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來因去果

因探望林翱一事極為順利,並未耽擱時間,李擎、阿鷺早早到了別業。

“咱們娘子和兩位小郎君在山下跑馬,還未回來。二位從南邊過來,可能沒瞧見。”別業的管家說道。

“日頭這麽高,應該也快回來了,我們歇一歇等他們。”李擎說。

“兩位請到花廊歇息片刻。”

坐下不久,就有婢女捧上銀盆、手巾和鏡匣,二人淨手梳理。廊中清風拂過,捎來陣陣花香,疲憊稍減。

“下午要不要登卿玉山?”李擎問。

林翡點點頭:“不然回去我阿娘問起來,連山上有什麽都不知,還得現編。”

“編多了,也就熟練了。你看我和阿適,都是千錘百煉出來的。”

“嗬。”她哂笑一聲。

“笑什麽?”

她一回頭,看到滿頭是汗、眉宇間帶著戾氣的晏如陶。

雖不算是背後說人壞話,但畢竟今日得以順利見到阿兄,也是因這人的主意。過河拆橋這種事,阿鷺是不屑做的。

“笑話表兄。”

李擎:???

雖然聽得出來,但也沒必要這麽直白啊!

晏如陶看到李擎羞憤漲紅的臉,有些想笑,但這個表裏不一的小女郎,還是叫他有些不快,因此仍舊繃著一張臉。

李擎想找回一些麵子:“阿鷺你……如此直白地笑話我,不怕我撂挑子不當陪練了嗎?”

阿鷺挑挑眉:“要不現在就比畫比畫?”

“要什麽趁手的武器?我叫人去尋來。”在一旁

看熱鬧的唐愉很有做主人家的自覺。

李承躥到李擎身邊:“阿兄,試試!雖然阿鷺姊姊厲害,但你也不差啊!”

晏如陶抱著雙臂,笑得意味不明:“阿嶺,你既上趕著做陪練,還不準人家驗驗你的身手嗎?”

阿鷺轉過頭飛快地瞪了他一眼。這人好生討厭,明明自己已念在出主意的份兒上沒有叫他難堪,他卻像隻已經被惹惱的貓,渾身豎著毛,警惕萬分。

偏又心思細、腦子快,別人掩著蓋著的想法都被他挑將出來,抖落得清清白白,叫人無處隱藏。

這惱怒的一眼,卻讓晏如陶放下雙臂,他覺得心中痛快舒服許多。

明明從小就是暴脾氣,偏要裝什麽端莊淑女,或是拒人於千裏之外,或是忍氣吞聲裝大度,何苦呢?

此時阿鷺沒忍住被挑釁,露出了狐狸尾巴,像是自己冷不丁窺見她麵具下的真麵容,且還隻有自己一人發現。

他確有幾分得意。

李擎被架上火烤,隻得使出拖延之術——“你容我回去準備準備,三日……不,五日之後,在我家莊子比試棍法。先說好,點到為止!”

“憑什麽在你家莊子?”阿鷺不肯讓步。

“若是在林家,我們不便進去,如何做見證?”晏如陶一眼看破李擎怕丟人的想法,順水推舟堵住她的話頭。

唐愉連忙說:“阿鷺,我還沒見識過你的身手呢!”

阿鷺緩緩點頭,眼睛卻緊盯著自恃高明的晏如陶。

越看

,他越是一副開懷的模樣,真叫人惱恨。

下午登完卿玉山,風景也不過爾爾,打馬各回各家,隻有晏如陶被李擎留下。

“知道我為何改口說五日後嗎?”

晏如陶嘲諷道:“臨陣磨槍,多兩天也好啊。”

“非也非也。”李擎擺擺手,“後天是阿鷺的生辰。哪有前一日給她過生辰,後一日就打起來的道理,所以我才寬限了兩日。”

晏如陶拍了下他的肩膀:“糊弄別人就算了,你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

“一,我不跟她比槍法,比棍法。二,我不跟她在地上比,在馬上比。”

晏如陶挑起眉頭看他,想了片刻:“棍法,比較容易點到為止,你不想見血我理解。可是馬上……我知道你騎術不錯,可她在巍州長大,北方土地廣闊,又多好馬,她今日騎的白馬就不遜於貢馬,自然也是從小練的,你哪來的信心?”

李擎笑得狡黠:“我聽阿娘說過,舅母隻允許她在後院練練棍棒,不讓她出門跑馬。那匹白馬是她八歲時我阿舅送的,為了這事,我舅母還鬧了回脾氣,覺得舅舅縱著她。若不是之後出了那事,我舅母根本不會放開讓她騎馬,所以滿打滿算她騎馬也不到兩年。”

晏如陶站住:“之後出了什麽事?”

李擎意識到說漏了嘴,但又不想撒謊騙他,半張著嘴愣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我阿娘不讓我往外說,但我覺得和你講講也沒什麽

問題。”

這一說,就說到林雪青親自來催他們吃飯。

“婢子來請了三遍,我也沒瞧見人影。你們聊什麽呢?”

李擎心虛,看看晏如陶。

“今日登山看見的風景好,在說下回去哪裏遊覽,一時興起就忘了時間。”晏如陶解釋道。

坐在飯桌上,他吃什麽也不覺滋味好,腦子裏還在回想方才李擎所說阿鷺三人遇險的事。

當時她剛過八歲生日沒多久,同自己初遇她時年紀差不多。自己那時莽莽撞撞、磕掉牙了都想大哭,可她經曆的是生死險境,還帶著兩個稚童。

不得不說,聽完這個故事,他心裏對這個小女郎多了些敬佩,歎她有勇有謀、冷靜機敏。

在經此大難後,她還不願立刻返回巍州養傷。平常人家的小兒女獲救後定想立刻回到耶娘懷中,可她卻堅持祭拜丁家大郎,又妥善安置了丁家人,可知她知恩圖報、有情有義。

性情難移,她骨子裏想來仍是這般堅毅正直,若大大方方行事,自己定願與之相交,究竟為何要假模假樣呢?

吃罷飯,李擎送他出門,他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阿鷺武藝過人,性子剛直,若是個兒郎,早就與我們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李擎看著他,表情是少有的嚴肅認真。

晏如陶點點頭,等著下麵的話。

李擎卻知道他沒有聽懂。

“她‘若是個兒郎’!”李擎重重地講出這句話,“可她不是。”

晏如陶怔住,皺著

眉,迷茫又困惑。

“不是兒郎又如何?淳筠也是女郎,不也和我們常在一處嗎?”

“淳筠是什麽家世,我們又是什麽出身?”李擎直白道出根源,縱然知道晏如陶不看重這些,可確是避不開的事實。

他接著說:“世家結交權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寒門女子做這些事,向來為世家恥笑,宮裏的例子還少嗎?再說,唐愉有這樣的家世,在旁人麵前仍要裝作乖巧文靜,不就是為了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你想想阿鷺入學第一日的事,她哪裏敢隨著性子來?”

“因為是寒門,因為是女郎,她隻能掩飾性情,免惹禍事、免招指摘。武藝再好,她也隻能在後院內宅裏和親人比畫一二。再大兩歲,怕是連阿鴻表兄和我,也不便和她近身較量。”李擎想到阿鷺今天見到兄長天真爛漫的模樣,鼻頭有些發酸。

縱然晏如陶已算心細,可究竟出身不同,身邊又無姊妹,這些事他從未設身處地想過,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阿娘雖教會他察言觀色,卻是用來看破人心,並非要他曲意逢迎。

他是何等身份,至多在帝後麵前撒嬌賣乖,其餘場合向來隨心隨性,隻要不至恣意忘形,旁人都會忍讓包涵,甚至多的是人讚他翩翩少年、倜儻不羈。

無懼流言毀謗,因為他是男子。

亦無仇敵打壓,因為他是皇親。

而她置身於陌生的都城,不得不在心中時刻提防

,世家皇親個個不敢開罪,小心謹慎生怕叫人尋了錯處,隻能壓抑著,隱藏著。

圓月掛在簷上,熏風吹拂著相對而立的兩個少年。

蟬鳴未歇,吵得晏如陶心裏格外煩躁。

“阿鷺回京之後對我刻意疏離,可時不時又會流露出關心和善意。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端莊規矩’的她不該和我這樣頑劣的表兄多有來往,偏她骨子裏又並非厭惡我這人,所以……”李擎垂下頭,聲音也低了下來。

聽李擎說了這麽多,晏如陶也想明白了一些。

“所以她才答應讓你陪練,說比畫比畫也並非真想讓你知難而退,就算你身手不如她,她最多奚落兩句。”晏如陶想到她那個眼神,真是勁勁兒的,明明帶著惱怒,現在想來又覺有些嬌俏的意味兒。

他想到李擎之前的打算:“那你為何還打定主意要在馬上比?索性輸個徹底讓她高興好了。”

李擎猛地仰起頭,一臉不可置信:“你怎麽突然就叛變陣營了?我定要讓她知道,我也有些真本事,否則今後都在她麵前抬不起頭!”

晏如陶訕訕笑了兩聲:“嗬嗬,我這不是覺得她身不由己,有些可憐嘛。”

“我若是被打得渾身青紫、終日受她白眼就不可憐了?”李擎瞪大了眼質問道,聲音也揚起來,“我……我給你講她的事,是不願你們再起衝突,並非讓你倒戈!”

晏如陶覺得解釋不清了,一踩馬鐙,穩穩坐

在馬上:“改日再見。”

“你給我回來!聽完故事就跑,你停下!停下!”

晏如陶回望,隻看到夜色中一個張牙舞爪的人影,笑得極為開懷,揚鞭策馬而去。

忽然,他腦中冒出一件事——後日,是她生辰。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定會將此事拋諸腦後。不過是好友家的表親,小時候凶巴巴,現在又愛裝樣子,過個生辰和自己有何相幹。

可是此刻他騎在馬上,夏夜的風颯颯吹過耳邊,他想起那個噩夢。原來當時她真的在被人追殺,真的命懸一線。

這種奇妙的感覺夾雜在今日對她的重新認識裏,讓他動了準備賀禮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