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聽了許久的水聲,時而是潺潺的低吟,時而是湯湯的轟鳴,因為軀體尚有知覺,幾番似乎被拋上了浪尖,又墜落急轉的旋渦,倒也頗覺驚險,最後總算化險為夷,在柔波中緩緩**漾,精神歸複平靜後,她得暇思索起自己的來曆:她是人、是鬼?是一隙流雲,還是一片落葉?此刻是她生途的起始,還是命運的終點?
搖櫓的歌聲把她的意識驚醒了,那是一把沙啞的老嗓子,她有些疑惑,因為自己記憶中,這樣粗糲的歌聲,總是伴著牛羊咩咩的歡叫,還有嫩嫩的沙棘芽兒被啃斷時散發的那種清苦回甘的氣味,因為天地廣闊,才張嘴,聲音頃刻就被風扯得沒影了。
搖櫓歌聲在山穀間回**,有時早些,有時晚些,日複一日,便也不覺得新奇了。這一天遲遲沒聽見響動,她偏偏醒了。
她先瞧見自己的手和腳,還有身上的藍布褂,袖口繡著一圈圈蘭草,身下是竹藤編的席子。還有個同樣打扮的小女子,頭發烏黑油亮,盤腿坐在草席邊,正在藥杵裏把幾片褐色的幹樹皮搗得篤篤響。
她坐起身,扶著窗框往外瞧,對麵山影裹著晨霧,山穀間一泓清江,在腳下流淌——那是潺潺水聲的來處。老頭子在江畔慢慢搖著雙櫓。
“你醒啦?”搗藥的女子驚喜地起身,好奇地往她臉上望來。
“那個人怎麽不唱了?”她有些失望。
“那是我阿翁呀,”女子說,“聽說淮東打仗,沿岸燒毀了許多人家,這幾天從早到晚都有難民過江,我阿翁累得都唱不動啦。”
蒙蒙煙雨阻隔了淮東的硝煙和炙人的烽火。這裏寂靜極了,隻有風聲和水聲。記起來路上風高浪急,她心有餘悸,忽見老阿翁船頭筆直的黑影林立,立即警惕了:“那是刀槍嗎?”
小女子沒見過林立的刀槍,她說: “那是魚鷹呀。”
日頭升起來,驅散了山穀的晨霧,江畔白茫茫一片,她又驚訝了,“下雪了?”
小女子咯咯笑出來:“那是蘆荻抽穗了——”見她說話顛三倒四,小女子難免有些後怕:“你好久不醒,我真怕你要死了。”
魚鷹和蘆荻,不是牛羊和沙棘。她這才分神去辨認小女子那張微黑的陌生麵孔。
小女子看出她的疑惑,往樓下一指,“我叫昭昭,和阿翁住在江邊。白天阿翁搖櫓,我去山上采藥。王郎見我會說漢話,叫我在這裏看著你,用杜仲泡水給你喝。”
她仍很迷茫:“我是……”
“你是茹茹呀!”昭昭嚇了一大跳,“你睡一覺起來,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哪個茹茹?”
“茹茹就是茹茹呀,”昭昭搖手,大概是受了叮囑,不肯多說,“我隻知道你叫茹茹。”
她默念著茹茹兩個字,又環視這座依山據水的竹樓。樓上竹簾卷起,室內空氣被山穀間的綠意照得很清透。沒有繁瑣的陳設,藤席一側有條案,上頭隨意擺著筆和麻紙,硯台裏的墨還是濕潤的。
昭昭大概不會寫字。
她拾起筆,對著紙麵發了一會怔,又放下來。正要問昭昭那所謂的王郎是誰,卻聽昭昭歡呼一聲,丟開藥杵奔下竹樓。她追著昭昭靛藍色的身影望過去,見天氣徹底放晴了,江麵上金波粼粼,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對岸翹首以盼。
老阿翁默默搖著櫓,把過客送過江。昭昭捧了茶湯給阿翁喝,她很謹慎,沒有在人前大呼小叫,隻湊到阿翁耳畔,悄悄告訴他茹茹醒了的消息。
阿翁會意,同等著過江的人群搖搖手,離船往城裏去了。
黃昏時,阿翁獨自回來了,背了一小簍嫩紅的菱角,橙黃的橘子,還有魚鷹叼來的兩尾鮮魚。昭昭喜出望外,捧了滿懷的菱角和橘子給茹茹,她年紀不大,偶爾也有想要賣弄的時候,“茹茹,這一定是王郎托阿翁捎回來的。”
茹茹問:“王郎是誰?”
昭昭道,“他隻說自己叫王郎,是他把你送來的,你也不記得了嗎?”
茹茹記起來了,她是順水而來的。那是一段漫長的旅途,也許比淮東還要遙遠。她看著已經凝結成塊的墨汁,“那也是王郎的嗎?”
昭昭搖頭,她生性好動,在這竹樓上幾天,已經悶壞了,總算茹茹醒了,昭昭鬆口氣,高興起來,“我要去看阿翁捕魚了,你走得動嗎?”
茹茹點頭,跟著昭昭出了竹樓,抱膝坐在江畔,看阿翁在暮色中指揮魚鷹撲掠。她和昭昭年紀相仿,穿著藍布衣,繡花裙,衣襟係了一串串銀鈴鐺,旅人隻當是阿翁的另外一個孫女,下船時還忍不住要占一占嘴上便宜,“老翁,你這個孫女和本地人兩個樣,頭發黑,臉皮白,把她嫁給我吧,我領她去建康,去洛陽。”
老翁搖頭,好似生怕孫女被唐突的路人多看一眼,用鄉音催促道:“走囉,走囉!”
茹茹對所謂的“王郎”十分好奇,但王郎隻托老翁送了菱角和橘子,人卻沒有再出現。接連幾日,茹茹恢複體力,迎著山霧和昭昭去采了幾回杜仲,割過幾把蘆荻。昭昭卻逐漸有了心事,晾過衣裳,她托腮歎氣:“他怎麽不來了呀……”
茹茹沒有再追問,回味著橘子的味道,她忽然說:“這橘子我以前吃過的。”
昭昭也在猜測茹茹的來曆。她試探著說:“這是洞庭橘,你是洞庭來的嗎?”見茹茹茫然,她倒有些同情她,便起身指著山影,“翻過這道山,再往北走,看見洞庭湖,就是漢人的地方了。”
茹茹說:“我在荊湘嗎?”
昭昭輕聲道,“自從漢人來後,我們的洞主和寨王們都被趕跑啦……”她搖頭時,身上的銀鈴鐺也隨之叮叮作響。
茹茹手上空無一物,連衣裳都是昭昭的,她問:“我隨身的那些物品都去哪了?”
昭昭迷糊地看著她,“什麽……物品?”沒等茹茹再問,昭昭耳朵一側,說:“阿翁在叫我了!”牽起茹茹手腕,踩著石階到了江畔。
阿翁用土話叮囑昭昭:“不要那麽多話。”
昭昭訕訕地答應著,偷瞄一眼茹茹。她有點嫉妒茹茹,但也喜歡有她給自己作伴,生怕茹茹記起自己的來曆就要離開竹樓,昭昭不再多嘴。拉著茹茹上了扁舟,昭昭說:“我阿翁最會講古了,阿翁,你講外麵的事給我們聽吧。”
落日殘霞下,江畔清靜了,阿翁放下櫓,說:“外麵的事,有那麽好聽嗎?”阿翁在江畔捕魚擺渡,來往行人見過無數,聽了滿肚子的奇人異事,最能給昭昭解悶。架不住昭昭央求,阿翁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些年,外麵哪天不是打打殺殺的?柔然人你可聽說過?他們最會養鷹,磨的鷹爪子比刀子還利,哪家小女子多口舌,要被它們抓掉下嘴唇的。”說著瞪了昭昭一眼。
昭昭咯咯笑,她不信哪個女人不愛囉嗦:“這麽說,柔然女人都沒有下嘴唇囉?連被皇帝迎進洛陽後宮的柔然公主也沒有?”
阿翁信口胡謅,“柔然公主若像你這麽愛打聽,那大概也隻有半邊嘴唇。”寨子裏的人對皇帝沒那麽尊崇,皇位換人做,今天姓桓,明天姓元,也沒什麽區別,“說起來,洛陽那個皇帝也是蠻子,鮮卑人和柔然人搶了幾輩子的牛羊和女人,最後連洛陽城的龍椅也被他們搶了。正經漢室在建康哩。”
“阿翁不是漢人,卻比漢人還知情?”
“那是自然——”阿翁搖了一輩子櫓,未見得有多少真知灼見,隻模仿旅人故弄玄虛的語氣:“國璽在誰手裏,誰就是漢室正統嘛——戲文裏都是這樣唱的。”
昭昭冥思苦想,“那國璽到底在誰手裏呢?”
阿翁笑嗬嗬,“聽說,當初樊登率軍攻入建康華林蒲時,元脩把它丟進了千畝荷塘裏,那淤泥深呀,誰進去都得淹死,樊登隻好作罷。也有人說,當初衣冠南渡,國璽陷落洛陽,桓尹和齊王爭個你死我活,卻被齊王麾下的一名幕僚攜國璽私逃,去東海國做了和尚了。”
昭昭急道:“後來呢?皇帝就放過他了嗎?”
阿翁道:“和尚都要剃頭呀,剃了頭,都長得一個樣,誰能分得清呢?後來,那和尚圓寂,連人帶璽一起燒成灰了,皇帝為這事,連全天下的和尚都恨上了,燒了許多廟,砍了許多禿腦袋。”
昭昭撲哧一笑,“阿翁你又胡說了。國璽是玉做的,水火不懼,怎麽會燒成灰?”
阿翁奇道:“哦?你倒見過了?”
昭昭嘟了嘟嘴。她向往著建康華林蒲的千畝荷塘,“華濃夫人到底長什麽樣呢?”
見過的,沒見過的,都這樣說,阿翁便也這樣感歎了一句——“那可是個美人呀……”飲了口茶湯,他調轉船頭,“太陽落山了,回去囉。”
昭昭忽然站起身來,指著對岸喜道:“他來了!”
阿翁咦一聲,打發昭昭:“人多船擠,昭昭,你先上岸去,茹茹,扶著茶銚子。”昭昭滿心不情願,卻不敢反對,未等船身停靠,便躍上石階,眼巴巴看著扁舟折返,緩緩靠近對岸。
船身微微一**,茹茹把微涼的茶銚子抱在懷裏,鎮定地看著江畔兩個人。
兩人正在說話,見船到了,穿白衫的人對另一個吩咐道:“王牢,你先回去吧。”
茹茹醒悟了,是王牢,不是王郎。她沒有說話,等白衫人上船後,退了幾步,坐在船頭,垂頭望著瑟瑟江水中的倒影,默默思索。
老翁歇息了半晌,精神頭回來了,不急著搖櫓,卻趁著蒼茫暮色,興致勃勃地唱起歌來。
茹茹感覺那個人在看她。她揚起頭,不滿地睨他一眼。他對她微微一笑。
阿翁道:“府君,喝一甌小人的粗茶?”
“茶涼了。”茹茹搶過話頭。她比昭昭大膽,昭昭雖然多嘴多舌,但見了人難免要害羞地一言不發。
阿翁聞言也笑了,“到了樓上燒熱給府君吧。”
終究靠了岸,阿翁呼喚昭昭跟他回家,這白衫人很自然地往竹樓上去。茹茹猶豫片刻,跟隨他拾級而上。
府君大概是位漢家的大官,進了竹樓,坐在條案後,還沒挪動筆墨,先隨口道:“水。”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大概在她昏睡的時候,他都是這樣使喚昭昭的。稍頓,沒得到回應,他責備地看了茹茹一眼。
茹茹說:“我不認識你。”
昭昭傳了話給王牢——她這一醒來,大概腦子有些糊塗了。他雖然做了許多心理準備,又因為多疑,難免多番試探,聞言暗自端詳茹茹。茹茹無所畏懼地回視著他。
他緊繃的心弦放鬆了,對茹茹笑道:“還識字嗎?”
茹茹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他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片刻,強忍心潮澎湃,側首寫信給王玄鶴,一麵隨口道:“洞庭波浪帆開晚,雲夢蒹葭鳥去遲。世道雖然亂,這裏到也不失為一方桃花源了,你就在這裏安身,怎麽樣?”仿佛在商議,但那副不容置疑的語氣,是把她當昭昭一樣的人看待了。
茹茹眉間一蹙,說:“我不是你的奴婢。”
“真糊塗了?”他有點好笑,遂把她的來曆和盤托出,“你是洛陽安國公府上的家奴,兩年前周珣之把你贈給我做婢女,荊州長史府無人不知。”見茹茹不忿,他還威脅她一句:“荊州雖然地處邊蠻,但洛陽早已經沒了你的立足之地,你不要想了。”
茹茹把茶銚子砸在條案上,一雙眸子被清江洗濯過似的,火光瀲灩,“你把我從洛陽劫持到這裏來的!”她半信半疑,“我根本不認識你,怎麽會是你的婢女?”
他思索著,注視了茹茹片刻,別過臉來淡淡道:“我有家有室的,劫持你做什麽?你是豔絕天下,還是智冠古今?”
這話把茹茹問倒了,她這些日子時常偷偷觀察自己在江中的倒影,這幅荊湘蠻女的打扮,很難說和昭昭有什麽兩樣。於是便不作聲了。他垂頭想了會,再提筆時,才察覺筆尖滯澀,難成文章,而銚子裏的茶水傾倒在條案上,沾濕了衣袖。他忍不住低喃一聲茹茹。
這隨口的呼喚那樣熟稔和溫柔,仿佛日夜在唇畔舌尖縈繞,讓人忍不住又要相信那番說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