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險象環生

阿鷺與他們會合後不敢停留,在晦暗夜色中辨不明方向,隻隱隱約約看到右手邊似有座山,匆忙逃上去,找了個山洞貓著。

待坐下,她才發覺全身緊繃、氣喘不止,心如擂鼓般狂跳,再去摩挲幼弟、幼妹,兩人麵前的衣衫都被眼淚濡濕了,她的手臂又摟得緊了些。

今夜的匪徒明顯是衝著人來的,但他們隻是幾個孩童,難道是阿娘說過的拍花子?

不,應該不是,這車夫阿鷺從前也見過,在府裏有些年頭。壞人潛伏了這麽久,不至於僅僅是為了拐他們換錢。馬車裏各人、各處藏的錢物也不少。

隻能……隻能是衝著阿耶來的。

“阿雀、阿鶴,我也不知今日這些歹徒為何要擄人,但應該是與阿耶有關。倘若我們被抓住,他們一定會用我們來威脅阿耶,或是訛詐大筆錢財,或是……”阿鷺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向他們解釋。

“阿姊,阿耶何時能來救我們?”阿雀淚漣漣地抬頭問。

阿鷺也覺鼻酸,眼淚撲簌簌地掉:“那些護衛怕是一個都回不去,阿耶可能根本不知此事。”

眼下,他們得熬過這一夜,白天往有人煙的地方去,好請人去通報守城的士兵。

無鞘的匕首放在身後,阿鷺輕輕拍哄著他們:“你們安心睡一夜,阿姊守著。躲過今晚,天亮了就去尋人送信。”

天蒙蒙亮的時候,阿鷺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一來,向來體

弱的阿雀,這一夜又是驚懼又是疾跑,萬一發熱抽搐真是無計可施,幸好她撐住了。

二來,安然度過這一夜,求生的希望便大了幾分。

但右臂和肋下的傷痛,加上整夜的提心吊膽,讓她精疲力竭。

她稍加思索,輕輕拍醒懷中的阿鶴、阿鸞。

“阿姊得休息一個時辰,你們倆互相看著,誰閉上眼睛犯困,另一個人就拍拍對方的手。倘若外麵有動靜,立刻喊醒我。”

說罷又怕一個時辰他們拿不準,就指著外麵的天說:“待日光照進洞中,就喊醒我。”

阿鶴看到她身上有血跡,連忙問道:“阿姊可有受傷?”

阿雀撇著嘴唇,一雙小鹿眼盈盈含淚,又快要哭出來,伸出小手去摸她沾血的地方。

阿鷺抓住她的手,擠出一個笑來:“是那歹人的血。我摔下車時傷了右臂,補眠休息便好。”

“阿姊放心,我們會守好你的。”阿鶴點頭道,阿鷺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放下心來。

她揉揉兩個人的頭發,倚著石壁,想著要爭分奪秒,便完全放鬆心神,即刻昏睡過去。

山中還有些霧氣,外麵樹影重重,時不時有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

阿雀、阿鶴二人牽著手,怕困意襲來,兩人開始你一下、我一下地捏著對方的手,屏息等待陽光的到來。

阿鷺被輕聲喚醒時,隻覺靠在石壁上的後腦勺被硌得生疼,手臂和腿都酸痛不已,但精神已好多了。

她揉了兩

下眼睛,看到清晨的陽光剛剛灑在她的腳邊,長舒一口氣,笑道:“做得好。”

定了定神,她交代之後的安排,兩個小人兒聽得格外認真。

阿鷺弓著身在樹叢間前行,小心地環顧四周,將灌木雜枝撥開一些留出阿鶴、阿雀二人通行的餘地。

他們倆互相攙扶著,離阿姊有十步的距離,慢慢地扶著樹幹下山,有時還要四肢並用。

雜枝腐葉的味道讓他們頗感不適,時不時滑倒、劃傷也一點點消耗著他們的耐心,似乎比前一夜慌忙逃上山更加難挨。當時秉著一股勁逃命,對周遭情形自然不會顧及。

“我脖子癢。”阿雀想伸手撓脖子後麵,卻夠不到,皺著一張小臉,額上的汗粘住碎發。

阿鶴停下,發現她脖子被蚊蟲叮了兩個包,已紅腫起來。想替她撓,可手上髒汙,他隻得踮腳拿袖子在她脖子上蹭蹭:“可有好些?”

阿雀眼眶紅紅,又不敢哭出來:“還是癢,嗚……我們何時才能下山?”

阿鷺留意到他們停下腳步,她觀察四周暫時沒有異常,快步爬回去問是不是累了。已走了兩刻鍾,連她都感覺疲乏,更別說這兩個小的。

待問清是蚊蟲叮咬,她把兩人的袖口、領口緊了緊,捏捏他們小手,低聲安慰他們暫且忍耐,很快就到山下了。

“阿姊知道你們又餓又累,待找到農戶,就能吃到東西、安心歇息。”

阿雀的小鬏兒已經散亂,阿鷺

刮了下她的鼻子:“到時也能好生梳洗,阿姊給你重新紮發鬏兒。”

感覺又有了些希望,阿雀、阿鶴勉強露出笑容,衝阿鷺點點頭。

她振作精神,又到前麵開路,果然不久就隱約看到山下的情形。

隻是走近一看,山下是大片的平地,若被歹人發現後追趕,根本跑不掉。

阿鷺便想借著山腳下的灌草叢掩護,繞著山看看哪個方向看得到農田或農戶,找到最近的地方一口氣跑過去。

幸運的是,沒繞多久就發現一片“田”。

阿鷺遠遠看見一大片方形田地上鬱鬱蔥蔥,和旁邊**甚多、凹凸不平的地截然不同,但她不知正常耕種的田此時已收獲,這是片雜草叢生的荒田。

等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逃到“田裏”,還很是高興,想著周圍定有人煙。

可一鑽進去,發現蚊蟲更盛,三人苦不堪言,還得小心躬身前行,留意兩邊可有村宅。

終於,從縫隙間看到了一間破破爛爛的屋子,門前的土牆都倒了一半,阿鷺一喜,示意阿雀、阿鶴等在田裏,她先去探看。

剛走近,她就聽見有人說話,連忙躲到牆外的角落,片刻後心中大驚——

院中兩人說的話……她根本聽不懂!

她腦中思緒飛翻:這兩人在如此偏遠荒地的破屋子裏,講的不是官話,也不是巍州本地話,欽州、邯州和巍州話相近,但也不是。

要說南方話,阿鷺聽過的不多,但如今巍州城因疫

情戒嚴,按說都是往外逃的,哪有南方人滯留在這偏僻之地。

她突然想到阿兄提過的阿勒真,嗓子連唾沫都咽不下去,有些慌神兒,來不及細想,連忙衝田裏打手勢讓阿鶴他們藏好。

說話聲還未停下,阿鷺貓著腰想繞到屋後再探究竟,卻透過西邊一條圮壞的土牆縫看見拴在樹上的馬匹,心裏涼了半截——是自己家的馬!

馬臀下方靠近大腿的位置烙著“林”字。

不管是不是阿勒真人,這一定是昨晚行凶的歹人。

周圍沒有其他遮掩的物體,隻能退回田裏,她一邊細聽著牆內的動靜,一邊彎腰慢慢向田裏移動,等鑽進雜草裏已是渾身的冷汗。

她帶著阿雀、阿鶴向田的另一端鑽去,到了田埂邊,看看四周沒有異樣,便奮力向前跑去。

等阿鷺他們拖著疲乏饑餓的身體找到這個小村莊時,已接近正午,秋老虎烤得他們嘴唇幹裂,全身乏力。

村裏隻有十幾戶人,一個婦人剛做完飯,準備送去給田裏燒麥秸的丈夫,路過村口正好看到阿鷺他們。

她提防地打量這幾個小孩,不敢靠近,用巍州話問道:“你們哪裏來的?”

阿鷺見她戒備,舔了舔皸裂的嘴唇,用官話回道:“大娘好!我們從都城來的,到巍州城探望親戚,誰知遇到逃難的流民,和家裏人衝散了。”

婦人看他們狼狽卻不似病重,心裏稍安,又憐他們年幼可愛,回身指了指炊煙將

盡的一戶人家,道:“那便是我家,家中大郎和二娘都在,隻說是我叫你們去的。灶上還有飯,你們隨意吃些。”

說罷揚揚頭,示意他們安心過去,自己徑直向村東邊的田地走去。

阿鷺暗覺慶幸,連忙牽著阿鶴、阿雀走到院子門口,探頭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正在牆邊劈柴。

“郎君,我們是從都城過來探親,同家裏人走散了。方才在路口遇見一位大娘,她說這裏是她家,大郎和二娘都在。我和弟弟、妹妹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不知能否行個方便……”

聽阿鷺說著,那小郎君放下斧子站直了身打量著,黝黑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阿鷺心裏也有些發怵。

她聽阿娘說過農戶靠天吃飯,辛勞貧苦,可自己身上又沒什麽值錢的物件能抵,貿然提出這樣的請求實在唐突。

隻聽那小郎君衝西麵的屋子喊了一聲:“玉娘!”

一個和阿鷺差不多年紀的小女郎探了半個身子出來,應了一聲,疑惑地看著門口的阿鷺三人。

“阿娘叫他們來家裏吃飯,把灶上的麥飯都盛出來。”

玉娘點點頭,又鑽回廚房。

他轉過身請他們進屋,邊走邊說:“我是丁家大郎,那是我妹子玉娘。”

阿鷺點點頭,低聲說道:“我姓李,小名阿鷺,這是我的弟弟阿鶴、妹妹阿雀。”

丁大郎回頭看了看,問道:“雙生子?”

阿鷺點點頭,抬手擦掉額頭的汗,丁大郎

看在眼裏:“你們先坐,我去井裏打水。”

阿鷺暗想,這郎君看著不苟言笑,和自己阿兄溫和可親的樣子大相徑庭,卻不想如此細心,到時一定要說給阿兄聽。

片刻後,丁大郎端來兩大碗水,阿鷺道謝後接過來,先遞給阿雀、阿鶴一人一碗。二人捧起,大口飲下,卻都給阿鷺留下了半碗。

丁大郎臉上帶了些笑意:“水是管夠的,喝完給我,我再去舀。”

說完又怕兩個小孩子不放心,就把門口的水桶提進屋,阿雀、阿鶴這才將水一飲而盡,乖乖把碗遞給丁大郎。

說話間玉娘也端來一盤胡餅、一碗麥飯,放在桌上後看著阿鷺道:“你們先吃,麥飯還有。”

阿鷺起身道謝,玉娘衝她眨眨眼,很是嬌俏靈動。

丁大郎見阿鷺幾人不拿胡餅,將盤子挪到他們麵前:“我阿娘做的,裏麵有蔥,很香。”

阿鷺其實是覺得手不幹淨,往常在家有婢女伺候淨手,現在隻有一桶能喝的水,怕弄髒了自己又不知如何打水,故覺為難。

她抿了抿唇:“丁郎君,我們在山上露宿了一夜,手上有汙泥,不知哪裏可淨手?”

丁大郎一愣,指著水桶道:“就在裏麵洗,洗完我再去打。”

阿鷺起身作揖道謝,牽著阿雀、阿鶴蹲在桶邊淨手,把手上的黏膩汙濁洗幹淨後,心中也爽快許多。

阿鶴、阿鸞一人拿起一張胡餅,慢慢嚼起來。

阿鷺站在阿鸞身後,重新給

她紮好小鬏兒,還幫她理了理碎發。

玉娘又端來三碗麥飯,衝大郎撒嬌:“阿兄,我拿不下了,還有一碗在灶邊,你再拿幾雙筷來。”

然後便坐下問阿鸞、阿鶴:“你們幾歲了?”

阿鷺摸摸他們的頭,阿雀放下胡餅,有些害羞,忽閃著眼睛小聲道:“四歲。”

玉娘剛準備起身去拉一拉阿雀的小手,忽地聽見阿兄的怒喝:“你們是什麽人?!”

阿鷺大驚,回身看向院子,隻見丁大郎直挺挺倒下,三個男人正提著刀快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