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阿鬆坐在廊簷下搖著扇子。喜宴過後的薛家鴉雀無聲,不時有街坊的孩童攀上矮牆去摘柳花,在枝丫間唧唧喳喳。阿鬆充耳不聞,慢悠悠地想著心事。

壽陽公府陪嫁來的奴仆婢女們都被薛紈退了回去。他還算有心,一早從牙市上領回來個粗粗笨笨的婦人,手腳勤快,卻是個啞巴——阿鬆婚前來過薛家幾次,次次見到的看家人都不同,不外乎是些聾子、瞎子、老糊塗。

現在多一個她,也不知他嫌礙眼不礙?

循聲到了屋後,薛紈在菜圃旁練劍,阿鬆悄不做聲地倚著門,打量著他。

薛紈是習慣使劍的,一柄長劍在手裏宛若遊龍,在日光下攪動著銀芒。夏日衣衫輕薄,襯得他四肢舒展,格外矯健。阿鬆興致勃勃地瞧了一會,便有些無聊了——薛紈的招式並不見得多麽花俏凶險,他也未肯趁空給她一記多情的眼神。

他對這樁婚事,對她的存在,都異常得坦然和平靜,阿鬆意識到這一點,輕輕地咬了咬唇。

折身回房,阿鬆翻遍衣箱,總算換上一件合心意的丹碧長裙,將纖腰一束,輕紗的披帛下肌膚微露。對著銅鏡仔細審視自己的眉眼,又往鬢邊別一朵鵝黃的絹花。

裝扮得搖曳生姿,再往屋後一探頭,正見薛紈停下動作,對著手中直指青天的長劍想了一會心事。

阿鬆踮著腳,朝著那個凝滯沉默的背影走了過去。

薛紈“哐”一聲將劍丟在地上,解開短衫,從水桶裏掬了把冷水。阿鬆湊在身後,手指在他沁了薄汗的肩頭一捺,嫌棄地撇了嘴:“一身臭汗。”

薛紈接過汗巾,先擦了臉,這才回頭,將她一睃——這半晌阿鬆衣裳也換了三五身,在他眼前來來回回地晃,薛紈怎能不心知肚明?才練過劍,連氣息都是滾燙的,他往井研上一坐,攥著汗巾,灼熱的視線從絹花掃到裙擺,“你這幅打扮,有點像華濃別院夜宴那一晚。”

阿鬆來了精神,“你還記得?”

薛紈把劍拾起來,慢慢擦拭,笑道:“記得。”

華濃別院那一夜,是阿鬆自認為人生中最美麗、最得意的時刻。她心花怒放,悄悄挪到薛紈身畔,倚在他肩頭,“我也記得,你那晚穿的是黑色的,冷不防一出聲,嚇死人。”

薛紈手腕一翻,擦的雪亮的劍身上依稀映出阿鬆的麵容。阿鬆但凡有機會,總忍不住要去欣賞自己的美貌,兩人不約而同盯了那模糊的人影一瞬,薛紈忽道:“又有點不同。”

阿鬆疑惑摸臉:“哪裏不同?”

薛紈拎起短衫,一麵往回走,扭頭對她笑道:“那時候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現在卻是明珠暗投,追悔莫及了——怎麽能一樣?”

阿鬆眉梢倏的一挑,“呸,”她要著惱的,可紅唇卻不禁噙了笑,“我才不後悔呢!”

薛紈回到室內,換起衣裳,阿鬆也不躲,光明正大地瞧——當初華濃別院那些人,興許都比他位高權重,可誰有他這樣堅實有力的臂膀,這樣光潔英俊的麵孔?她想到昨夜,難得臉上漾起紅暈,拽起帷帳對他微笑。“這麽說,你也覺得我是明珠咯?”她嬌滴滴的。

薛紈對阿鬆招招手,阿鬆忙不迭放開帷帳走過去。薛紈把她抱起來,滾到**,他笑看著她,撩起長裙,把她的那隻精巧的小絲履脫了下來,在阿鬆眼前晃了晃。

阿鬆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忙捂住腦袋,心虛地叫嚷,“別砸我。”

“不後悔?”薛紈反問,笑著將絲履丟開,“你是明珠?”他戲謔地說,“我看你是羊屎球。”

“後悔,我後悔了!”

薛紈學她的語氣,“後悔也沒用。”

阿鬆心裏甜如蜜,卻作出惱怒的樣子,憤而在他肩頭咬了一口。

婚後三天,薛紈甚少出門,要說對阿鬆有多麽迷戀以至於忘卻凡俗,卻也沒有,隻是閑來練一練劍,在園圃裏割幾畦菜,打幾桶水,全然是一副靜下心來過日子的姿態。阿鬆心裏犯嘀咕,追他到了菜圃,問:“你怎麽也不出去應酬?”

薛紈道:“應酬什麽?”

應酬什麽?結了親,總得有人來慶賀吧?檀道一那些人,有事沒事都要三天兩頭地應酬一番,薛紈也算皇帝近臣,卻門可羅雀。不應酬,怎麽升官呢?阿鬆替他焦急,“你送公主和親,立了好大的功勞,陛下不升你的官嗎?”

薛紈搖頭,“不知道。”

阿鬆坐在床頭,搖著扇子琢磨起來,“我明天要進宮去謝恩了……”

手中猝然落空,扇子被人抽走了,阿鬆抬頭一看,見薛紈眼神微利看著她。

“你該不會想去皇帝那裏替我求官吧?”他似笑非笑的。

阿鬆心裏才冒出這個念頭便被他戳破,她忙矢口否認,“我才沒那麽多事!”咬唇想了想,她煩惱地說:“皇後要狠狠地嘲笑我一通了。”她有些擔心,怕自己和皇後的嫌隙連累了薛紈,皇後在皇帝麵前說他壞話。

薛紈道:“不要得罪皇後。她現在聖眷正隆,別去自討沒趣。”

阿鬆滿不情願,“知道了。”

見她乖順,薛紈臉色緩和了。一摸阿鬆微敞的頸口,有些粘手,她心裏一焦急,就尤其不耐熱,薛紈好心替她打起扇子,語氣卻不容置疑,“我的事我自己會辦,你別來搗亂。”

阿鬆想想還是不甘心,輕輕扯一扯薛紈袖子,“檀道一要往豫州去升官了,你可不能被他壓過一頭呀。”

“原來如此。”薛紈哈哈一笑,用扇子抬起阿鬆的下頜,凝視著她明澈如水的雙眸,“如果我也離京去那兵荒馬亂的地方,你舍得丟下這洛陽的繁華跟我去嗎?”

阿鬆笑容微失,“你要去哪?”

薛紈看了她一瞬,搖頭道:“總之不是豫州了。”

翌日,阿鬆起身時,床畔已經空了,薛紈淩晨進宮應卯,沒有驚動她。

阿鬆有些失望,見時候不早,也不敢耽誤,忍著悶熱穿上繁複累贅的禮服,叫仆婦去雇了輛車來,往皇後宮中去謝恩。

皇後遵照禦醫的囑咐,越是到了臨盆之際,越要常在地上走動,一襲寬鬆的衣裙是淡淡的緋色,讓她整個人仿佛籠罩在霞光裏,用一種悲憫的、冷淡的眼神俯瞰著伏身施禮的阿鬆。

“薛夫人不必多禮。”她也厭熱,把盛滿瓜果的瓷盤推開,精神懨懨的,“聽說薛府偏遠,又少隨從,進趟宮真費周折,我特地說了夫人不必進宮謝恩的。”

皇後不想見她。阿鬆隻做不懂,反對她嫣然一笑,“聽說賜婚是殿下向陛下進言,妾深感殿下懿德,就算是千裏跋涉,也要來謝恩呀。”

“你一個五品官妻,倒也不必……”皇後微微一笑。

“殿下累了嗎?”婢女關切道。

皇後點頭,婢女扶她落座,招手令禦醫進來請脈。看她臉色還算紅潤,禦醫卻緊張不已,如何就寢,如何忌口,事無巨細地叮囑著婢女,阿鬆聽得昏昏欲睡,正要請辭,皇後卻把她叫住了,“替薛夫人也診一診。”她對禦醫道。

檀氏和薛紈成親不過幾天,哪能有喜脈?但聯想到檀氏和皇帝等人的風流韻事,禦醫也不免往歪處想了想。低著頭替阿鬆診了診,往她臉上望了望,他對皇後笑道:“薛夫人年輕,雖然在柔然長大,身體卻健壯得很。倒是殿下,秉性裏有些柔弱,因此懷胎格外的要小心。”

皇後自嘲道:“看來都是命,怪不得人的,”意味深長地看了阿鬆一眼,“健壯就好,雲中那種苦寒地方,想必你也能適應。”

阿鬆一怔,皇後卻故意賣了個關子,便委婉地謝客了,“我去躺一躺。”

阿鬆辭別了皇後,手裏還捧著皇後的恩賜——她不過區區五品官的家眷,所賜的也不過幾件銀製的簪釵,阿鬆的心思卻不在這簪釵上。

皇後想借故打發她去雲中?

“阿娘。”耳朵被人一扯,阿鬆回過神來,見阿奴對她嘻嘻一笑,抓起案頭的烏鞭擺弄起來。太後寵愛他,玩具不計其數,阿奴卻獨愛赤弟連留的那柄烏鞭,高興起來,嘴裏便冷不丁冒出幾個柔然詞,阿娘姨娘混喊一氣。

阿鬆摟過阿奴,貼了貼他稚嫩的小臉蛋。

阿奴拍了拍阿鬆的肚子。自從偶爾見過皇後一次,他便對女人的肚子產生了興趣。“妹妹,”他念念有詞。

阿鬆心裏一動,把他抱起來,小聲在阿奴耳畔道:“好阿奴,皇後肚子裏的是妹妹嗎?”

闔宮上下都異常篤定,皇後這一胎是皇子,可阿奴卻堅決點頭,“是。”

阿鬆滿肚子的氣頓時消散,她噗嗤一笑,捏了捏阿奴的臉蛋,“你真聰明呀,好阿奴。”

阿鬆特意在宮裏盤桓了半日,待到晚霞漫天,才離開宮,途徑官署,稍等了片刻,果然見薛紈牽馬走了過來,阿鬆掀起車簾,歡喜地對他招手,“快上車。”

薛紈瞧著霞光下她一張紅燦燦的臉,笑道:“上了車,我的馬給誰牽?”

阿鬆道,“那我跟你騎馬。”

“那你雇車的錢豈不是白花了?”

“你,”阿鬆知道他打趣,也作勢瞪他一眼,“看你那窮酸樣。”

“好好坐你的吧。”

散值時,銅駝街上隨處都是朝廷文武官員,薛紈笑著騎在馬上,不時對人點頭致意,阿鬆見他不肯造次,也隻能隔著車簾跟他嘀嘀咕咕。“皇後現在真醜,腰有水桶那麽粗,臉上還有斑,說話有氣無力的,我以後懷孕,也會變成這樣嗎?”

薛紈瞥她一眼,笑道:“你懷孕了,興許比她還醜。”

阿鬆啐他一口,餘光在薛紈身上掃來掃去,扭過頭去,“啊,因為她是柔弱的貴婦人嘛,你向來喜歡這樣的女人。”她剜他一眼,想起王氏,心裏頭有些不痛快了。

隔著車簾,也瞧不見薛紈的臉色,阿鬆隻當他要惱怒,誰知隻聽薛紈輕輕一笑,說道:“我官階低微,當然不及壽陽公和他的長史闊綽了。”

阿鬆氣悶,猛地掀起車簾,正要刺他幾句,見薛紈勒住馬韁,直視前方。

檀道一站在街邊橘樹下,正和同僚寒暄,被人一指,他側過身,衝薛紈拱了拱手。大概是最近諸事遂心,他舉手投足間都十分瀟灑,帶了點意氣風發的味道。阿鬆探究的目光才在他臉上一停,檀道一的視線便投了過來。

他心情好,修長的眉毛下,一雙俊目異常明亮。

停了片刻,檀道一對薛紈高聲道:“薛將軍,別忘了今晚之約。”

薛紈對他點頭致意。“你不是盼著我去應酬嗎?”他轉頭對阿鬆咧嘴一笑,臉色卻有些發沉,“我今晚不回去了。檀侍中明日要往豫州去了,得好好給他踐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