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過了朱雀門,太廟,上了禦街。前後迤邐上千人的儀衛,如一尾振鱗躍浪的火龍,自宣陽門魚貫而入。薛紈被疾行而來的侍衛叫住,耳語幾句,他側身往天寶寺的方向看去——流丹飛閣上,有宵煙重重繚繞——那是檀道一所謂的“紫氣”嗎?
他在夜色中微微一哂,驅馬到了禦輦前,語氣有些沉肅,“陛下,有亂民闖入了天寶寺。”
“什麽?”皇帝放開華濃夫人,燈火照著一臉驚怒,“朕才離開……他們怎麽敢?”
薛紈苦笑,“大概是臣那尊金佛太招眼了。”他聲音不大,怕驚擾到旁邊的扈從們,手中令旗一揮,身著鎧甲的侍衛們往禦輦兩側圍攏過來,將皇帝護得密不透風。薛紈道:“陛下安危要緊,先回宮,臣另派一隊侍衛去天寶寺抓捕亂民。”
皇帝被他一提醒,也怕亂民要衝撞聖駕,不再多說,一行人馬匆忙進了宣陽門,返回宮城。阿鬆在輦上被顛得有些犯惡心,鎧甲和兵器撞擊的嘈雜聲中,皇帝一張臉越繃越緊,她原本就有些煩躁,至此,得蒙聖寵的欣喜已經消失了大半。
離開皇帝懷抱,她坐直了身體,索然無味地望著夜月灑在地上的清輝。
才下禦輦,她就說:“陛下,我想去看天淵池的芙蓉。”
“來人。”宮裏早得了消息,皇帝喚了一聲,便有成群的宮婢和內侍蜂擁而來,喜氣洋洋地拜見新封的華濃夫人。阿鬆這才露出點笑容,對皇帝宛轉地謝了恩,來到華林蒲,見天淵池上蒙蒙的霧氣托著朵朵盛開的芙蓉,在紅燭下凝露含芳,阿鬆高興起來,指揮宮婢摘了最豔的一朵別在鬢邊,興致盎然地欣賞著殿上的陳設。
劉昭容聞風而來,見所謂的“華濃夫人”正對著一麵刻香鏤彩的圍屏嘖嘖稱讚,劉昭容“撲”的一聲笑了,“阿鬆,”她扯了隻紈扇,款款地往殿上一坐,“兩年不見,你的眼皮子還是這樣淺。”她故意在阿鬆的頭發上打量,要拿曾經在華林蒲的事來羞辱她,“你的頭發還是怪模怪樣,怎麽不包起來?”
“包什麽?”阿鬆笑吟吟的,那芙蓉在頭上沉甸甸的,她扯下來,在小臉上輕拂,漫不經心道:“陛下就喜歡我這個樣子呀。”
劉昭容瞧見她這幅小人得誌的嘴臉就厭惡,她冷著臉道:“這芙蓉才開沒幾天,宮裏誰都不準采,都被你糟蹋了。”
“我喜歡,”阿鬆咯咯一笑,“誰說不準采?陛下把這一池子芙蓉都賜給了我,我想采就采。”不僅要采,她還命兩名內侍放了扁舟,進去天淵池,將裏頭盛放的芙蓉全都摘了來,露珠夾雜著清芬飛濺,她也不在乎,往榻上鋪了厚厚一層,躺上去滾了兩滾。
劉昭容瞧著滿池光禿禿的杆子,氣得罵道:“粗俗!”她是個詩書人家的閨秀,罵不出太難聽的話,隻能冷嘲一聲:“暴殄天物!”
“你還在這幹什麽啊?”阿鬆難得高興一會,她不客氣地趕人了,“等陛下嗎?可陛下說,你太醜了,他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劉昭容一張俏臉白裏泛青,丟下紈扇氣衝衝地走了。阿鬆好不得意,在芙蓉堆裏微笑了一陣,宮婢將她扶了起來——她一陣撒歡,出了身熱汗,鬢發也濡濕了,宮婢把她推進浴桶,見她粗野,憂心忡忡地勸說:“夫人這個樣子,怎麽服侍陛下啊?”
阿鬆長這麽大,還沒被人服侍過起居。沾了水珠的潔白肌膚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但竭力地鎮定——以免劉昭容要笑話她沒見過世麵。她振振有詞地說:“陛下就喜歡我這樣。”
也興許皇帝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風一吹就倒。阿鬆想起棲雲寺的袁夫人,一雙濡濕漆黑的眉毛揪緊了。
男人大概都是那樣的。道一把她按在**的時候,其實臉上的表情也有點凶,要吃人似的,可她那時候非但不怕,反而還很喜歡……阿鬆自沉思中回過神來,冷哼一聲——要是皇帝敢打她,她就把他的脖子咬斷。
宮婢見她一會擰眉,一會微笑,表情瞬息萬變,輕輕掩嘴一笑,將一麵菱花小銅鏡遞過來,說:“夫人,你看你,臉兒紅紅的,眼裏要滴水,多好看呀。”
阿鬆忽閃著纖長的睫毛,她這半晌聽了太多溢美之詞,已經麻木了。平淡地往鏡子裏瞥了一眼,她嗤道:“我當然美啦,不然怎麽會人人都喜歡我?”她正高興的時候,不想聽到陛下這兩個字,厭煩地一掀眉毛,她說:“你快閉嘴,好吵。”
宮婢稱是,瞧了瞧刻漏,“三更了。”
阿鬆沐浴完,被宮婢們圍著,往頭上堆了一件又一件,身上披了一層又一層,簡直要急躁起來。她先是坐在殿上等,又歪在榻上等,一聽見響動,立即警覺地睜開眼,“陛下來了?”問了無數回,到蠟炬成灰,月落星沉,她熬不住,往**一倒,睡著了。
晨光熹微時,薛紈到了禦前複命,“劫掠天寶寺的亂民都已經捉拿了。”
“什麽亂民?”皇帝憋了一整夜的氣,猛地拍案,“朕才駕幸天寶寺,這些人分明是謀逆!”
近來建康城裏流民橫行,餓殍滿地,薛紈早習以為常了,他道:“陛下說的是。”又說:“幸而這些逆賊隻是劫財,沒有傷人,大殿下安然無恙。”
皇帝手指揉著額頭,半晌,才啞著聲音問道:“最近城裏常起民亂嗎?”
“偶爾有幾起,”薛紈口氣很尋常。
他的話並沒有讓皇帝寬心,皇帝歎口氣,說:“把竑兒接回宮吧,還有棲雲寺的母女二人,”時至今日,他想起廢後還是厭惡,對內侍道:“找個偏遠的宮室給王氏,朕不想看見她!”
“是。”薛紈觀察著皇帝的神色,笑道:“華濃夫人還在華林蒲等著陛下呢。”
“朕現在哪有那個心思?”皇帝沒好氣,把一封奏文丟到薛紈麵前,“你看這是什麽——前幾天送來的,朕都沒顧得上看,剛才隨手一翻,才知道出了大事。”皇帝憤怒地將袖子一揮,“滿朝文武,消息一個賽一個的靈通,卻沒有一個人在朝會上提半句!”
薛紈一聽這話,已經大致猜到了原委。他仍是接了過來,仔細看過,驚詫道:“南豫州刺史叛亂?”
“南豫州距建康朝發夕至,你說朕這會敢閉眼嗎?”
薛紈道:“陛下勿憂,臣這就調集禁軍人馬,晝夜把守各個宮門,以防亂民和叛賊犯禁。”
“還有各處城門,也要死守。”
禁軍人數就那麽多,因為多年戰亂,早就捉襟見肘了,守了宮門,就守不了城門,外有叛軍,內有亂民,這座建康城是眼見得搖搖欲墜了……薛紈心裏想著,滿口應承了,“是。”
“陛下。”一名內侍腳步紛亂地走上殿來,將彭城的戰報呈上,“城裏糧草耗盡,周圍幾個州郡都被樊登劫掠一空,將士們隻能殺馬果腹了,檀侍中請陛下決斷,是不是要退兵?”
“不許退!”皇帝一把將戰報丟在內侍臉上,胸膛急劇地起伏,他的眼裏凶光迸射,“敢退半步,我殺檀氏全家!把檀道一給我抓過來,命他和竑兒一起進宮!檀濟敢退,我斬了他。”
內侍膽戰心驚地叩首請罪,“是,陛下息怒。”
一夕之間,宮裏人人自危,朝臣們大約是從皇帝陰沉的臉色中窺到了他內心的躁動和不安,告病的告病,致仕的致仕,都躲在宅裏不敢露頭了。皇帝心情不好,妃嬪們一概不見,連前幾日才如獲至寶、並賜了滿池芙蓉的華濃夫人,也沒有再去瞧一眼。
阿鬆倚在欄杆邊,手裏轉動著一朵快要開敗的芙蓉,清風吹過,天淵池的綠葉翻卷著,像碧波般湧動。花是被她摘光了,禿枝殘葉的,好不寂寥。宮婢們私下嚼舌頭,說她才進宮,就失寵了,繼而南豫州刺史叛亂——這個女人大概不吉利,阿鬆隻當沒聽見。
各式的綾羅綢緞摞得小山似的,被隨隨便便堆在榻上,她嫌熱,隻穿著件袖口又寬,褲腿又短的青絹衣裳,露著手腕腳腕,像個男女莫辨的童子。
皇帝興許真的把她忘了。阿鬆猜測著,僅有的那點忐忑也消失無蹤。她覺得有點無趣。
宮婢們又在竊竊私語了,阿鬆就像當初在華濃別院那樣,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躲在屏風後豎著耳朵聽。
真巧。她們嘴裏念叨的又是道一。
皇帝接了大皇子元竑進宮,命道一來陪侍,就住在東宮後的玄圃,那是禁苑的佛堂,曆代皇帝清修參佛的地方。
她們覬覦曾經名動建康的檀郎,正互相慫恿著,要借故去玄圃走一趟,瞧瞧他做了和尚,是不是還那樣俊。
“醜,”阿鬆自屏風後繞出來,對她們不屑一顧,“沒了頭發,能俊到哪裏去?”
宮婢們被她唬了一跳,互相拉扯著袖子退下去了。她知道她們是偷偷去看和尚了,生了好一陣悶氣。
須臾,聽見一陣紛亂腳步聲,阿鬆扭頭一看,見宮婢們花容失色奔回了華林蒲,阿鬆幸災樂禍,笑嘻嘻道:“和尚有那麽醜嗎?把你們嚇成這樣?”
“夫人,”有宮婢驚慌失措,“有穿鎧甲的人闖進來了!”
阿鬆托腮望著天淵池,心不在焉,“不就是羽林監的人嗎?”
“不一樣!他們劍上都有血,看見宮婢就搶!”
阿鬆是見過柔然部族之間搶牛羊和奴隸的,她丟下手裏的花枝,怔怔看向華林蒲外,那是一道道的宮牆,她自進宮,就沒有踏出過半步。“羽林監的侍衛們都去哪了?”
沒人知道。宮婢和內侍們乍見血光,都嚇破了膽。劉昭容被幾名宮婢緊緊跟著,衝進了華林蒲,嘴上叫“陛下”,在殿內狂翻一氣,屏風後、床底下都搜了,連個人影都沒有,她扯住阿鬆,尖叫:“陛下呢?”
阿鬆搖頭:“我不知道。”
劉昭容披頭散發地癱坐在地上,喃喃道:“他們說陛下昨夜悄悄帶著幾名皇子去南山紫泉行宮了,羽林監的侍衛也被帶走了。”她流著淚喊一聲陛下,跌跌撞撞要往外去追,忽聽宮牆外一陣驚呼,登時嚇得不敢動了。
幾名膽大的內侍輕手輕腳去關了宮門,一群人躲在殿裏瑟瑟發抖,時而聽見外頭刀劍相撞,慘叫連連,又時而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經過,也不知是什麽人,這一躲到了晚上,忽見半邊天燒得紅彤彤的,燥熱的夜風連荷葉都吹得卷了邊,阿鬆說:“著火了。”
眾人都靜靜瞧著火勢,殿裏殿外鴉雀無聲,劉昭容對皇帝絕望了,她說:“我要出宮,我要回家,我還有父親兄弟在。”
阿鬆沒有家,她是孑然一身來的建康,兩手空空進的宮。她沒有父親,也沒有兄弟。
宮婢們跟著劉昭容,探頭探腦地往外挪。
阿鬆才不管她們,她在殿上翻箱倒櫃,沒找到利器,隻好從案上胡亂抓了個鎮紙塞進懷裏,褲腿一係,甩掉了柔軟的絲履,她又變成了從柔然逃出來時的醜樣子。才走出殿,聽見此起彼伏的驚叫,一名拎著刀的士兵餓虎撲食似的闖了進來,一見劉昭容打扮得華貴,歡呼一聲,丟下滿懷的珠翠,上前將人手腕一扯,“找到妖妃了。”
宮婢們慌得要上去搶人,和那士兵撕扯個不休,阿鬆趁機溜出門,沿著牆根撒腿就跑。她初來乍到,對宮道不熟,逃了幾步,茫然四顧。
忽然被人從背後抱起,阿鬆吃了一驚,怕引來追兵,緊閉著嘴兩腿亂踢,被人握著肩膀轉過身來, “是我。”
是薛紈,他換了普通士兵的衣裳,身上沾血,火光下額頭還有點微汗。
阿鬆乍喜之後,又擰起了眉頭,“你不是跟皇帝去南山了?”
“元脩自己逃命了,留了幾十個侍衛給我守宮門。”薛紈毫不客氣地直呼皇帝名諱。樊登沒來,南豫州叛軍先打進了建康城,薛紈宮門守得艱難,索性換身衣裳混在叛軍中進了宮。他把阿鬆攬在懷裏,說:“我帶你出宮。”
他的眼裏還閃著笑意——阿鬆陡然想起進宮那夜他的滿臉奚落,她心裏被刺了一下,甩開肩膀,阿鬆戒備地離開他幾步,“我自己會走,你離我遠點。”
薛紈審視著她臉上的表情,他嗤笑一聲,“你知道南豫州叛軍闖進宮是為的什麽嗎?”
阿鬆攢眉,“劉昭容?”
“你,”薛紈道,“他們是打著清君側,殺妖妃的旗號闖進宮的——元脩把華林蒲賜給你,華濃夫人的名號,現在可是天下皆知了。”
元脩這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阿鬆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要火冒三丈,狠狠啐他一口,悶著頭疾步往前走。
薛紈留意著周遭的動靜,不時餘光掃過阿鬆的側臉,沉默片刻,他了然地說:“你後悔了。”
“我沒有!”阿鬆的聲音又冷又硬。
“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薛紈還在微笑,“在盂蘭盆節上大大出了一番風頭,得了個夫人的封號——雖然沒落到什麽實實在在的好處,反而惹了一身麻煩,不過元脩還沒來得及碰你,也不算損失太慘重。”
阿鬆猛地站住了,她握著拳頭,氣急敗壞的,一點若隱若現的淚光在眼裏打轉,“你再多說一個字,我打你。”
她是真正的傷心了。薛紈閉上了嘴,領頭往前走,“走吧。”宮道上不時有叛軍的散兵遊勇,還在各宮搜刮財物,薛紈悄無聲息地砍倒兩個,聽見甲胄撞擊的鏗鏘聲,薛紈攥住阿鬆的手腕,低聲道:“快走。”
阿鬆被他拽著,抄無人的偏僻小道走得飛快,赫然見宮門在望,阿鬆不肯走了:“去哪?”
薛紈半拖半抱把阿鬆弄上馬,自己也踩鐙上馬,自她身後牽起韁繩,“我在東門橋附近有個沒人知道的宅子,你先在那裏躲一陣。”
阿鬆執拗地要下馬,“我不去。”
薛紈“駕”一聲催馬疾行,冷笑道:“稍微犯一犯傻無傷大雅,你再要不知死活,可就真蠢了。”
阿鬆被他按在馬上動彈不得,忽覺一點濕意,低頭一看,薛紈攬她的那條手臂正沁著血,衣裳都打濕了。“你受傷了。”
“死不了。”皮肉傷,薛紈沒放在心上,他臉色緩和了些。
叛軍把這個建康城都翻過來了,滿街的狼藉,彷徨的老婦幼童邊哭嚎邊呼喊著自己走失的家人。薛紈置若罔聞,瞥一眼默然垂首的阿鬆,他似笑非笑:“那麽想做皇帝的女人,命都不要?”
他的語氣裏沒有嘲諷,是純粹的好奇。阿鬆茫然地靠在他胸前,愣了半晌,她說:“我娘以前在柔然吃過好多苦。她可會唱歌啦。”她抹把眼淚,含著笑,搖頭晃腦地唱:“官兒官兒遞手帕,一遞遞個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麽?一個金娃娃,一個銀娃娃,咱們背著他,黃狗黃狗你看家,我到南園采梅花。”
薛紈靜靜聽著,說:“有點耳熟,我在洛陽聽過,你娘大概是洛陽人。”
阿鬆咦一聲,“你從洛陽來的?”
薛紈沒做聲,默認了。
阿鬆拽住馬韁,轉頭質問薛紈,“你把我藏在你家,以後呢?”
薛紈理所當然地笑道:“以後,你當然是跟我走了,給我當洗腳婢了。”
阿鬆眉頭一擰,“我不跟你去。”
“由不得你啦。”
阿鬆抿著嘴沒說話,走了一段,她腦袋一轉,目光遠遠投進巍峨的宮牆裏,那是東宮的方向。“喂,”她在馬上轉過身叫薛紈。薛紈俯臉看看她,阿鬆悄悄摸出鎮紙,狠狠砸得薛紈腦袋上。
薛紈不設防,被她這一鎮紙砸得眼前發黑,在馬上晃了晃身子,險些栽到地上。
阿鬆飛快跳下馬,頭也不回地跑了。
薛紈放開馬韁,扶著額頭,在馬上眩暈了半晌,再抬頭時,阿鬆早不見人影了。他咬牙罵了一聲,甩了甩頭,幾點血珠砸落在眼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