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一個地方,夢裏竟還神遊這個地方,這就是馬坡給我帶來的魅力。
馬坡是沮河源頭,相傳唐中宗李顯當年被貶房州(今湖北房縣,古轄今湖北保康大部),其乘騎在此飼養而名。因被幽深的峽穀切割,被厚重的大山阻隔,幽閉的地理環境造就了馬坡的自然之美,也於不經意間保護了其古樸風貌。
布穀歡歌時節,我們去馬坡了解傳統村落情況。從歐店街頭往西,九公裏的通村水泥公路,靜靜蟄伏在風景如畫的響林溝中。初夏的溝岸青翠欲滴,路下的溪流清澈透底,青山綠水,相依互襯,直把人的心靈也襯映得一片柔潤,把林中鳥兒的歌聲也浸染得分外脆亮。
從進入溝口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不夠用了。夾岸山岩,或靈秀,或雄偉,或險峻,更有似仙姑、像老漢、如牛鼻、形野豬的象形山巒與岩石,讓人充滿無盡的聯想。神清氣爽地穿出響林溝,趁著在村委會換乘越野車,我到溪邊連掬幾捧泉水送入口中,甘甜爽口,渴消乏去。
越野車在還未硬化的土路上顛簸不一會兒,眼前的山體陡然豎了起來。仰視山脊,但見山的翠綠與天的蔚藍緊密相銜,兩種色澤的分界線顯得分外明麗、流暢。水呢,竟在山的頂端分為兩股,順著山岩,跳過綠叢,比賽似的嘩嘩下淌,看誰流得急,看誰唱得響……當然,在山根溝口,它們又匯聚一處,去做剛才賽事的交流。路是盤山而上的,彎度小,斷麵窄,在兩處急拐彎,我們不得不下車,讓司機打幾把倒車才能順正車身,再起前行。
好在險路不遠(大約四公裏),車子很快就上了山脊。未及下車,一幅“夢中桃花源”的畫卷便跳入了我們的眼簾——“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農人出沒於田疇內,隱顯於桑竹間,古意與生機相融,人與自然相依,和諧,溫馨,靜謐。隻不過,武陵人發現桃花源是“便舍船,從口入”,我們來馬坡是“乘越野,自(山)脊進”。
從山脊進入,正是馬坡的奇處所在。在山下,誰也不會想到,這山脊之上竟有如此天生平疇,精妙地承載著四百七十七畝耕地,恰到好處地支撐著三十二戶人家的生息。
馬坡坐北朝南,進村的山脊為南,往北進深約五百米,東西寬約八百米。村北兀起一道山梁。梁很蹊蹺,麵對村子中心它平行無奇,而在村子東西兩頭,卻驀地向南伸出兩隻粗大的臂膀,將村子摟於懷中,像護佑嬰兒一樣精心嗬護著腋下的一方水土。
站在村子正中的場院上,細看馬坡形勢,我不禁被大自然造物的神奇所震撼。馬坡其實是把太師椅,靠背是山梁,多樹,環保,厚重;扶手是山梁伸出的兩隻臂膀,結實,耐用,舒坦;座板自然是那畈平疇了,牢穩,平整,寧靜。坐在這把太師椅上,你盡可以把修長的雙腿從村南的山脊伸下去,舒暢地在響林溝的泉水裏沐足……
我不懂風水學上說的“左青龍、右白虎,後有靠、前有照”的內涵,但觀察馬坡,感覺上倒是真缺那麽“一照”。所謂“照”,也就是應當在平疇中央開鑿一口堰塘,蓄起水來,成為村子的“鏡子”,照清村子的物事。水為財,蓄水還寓意聚財。然而,馬坡單單不缺水,山梁上的那股清泉,四季不枯,村人吃它用它之後,任其從平疇裏的溪澗奔下山脊,成就了沮水之源。
或許,馬坡人不需要“鏡子”,也沒有意識到鑄造一麵“鏡子”會使村子更加美麗。但他們驕傲地告訴我,馬坡還是隻“簸箕”呢。它三麵有擋邊,一麵是敞口,山梁為後擋邊,村子東西兩頭的臂膀是左右擋邊,敞口就是那進村的山脊。這隻巨大的“簸箕”可謂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這種“簸箕”地形光照充足,避風聚氣,加之沮源從不斷流,即使大災之年,馬坡也總有收成,堪為千古農耕佳地。而簸箕正是裝糧食的器具,所以馬坡人崇拜著這隻“簸箕”,對自己的故土充滿著自信,極少去山外打拚。於是,在這裏,我們可以看見很多青壯年或在平疇裏忙著耕作,或在老屋邊修建烤煙爐,或在山穀間采擷藥材,或在畜欄禽舍飼養家畜……一派生機,活力盡現。在他們的眉目間,看不到一絲憂慮與煩惱,卻可以領略到一種祥和與朝氣。
馬坡民居,皆為舊宅。屋齡輕者逾花甲,老者過百年,一律“幹打壘”土牆,一色木質門窗,一概自製黛瓦,建築簡樸,構建大眾,無雕飾,少閣樓。十多個屋場,依山就勢,伴塬隨灣,自然布局,錯落有致。房屋格局大都為簡潔的“明三暗五”(外觀三間,廳堂兩邊正屋內套隔牆變作五間),最奢華的幾戶也莫過於山牆外延兩米餘,形成廊簷(俗稱“跑馬幹簷”),用於避雨遮陽,晾曬衣物特產。再闊氣一點的則在正屋兩側增建偏屋,左為火籠(烤火取暖的小屋)灶房,右為禽畜庫房。整個馬坡,沒有一處荊山固有的“天井院”“四合院”式豪華古民居。這表明,馬坡僻壤由來已久,雖然山好水好,但終究發達容量有限,拓展空間斷裂,不曾被大戶人家相中。至於能有幸成為唐中宗乘騎放牧之地,大抵純屬偶然(如果李顯未被貶至房州)。可以想見,當年這畈平疇隻不過是水豐草美一隅、飼養良駒之所。
漫步馬坡,雖然不見曆久彌堅的古舊深宅,也不見光鮮華麗的現代建築,但戶戶場院幹淨,家家室內整潔,人居畜(禽)舍井然,原生態的自然風光醉人,古老的農耕文化元素猶在。
在這裏,生土壘牆造屋、石磨製豆腐、鐵鍋熬麻糖等生產方式至今仍在延續,而原木土榨打油、水碓傳統造紙的器械與工藝更是得到了完整保留。當土法榨油的傳承者靳陽祿為我打開封塵了八年的榨屋,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一點八米和一點五米直徑的漆籽蒸鍋、蒸籠(榨漆油專用),第一次看到了直徑達三米獨占一間房子的巨大碾盤(榨菜籽油專用),第一次看到了古拙而智慧的木質土榨(當地稱它為“油房的榨”)機。在我了解到土榨的動力來自吊在橫梁上的粗大撞杆、由人力撞擊土榨轉換壓力、擠出清香四溢的食油的時候,我為古老荊山的農耕智慧而傾倒,我被雖為歲月風蝕而得到完好保護的土榨及其傳承者而深深感動。
在當下我們為眾多傳統遺存持續衰敗而發出扼腕之慨的時候,馬坡——一個深隱於荊山皺褶的自然村落,以其養在深閨的特質風貌,以其深厚的農耕文化積澱,以其沮水之源的靈秀和超然物外的曠達,默默守望著荊山一隅,悄悄珍藏著荊楚祖先“篳路藍縷”的絲絲印痕……
(稿於2013年6月,原載2016年第6期《漢水》文學雜誌,入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襄陽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