風竹的眼淚流進了自己嘴裏,又苦又鹹。他就像小時候那樣,默默守在馬超身旁,看著他入睡……
馬承親手熬的雞湯,隨著玉碗的觸地碎裂而灑在地上,散發出濃鬱的香味。這一碗飽含孺慕之情的湯,馬超再也嚐不到了,因為他已經永久地閉上了眼睛,離開了人世……
父親!馬承的哭喊撕心裂肺:您為什麽要騙我去熬湯,為什麽不讓兒子守在身邊?父親,您不要丟下我……
這番哭喊令聞者無不落淚……
涼州牧馬超逝世,舉城哀慟,百姓們的號哭聲震涼州四野……
馬岱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當他躍馬飛馳進武威郡城,看到的是滿眼的白色,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起了孝幡。還有誰能令全城著孝?馬岱一下子栽倒在馬下:大哥!兄弟來遲了……
馬岱放聲號啕,七尺男兒哭得像個孩子,引得涼州百姓皆放悲聲。
停靈七日,風竹率領天賜寺眾僧人日夜不停誦經。而馬岱和馬承身著重孝服喪,還要應對無數來祭拜馬超的吊唁者,叔侄二人哭得啞了嗓子,卻再也喚不回生命中那個最親近的人。
風竹告訴馬岱,馬超曾有意安排身後事,但考慮到他的身份,恐怕得等蜀中聖上的詔令。馬岱憤然道:我大哥為劉備打下益州,才有蜀漢基業的立足之地,可是他們是怎麽對我大哥的?現在人都走了,還得受別人擺布不成?我偏要遵從大哥的意思,就讓他長眠在涼州又怎麽了?說著又忍不住熱淚滾滾。
風竹也紅了眼圈。也罷,既然孟起遺願不想離開西涼,就讓他永遠留在這裏吧!便和馬岱叔侄商量把馬超葬在雷台,他的威望武功足以埋骨於武威郡最尊崇的雷台。讓他與張鼎太守做個伴吧!
東、西大灘的牧民,因為馬超少年時的功勞,現在早已親如一家。雖然老寨主都已離世,卻由年輕一代的頭領帶著闔族人前來為馬超送行。武威郡的街道人頭攢動,哭祭的百姓從南城門排到了北城外。冥紙鋪天蓋地,和著漫天大雪,落滿人們的頭和雙肩,可沒有人去理會寒冷,他們都想為大將軍送最後一程。
兵士們抬著棺木緩緩行來,卻被百姓們接過去,一雙手接一雙手,馬超的棺木從人們頭頂,像接力傳遞一樣,穩穩移送到墓地。當最後一把土揚起,一代驕子馬超魂歸故土,安眠於西涼武威郡。萬千百姓跪地叩頭相別,這一場麵驚呆了前來傳旨的趙雲。他一麵為馬超的逝世悲痛,一麵為如此宏大的送葬陣勢所驚歎:馬孟起忠烈,才能為百姓所愛戴啊!
劉備旨意是要將馬超的靈柩運回蜀中安葬。馬超為他取得蜀郡,並第一個帶頭上書請封他為漢中王,這些義舉劉備都記得。聽聞馬超病逝,劉備痛惜非常,落淚道:失去馬孟起,和失去雲長、翼德一樣,都令朕有切膚之痛啊!便打發趙雲到西涼把馬超運回來,想把馬超葬於國之重地的蜀郡(後來的成都)。
但是趙雲還是來晚了一步,馬超已經在武威郡下葬,便隻好隨同馬岱回蜀地複命。劉備看到空手而歸的趙雲也無奈,命人在蜀郡西為馬超建了衣冠塚,並親手題寫碑銘以示褒獎。三輔的官吏軍民效仿劉備,在關中為馬超也建了一座衣冠塚,並時常祭奠。
馬承望著父親的墓碑,吹起了父親留給他的那支簫,吹起了那曲《清商怨·西風破》。令馬承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有女聲跟著也唱起了《清商怨·西風破》:
關山雲阻萬裏客。孝義難取舍。鐵馬冰河,沙場還醉臥。
懷藏心蓮一朵。對或錯,笑談功過。百世終歸,西風都望破。
馬承一邊吹著,一邊朝著歌聲傳來的地方看去,竟然沒有看到歌者……一曲《西風破》蓋棺定論,道盡了馬超一生的大義……
馬超的悲歡離合、馬超的不得誌、馬超的取舍,還有馬超的功過是非,都隨著西風而逝……
百世之後,終有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