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不可貌相

丙三,夫子拈須,衝大家眯眼笑著,眼皮有些浮腫。看著約莫有四十歲,腆著肚子,將墨綠的衫子撐得渾圓。

“像百戲裏逗樂的人。”阿鸞心想,但不敢同人講。

“鄙姓馮,單名攀,曾有幸拜在曹子門下,擅行書、楷書。今日開始教授各位書法。”夫子一字一頓,說罷微微頷首,笑意滿滿。

“馮夫子好。”學生們有些躁動,秦蘿衝阿鸞眨眨眼,阿鸞心下了然。同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聶夫子相比,這位新來的馮夫子實在是和藹親切。

別說是曾經被聶夫子訓哭過的秦蘿,就是還算乖巧聰慧的阿鸞,也更願意由馮夫子這樣隨和的人授課。

放課後,秦蘿湊在阿鸞耳邊小聲地說:“我瞧新夫子不僅脾氣好,寫的字也比聶夫子好些。”

她將疊起的紙張又抖開,拿給她看:“阿鸞你看,他這個‘師’字,還有‘尊’字,寫得真有風骨。聶夫子從不認真教導我,更別說寫出來讓我臨摹。”

阿鸞想說聶夫子每次訓斥歸訓斥,也是會指點一二,但再一想,馮夫子確實耐心多了。

不過聶夫子出身名門,阿鸞對他多少還是心存敬畏,不敢妄言。再加上她年紀小,瞧不出來誰的字更勝一籌,隻得說道:“那你這門課便有望了。”

“自然!”秦蘿信心滿滿。

轉眼入了六月,院子裏的鳴蟬聒噪不止,課室中的窗子也都推開透氣,

楊樹的影子投在窗欞上,沒有一絲風,影子一動不動。

阿鸞畏熱,握筆不一會兒,手心就沁出汗來,隻得拿出巾子擦。一抬頭,看見前座的陶九正與她堂妹擠眉弄眼,順著她們瞟的方向看過去。馮夫子又在教秦蘿寫字。

她近來聽見人說馮夫子偏愛秦蘿。更有甚者,言語間順帶貶低秦蘿的出身,還將此等殊遇同樣貌相聯係,阿鸞聽著很不是滋味,可她不善言辭,又不敢同人爭辯,隻想著尋個時機提醒阿蘿。

其實說起來,夫子也是常常指導自己的,隻是眾人都盯著秦蘿,無人留意自己罷了,阿鸞想。

她很感激夫子的悉心教導,但又不希望秦蘿和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正思索著,她聽到夫子朗聲道:“後日便開始休暑假。記得每日練些字,勿要荒廢。”

“請問夫子,需練多少篇字?可有指定的字帖、書目?”孫澤問。

夫子摸了摸胡須,笑道:“暑熱難耐,你們正是愛玩的年紀,去山水之間避暑消夏吧!練的字帖無須上交,不過——若是二十日後發現你們有所退步,老夫可就要嚴加管教囉!”

眾人沒想到夫子竟如此通情達理,又說笑起來。

阿鸞扭頭,本以為會同之前那般默契地與秦蘿相視一笑,卻見秦蘿衝著夫子笑,再一看,夫子也對阿蘿笑著點了點頭。

“阿鸞,你先走吧,夫子讓我留一會兒。”

“哪位夫子?”

“當然是馮夫子

。我先去找夫子了。”

阿鸞卻沒有走。

她先去同書院外等候的車夫交代,待阿姊、阿鶴他們下學了,先將他們送回去再來接她。

誰知這一等竟等了近半個時辰,中間阿鸞還打了個盹兒,醒來也不知阿蘿是否沒留意自己先走了,便去尋她。

走進夫子們小歇的院子還沒幾步,就遇上了秦蘿。

秦蘿避開她關心的眼神,拉住她朝外走,一邊走一邊問:“你是在等我?”

阿鸞瞧她兩眼發直、額頭沁汗,問道:“是。不過你這是遇到何事了?”

秦蘿一直拉著她走到了東邊的小花園,緊緊攥著阿鸞的手,小手微微顫抖著。

“方才夫子先是叮囑我假期不可荒廢,然後挑了近來我練不好的一些字,讓我寫給他看。我寫了,可他不太滿意,說他來寫一遍,以便我休假時對著練。”秦蘿依舊失神,喉頭發緊的樣子讓阿鸞不自覺地緊緊回握住她的手。

“可……可夫子竟是握著我的手寫的。”

夫子們德高望重,是長輩,有的夫子比阿耶年紀都大,又不是小郎君們。

阿鸞有些迷惑,也不知如何是好,伸出手想輕撫秦蘿的背,誰知剛碰到,她竟像被火燎了一般躲閃開,垂著頭不說話。

阿鸞看出來她在害怕,於是說:“別怕阿蘿,以後就不要留下來了。”

秦蘿卻開始掉淚,抱著雙臂說道:“誰說我怕?馮夫子鼎鼎和善,我何須怕他……”

她心中思緒翻滾

,又是憂懼委屈,又擔心誤會了夫子,眼淚止不住,嗚咽起來。阿鸞替她擦淚,一邊擦一邊哄她,過了好一會兒,秦蘿才停下。

“夫子讓我不要同別人講,可一看到你在等我,我就沒忍住。你再不要同旁人說了。”秦蘿紅著眼睛扭頭看阿鸞,反複強調,“連你阿姊也不許講。”

阿鸞隻好點頭,她本打算回去後問問阿姊,可既然阿蘿這麽要求了,她也隻能保密。隻要阿蘿以後不被單獨留下,應當也無須憂慮。

可馮夫子假期要單獨給她授課的事,秦蘿並未告訴阿鸞。

“怎麽回來這麽晚?”阿鷺餓得不行,左等右等實在受不住,嚼了三塊本來給阿鸞準備的紫米糕。

“夫子留堂……我等阿蘿。”阿鸞肚子早就空空如也,再加上心裏裝著事,整個人都蔫了。

阿鷺嘀咕了兩句“我留堂是罰抄,你怎麽也留堂”之後,也沒多問,招呼她坐下用飯,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阿耶他們早就吃過了,也就阿姊我等著你,怕你一個人吃飯太可憐。紫米糕還剩幾塊,吃些菜再吃。”

阿鸞有些心不在焉,看著最親的阿姊,真想將全部事情都告訴她,可偏偏又答應了阿蘿。

“我實在太餓,連你的紫米糕都吃了。那麽甜的東西我連著咽了三塊,可見等得有多苦。怎麽了?吃飯呀!”

阿鸞隻好低頭吃飯,阿鷺依舊喋喋不休。

阿姊有時心思如銅似鐵,一點

都不柔軟細膩。

但幸運的是,阿姊的拳頭是真的如銅似鐵。

第二天,也就是伏假的前一日,阿鸞發現秦蘿心神恍惚,還被教史書的夫子拍了拍腦袋。

午休時,見她又被馮夫子的書童叫走了,阿鸞便悄悄跟過去,見書童和秦蘿在小花園裏說了幾句話。

秦蘿一出小花園看見阿鸞,便迎上來:“正要去找你。馮夫子說放課後讓我們倆去見他,他有兩本私藏的字帖送給我們,是前朝曹學清的行書。”

阿鸞想,為何不讓書童直接送來,又一想,或許是太貴重了。

“馮夫子如此費心教導我們,昨日是我不好,那事你就忘了吧,當我沒提過。”

看著一臉慚愧的秦蘿,阿鸞覺得也許真是她們誤會夫子了,不禁也有幾分羞愧。於是二人約好課後去小院子,還商量著伏假後給馮夫子帶些禮物以示感謝。

隔壁院子的乙二,劉夫子在誦著經書。

晏如陶拿筆在紙上塗塗抹抹,左一豎,右一鉤,竟出來一個短發鬏的樣子,他抬頭看看右前方的那個背影,與幼時短衣束腿的假郎君重疊。

於是興致勃勃地開始畫起來。臉圓嘟嘟,眉擰起來,嘴巴張大占了半張臉,明明是個小娃娃,可凶巴巴的像是要吃人。

再畫上一根比天還高的棍子,嘖,好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晏如陶轉了轉眼睛,再在旁邊添一隻彎頸細腿的白鷺鳥。

“撲哧”一聲沒憋住,晏如陶笑了出

來。

誦經聲戛然而止,整個課室安靜下來。他頭也不抬,假作寫錯了字,將紙揉成一團往桌下一擲,自以為麵不改色地直起腰板,實際上耳根都紅了。

劉夫子看了他一眼,知道這是個批評都不知從哪下嘴的人物,隻好從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繼續誦讀。

李擎偷偷拋來一個紙團,問他笑什麽,又問今年伏假要去哪避暑。

晏如陶略過第一個問題,寫了一串想去的地方:春華池、卿玉山、明沁禦苑、蓮花穀、芙蓉湖。

李擎拿到紙條一看,一半都是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於是又換了張紙扔過去:伏假要和舅舅家同去平翠湖避暑,離得近。阿鷺倒是想去蓮花穀,不過阿鴻表兄伏假隻有五天。

晏如陶看著李擎寫的話猶豫良久,後來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抓起筆就開始寫,一張紙寫不夠又寫一張,團成一大塊砸過去。

李擎一隻眼睛看夫子,一隻眼睛看飛過來的紙團,心驚肉跳。

打開一看:平翠湖倒也不錯,聽說風景極美,是避暑佳地。正好我未去過,且我同旁人也玩不到一塊兒去,不如和你一起去平翠湖吧。今日回去我同阿娘說一聲,你行程定下來了也使人告訴我。切莫忘記。

李擎疑問地看了晏如陶一眼:風景極美?避暑勝地?再好能好過你們皇家的春華池和明沁禦苑?

正要再寫一張,夫子卻要大家齊聲誦讀,李擎隻得拿起書本。

旁邊的晏如陶也正心虛,裝模作樣地讀起來,腦子裏卻不禁想,伏假裏總該鼓起勇氣與她多說幾句話。

直到走出書院快上馬車了,李擎再次問到他課上笑什麽,晏如陶才想起自己倉皇之間扔在地上的紙團。

今天課畢就開始放伏假,書院定會好生打掃一番,若是被人撿了去……

晏如陶拍拍李擎的肩膀讓他先走,本想立刻跑回課室,但又怕引人注意,隻好快步走回去。

其實旁人撿了也看不出什麽,誰能知道那凶惡的小人是誰,那怪鳥是鶴是鸛還是鷸?偏偏這下筆之人最是心虛,總覺得自己的心事會被一眼看穿——還能是誰,可不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她嗎?

少年心底事,自己說不清道不明,更不願人知。

課室已空,晏如陶卻沒在自己桌腳找到那團紙。一想到可能已被人拿走,他就緊張起來,火急火燎地在整個課室裏轉著圈地找。

或許是誰走的時候踢了一腳,踢到角落裏去了。他彎下腰掃視一圈沒看到,又蹲了下來四處尋摸,可蹲得腿都麻了還是一無所獲。

猛地一起身,額頭磕在了尖銳的桌角上,疼得他“嗷”地一嗓子喊出來。

啊,真痛,痛得連眼皮都在抖,晏如陶勉強撐著桌子,“噝噝”地倒抽冷氣,心裏暗罵:哪個混賬拿了我的紙團,讓我知道非打得連祖宗都不認識你……

那個“混賬”此刻正坐在自家馬車上,津津有味地欣

賞晏郎君的大作。課上,唐愉聽見笑聲扭頭去看,發現他丟了紙團在地上,之後又見他和李擎兩人扔紙團扔得很是開心。

放課後他倆勾肩搭背地走了,正好有一團紙被踢到她腳邊,便拾了起來。

本以為是他們倆無聊的閑話,誰知是晏如陶情竇初開的畫作。

別人是看不懂,唐愉可知道林翡幼時曾著男裝的“英勇事跡”,再看那隻鳥,自然就想到“白鷺”了。

唐愉啞然失笑:“竟是這樣哈哈哈哈!”

晏如陶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本想揉額頭,誰知剛碰到就疼得縮了回來,指尖還沾了幾絲血跡。竟然磕破了?今日怎的如此倒黴!他滿心煩躁不安。

“嗯?隻有你了?”

他一抬頭,卻突然見紙上那個小人化成亭亭少女,站在那裏。

仿佛天地神鬼都曉得他心中所想,將她忽地送到眼前。

心突然就平靜下來,晏如陶眼睛直直看著她。

林翡見隻有晏如陶一個人,也不再多言,他揉著額頭的手半舉著,似隻呆鵝,她自以為仁慈和善,忍住到嘴邊的玩笑話,準備離開。

“哎!”看到她要走,晏如陶連忙喊住,噌地一下站起來,膝蓋又磕在了桌上,好大一聲響,疼得他齜牙咧嘴。

大概是要遍體鱗傷了,晏如陶想。

可是好開心。他看著那個人。

林翡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想關心兩句,又覺得不合適,隻好匆匆轉身走了。

晏如陶無意識地追了幾步

,站在課室門口見她走出院子,左轉似是去找鶴、鸞二人。他對自己方才不知所措的呆愣模樣實在是後悔,於是準備悄悄等在院口假裝偶遇,好再搭上幾句話。

阿鶴剛放課,正好與阿姊遇上,同她說:“阿鸞不在,她們班每回都早一些。”林翡便以為她在馬車裏等著,誰知出去後一問車夫,並未見到。

“你先上馬車等著,我去找找。”林翡以為她又被留堂了,扭頭就去找,嚇得還在院口等待“偶遇”的晏如陶連忙轉身假裝路人。

哪知林翡心裏隻想著尋阿妹,壓根兒沒留意他。

見林翡又回書院,他想到可能是還差阿鸞,猶豫再跟著是不是不大好,可是看著那挺拔又冷漠的背影,還是不自覺地邁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