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朱砂山茶

林翡沒怎麽看過他的字,但信箋上由朱砂繪成的山茶兩朵,一見便知是他。

她盯著這九個字,腦子有些發蒙,身後是女軍們練槍時的呼喝聲。

剛回巍州時,她向姑父秉明淩霄關一戰中女侍衛生擒聶煒、沈植的功勞,姑父極其爽快地收編她們做女軍,還任命林翡做校尉,允許她繼續在巍州篩選招錄女軍。

又在原本的巍州軍軍營邊,另辟了一塊地做女軍軍營,前日剛搭建好,眾人搬進來立刻恢複了每日訓練,勁頭十足。

當時李擎還笑道:“如今京中的手也不敢伸到巍州來,否則女軍也好,校尉也罷,都得稟明京中才可落定。阿鷺你來得真是時候!”

此話雖是玩笑,卻並不假。

自打淩霄關一戰後,巍、雍兩州已日漸脫離掌控,許多軍政要事都不再上報京中裁決。

阿鷺閱畢此信,心中起伏難安:京裏皇位更迭,難怪沒心思對付兩州。此事事關重大,她須及時告知家人。

她將信折好收起,叮囑蔣二娘和王春好生訓練女軍——她們二人已定為校官。

隨即,阿鷺拍馬趕往都督府去尋阿耶和姑父。

日頭西沉,眾人饑腸轆轆卻都顧不上,齊聚在書房裏。

胡床、圓凳、蓮花墩坐得滿滿當當,年輕一輩的幾乎都站著,隻有剛把密信放在桌上的林翡得享“殊遇”,安穩坐著。

林濟琅神情凝重:“阿鷺,為求妥當,你須得告訴

我們是誰送來的密信。”

賀寧也勸道:“你阿耶他們在朝為官數十年,尚未得到舊友親信的消息,若非事關重大,我們也不會這般追根究底。”

林翡心裏也明白,自己不過十四五歲,在長輩眼裏向來不擅網羅人心,突然間手握這震驚朝野的密信,問清楚來源再做籌謀自是情理之中。

可是,若將阿適說出來,她又不知該如何解釋二人之間如今的情誼。畢竟麵前這四位長輩怕都以為她與阿適向來不睦。

她正躊躇著該如何開口,李擎撐著桌子湊近看了看:“這字……怎的這般眼熟?”

林翡心裏咯噔一下,怎麽忘了他!

他同阿適從小到大都在一處,字跡自然是識得的。

李承也湊過來,阿慕跟在兩位兄長身後,奮力鑽了進來,踮腳趴在桌子上蹙眉歪頭地打量。

林翱聽到李擎的話,又見妹妹神情忽然緊張起來,覷眼偷偷打量著李擎,心裏有了數,想著那人在淩霄關一戰中力挽狂瀾,便替阿妹打起圓場。

“這人我也曉得,確實可信。再者,此事真偽並不難辨。最遲再過三五日,新邸報也該到了。這加急送來的密信是為我們奪得先機,大可立時籌劃準備起來。”

這話進了林翡耳朵,臉騰地就燒起來。此等要事,阿兄不會毫無根據就替她打包票,定是知道些什麽。

她不敢抬頭看阿兄,側身去看正在說話的姑父。

“帝位更迭,朝中定越發人

心不穩,此事我同你們阿耶再議。可是阿鸞如何卷了進去?”李宣威憂心道。

林翡道:“我生辰那日收到過阿鸞的信,提及九皇子對她照拂有加,讓我們別擔心。我從前在承祥宮見過九皇子,當時他就對阿鸞很和善,因此看信時也未察覺異樣。”

“九皇子八成就是被架上皇位,阿鸞又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聶檀這老東西要做什麽?自家的皇子不好生扶持,換了個年紀小的就能同他一心了嗎?”賀寧恨恨道。

林濟琅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她:“九皇子不過是十二歲的少年郎,我們阿鸞還不滿十歲,‘鸞鳳鳴’三字未必指的是定了婚事。”

李擎嘀咕著:“都寫了密信,這人還搞得跟猜謎語似的,顯得多有文采,多寫兩行字不成嗎?”

“下回再送密信,我便這般交代。”林翡說道。

還得原封不動、指名道姓地告訴你那至交好友,她心想。

阿鶴忽然開口:“與九皇子交好,未必不是阿鸞的選擇。”

聽聞此言,眾人都一愣。

“她入宮已經兩年,養在皇後身邊,爾虞我詐、人情冷暖自然都見過。”阿鶴麵色嚴肅,“在長輩眼中,我們兩人是除卻阿慕外年紀最小、最需費心照料的,可我們……也在努力長成。”

他望向阿姊:“阿姊八歲時就可在匪徒手中護我們周全,十歲能與表兄於馬上拚鬥,我們雖不及阿姊勇武,但也不願一直躲在長

輩、兄姊的羽翼下。我既這麽想,阿鸞定也一樣。”

林翡怔怔看著平日寡言少語的弟弟,這話裏飽含的心意實在珍貴,她眼裏慢慢蓄滿了淚,頭一個走過去將他摟在懷裏。

緊接著耶娘、阿兄都圍過來拍著他的肩,攥著他的手。

賀寧尤為感慨,因阿鸞自幼多病,費心更多,阿鶴向來不爭不搶。

再加上他又是個沉穩性子,從不惹禍,也未曾賣乖討要什麽,極明事理,是幾個孩子中最為省心的。

最省心,便最少談心。他所思所想鮮少與家人傾訴,盡數藏在心底。

先是遭受骨肉分離、牢獄之苦才到這巍州,如今又聽到孿生妹妹陷入險境,他終是忍不住傾吐心中所想。

“阿姊曾說過,興許阿鸞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我也是這般作想。阿姊,下回……讓他帶句阿鸞的口信,對他來說應該不難,這樣大家也可放心。”阿鶴說道。

李擎再次低頭去琢磨信上的字,為何表兄、表弟都知道是誰,明明自己先覺得眼熟啊?!

林翡看著阿鶴鎮靜篤定的眼神,默默點點頭,抬手摩挲著他的後頸。

這麽一比,阿鶴也已到她的肩,果真長大了。

“阿鶴這番話還是有道理的,畢竟從信上來看,阿鸞暫且沒有危險。”李宣威說道,“阿奴,你帶著孩子們先去用飯。”

林雪青挽著賀寧,低聲寬慰她:“如今不比前朝,不興早婚,即便是宮中貴人,也多是十四

五歲成婚。”

賀寧點點頭,暫且定下神來。

二人出了房門卻發覺孩子們都沒跟上來,又折回去,聽見阿慕嚷著:“我也八歲了!”

林雪青推開門,問道:“怎麽都不來用飯?阿慕,八歲又如何?”

阿慕正抱著李宣威的手搖啊搖,聽見阿娘的話委屈巴巴地說:“阿慕也想聽!方才阿鶴表兄說姊姊八歲時就很厲害,阿慕將將滿了八歲,為何不能同兄姊一起聽阿耶、舅父講話?”

林濟琅捋須笑著:“定方,咱們家的女郎都有誌氣,你就留她在此吧!”

林雪青也聽明白了,這小丫頭不喜讀書、不善練武,本想嬌養著,來日倚靠兩個兄長。今日難得看她有興致,也勸道:“整日在府裏,她也不會亂講。”

李宣威隻好應下,強做一張凶臉叮囑道:“你既滿八歲,也算是大女郎了。在此聽見的,關係到這屋子裏所有人的性命,絕不許說與旁人聽。”

阿慕垂下雙手,站直了身子,無比認真地點點頭。

她的眼睛閃著亮光。

她一向敬慕阿鷺姊姊,自打姊姊到巍州總是不得閑,難得能休息,她又不敢相擾。聽了阿鶴表兄一席話,又看到兄姊們都不肯錯過參與商議大事,她心裏忽然也湧出強烈的念頭:留下!成為和兄姊們一樣的人!

直至月上樹梢,書房裏的燈才熄滅,眾人往飯廳走去,阿峻抱著昏昏欲睡的阿慕走在最後。

阿鷺回頭看,笑說:“

阿慕今日可是安安靜靜聽到了最後才犯困,也是個好苗子。”

林翱、李擎應和著,阿慕聽見後腦子慢了幾步,迷迷糊糊地扒著阿兄的肩直起上半身,扭頭張望,衝阿鷺姊姊咧嘴笑。

李承空出一隻手摸摸她的頭,小聲在她耳旁說:“莫傻笑了,趁著天黑先把嘴邊涎水擦擦。”

程敏得知林濟琅隻帶了十幾個人在雍州城外,立刻去稟告住在正房的太上皇。隻是程敏仍須稱為“陛下”,畢竟宮中皆是逆臣,得位不正。即便繼位的是他親兒子,他也不認。

待陳遜進去通稟,程敏才得入內。

即便在這雍州府城內,主上也覺危機四伏,命陳遜和他的侍衛日夜守在房前屋後,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一進房門,濃鬱雜糅的氣味撲麵而來,門窗整日緊閉,藥味與熏香混雜在一起,久久不散。

四月宮變,令這位曾經以仁德聞名的陛下性情大變,整日東猜西疑,暴戾無常,也擊垮了他的身體。他已纏綿病榻兩個月有餘,遺詔寫了一封又一封,卻無金印可蓋。

程敏是他一手提拔栽培的,廿年君臣相得換來今日得以安居雍州,程敏自認問心無愧。

可是眼看主上油盡燈枯,他又怎能不為自家籌謀?這也是他力主借兵船的原因。

他既敢收留主上,就做好了同聶檀決裂的準備。

巍州有鐵甲飛騎,加上他雍州的樓船鬥艦,未必不能攻下京師。

即便是以大峪河、

淩霄關為界南北分立,也好過再受那群世家門閥的打壓脅迫。

“陛下,林玉平在城外求見,隻有十數人同行,要見否?”

剛被陳遜扶起來撐靠著憑幾的主上,奮力睜開混濁疲乏的雙目,看向程敏:“他不是逃去巍州了嗎?又回來做什麽!”

程敏想,當時明明是您一氣之下將他逐離雍州的。但這話哪裏敢說?

“想是有要事稟告陛下。若是陛下不願麵見他,臣自請代見。倘若無甚要緊的,臣立時將他攆出雍州,省得惹陛下不悅。”

主上慢慢合上眼,不知是在思索,還是睡過去了。

程敏的腰躬得酸痛難忍,忍不住提醒:“陛下?”

他雙目未睜,隻擺擺手:“去吧!”

程敏告退,將要出門時聽見主上又開口了:“睿之。”

“臣在。”他連忙回身應道。

主上頓了頓,才低聲說道:“睿之……莫要負我。”

程敏聞言忍不住抬頭看向床榻之上白發叢生的主上,與他記憶深處意氣風發、弘毅寬厚的德王判若兩人。

他不禁心感傷慟,沉聲說:“臣定不負君。”

上回歸還戰船時,沒打雍州城內過,林翡還是頭一回進雍州,中原腹地的風土民情同北邊的巍州、南邊的京城確有許多不同。

因她身著勁裝、騎著駿馬又未掩飾女子身份,不少行人也悄悄打量著她,究竟是哪家的女郎這般恣意瀟灑?

直到遠遠瞧見一行人進了府衙側門——噢,難怪!

敏帶著長子程頌迎上前,他瞧見林翡,笑問:“這就是玉平長女?果然有英豪氣概,封作女武官前我正巧來了雍州,沒能目睹本朝頭一位女武官的風采,好在今日終是見著了。”

林濟琅察覺到他比之前自己在雍州時要熱情不少,不動聲色地說:“睿之兄過譽了!犬女年幼,今次特帶她來這富饒豐潤的雍州城長長見識,多向你家兩位郎君請教學習。”

林翡規規矩矩行禮,道一句“見過程伯父”,又聽阿耶與程敏、程頌客套幾句,就被迎進了府衙議事的正廳。

林濟琅站定,心知程敏選正廳是待客之道,可此地軒敞,難防隔牆有耳,隻好悄聲同他講:“所議之事須慎之又慎,睿之兄還是……”

程敏立刻意會,換到了後院小湖中心的亭子裏。

湖心亭本就是個賞景的巧位置,地方不大,程敏略一思索就將長子及其他門客都留在岸邊,誰知林濟琅倒把長女帶進了亭子。

他疑惑地看向林濟琅,誰知林濟琅假作沒懂他的眼神,甚至林翡也並未侍立在林濟琅身後,而是衝自己行了個禮就直接坐下。

不僅是程敏不知所以,在岸邊遠遠觀望的程家諸人亦是大惑不解——這林濟琅也不是魯莽無禮之人,怎的他女兒這般失儀?

還沒等程敏委婉詢問林濟琅,林翡微微頷首先開了口:“程伯父,今日冒昧來訪,是因小女收到京中來的密信。宮闈之內再

生變故,不日雍州即會收到邸報,但我等既預先得知此事,自不可坐失良機,故特赴雍州與伯父商議。”

識時務是程敏最大的長處,聽完林翡的話,他登時收了輕蔑之心。

“玉平和賢侄趕赴雍州告知此事,睿之甚是感佩,隻是究竟是何變故,還請賢侄再說得明白些,咱們才好協力同心。”

林翡一聽,這麽快就變成“賢侄”,還用上“協力同心”一詞,似乎也有聯盟之意。

她與阿耶交換了一下眼神,決定按之前商議的,不明言九皇子登基,隻說宮變動**、朝局不穩,試探他可願化守為攻。

一番長談後午時已過,程敏讓他們兩人先用些飯,他須得去向“那位”稟報,再行定奪。

程敏想著,反攻京城本就是主上的心願,之前隻不過是擔心巍州亦有反心。

如若密信所言為真,那麽林玉平帶著長女前來報信已示忠誠之意,他如果再加以勸說,主上想來會同意。

隻是,眼下再無其他憑據證明密信真假,不妨先調集樓船、水軍和糧草,待有準信兒即刻整軍出發。

他匆匆進了正房的院子,迎麵遇上陳遜。

即便經遭宮變到了雍州,陳遜也從不顯頹喪氣餒,常掛著溫和的笑容,與人講話也向來和睦有加。

可此時,他雙目發直,眉梢嘴角耷拉著,無半分笑模樣,冷不丁瞧見真叫程敏不大敢認。

“仆射!”程敏喊住他,心裏湧上不安,往陳遜身

後的正房看去。

陳遜一把鉗住他的手腕,沉聲說:“程府君,同我來。”

一步步,離正房越來越近,程敏反倒開始遲疑抗拒,不肯再挪步,無奈陳遜力大,到最後幾乎是拖拽著他進了房門。

躺在床榻上的人,麵上蓋了一方白色巾帕,程敏心中憂懼成了真,頓時跌坐在地,呼吸一窒。

帝王崩,本該舉國皆哀、臣民縞素,可如今他身為舊臣,連放聲大哭都不能!

念及此,程敏越發痛心切骨。

陳遜見他從地上爬起來,撲到榻前,擗踴哭泣卻又不敢出聲,跪下叩頭不止。

這般無聲的哀慟令陳遜淚沾衣襟,待程敏搖搖晃晃站起身,陳遜拭了拭淚:“程府君,先帝有遺詔。”

程敏聞言欲再次下跪,陳遜一把攙住了他:“先帝臨終前囑托,此事隻當說與兩位舊友聽。”

這話一出,程敏的淚更是止不住。

實則先帝原話的頭兩句是“他若反麵無情、舉止乖張,你就領著你的一千營衛占了府衙。雍州水師頭領俞愷與你是故交,這事寡人知道,你拿了雍州這塊地,徐徐圖之……待來日清剿亂臣賊子!”

但這兩句遺言,因著程敏流露出的悲痛之情實在真摯,便將永遠埋在陳遜心裏。

陳遜將其餘囑托盡數告知程敏,他一聽,與方才自己的計劃不謀而合,就將林翡所言告知陳遜。

“原本我是要稟明此事,請陛下定奪,誰料想……”

陳遜想了想,說道

:“此事你先別應下,將他們一行人在雍州多留幾日,直至邸報送到再行商議。”

陳遜之前一直寸步不離保護先帝,還沒有機會拜訪舊友俞愷,如今是時候去摸摸雍州水師的底。

程敏點頭,又滿臉不忍地回身去看:“先帝喪儀,該如何……”

“先帝隻說來日奉他遺棺入皇陵,眼下如何處置,全憑府君。”

若秘不發喪,聶檀會一直將雍州作為心腹大患。

若稍稍走漏風聲,雍州反倒能暫得喘息之機,不必急於以攻代守。

隻是恰巧遇上林濟琅父女來,事情便有些棘手。方才已隱約透露出結盟的意願,即便是因山陵崩反悔,難免會令巍州耿耿於懷。

待聶檀收拾完宮內之事,集中精力來對付雍州、巍州,他這孤身舊臣又有何招架之力?

到時再回過頭找巍州聯手,他們豈會理睬自己?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