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喜事臨門

正月十六,李宣威夫婦帶著阿慕啟程前往荊州。

次日,接到密詔的林濟琅父子以“為先帝送靈安葬”的名義赴京,擁立沈後腹中子,巍州軍政要事交由林翡與李擎暫代。

又過了一個月有餘,潘紹的信交至林翡手上時,她剛聽聞阿嫂有孕的消息,正與晏如陶商議賀禮之事。

林翡看罷,臉上的喜色淡了許多:“不過是為他阿妹求情。白川郡郡守曹羨曾訊問潘約,她將其父被逼辭官歸鄉,在半途病逝的遭遇歸咎於受李、林兩家連累,加之其嫁與霍韜做繼妻,更覺受辱,一心報複。勾結雍州之事乃是她與霍韜合謀,並非僅受霍韜挾製。”

潘守仁喪妻後親手養大三個兒女,自是親情深厚。潘約做了十餘年的掌上明珠,卻在待嫁之年喪父,家道中落,帶著幼弟嫁給年長二十歲的霍韜。

“我阿耶對潘家確感有愧,全力栽培潘紹,在潘約出嫁時也添了兩箱嫁妝。可潘約不恨打壓寒門的士族,將一腔憤恨加在我林家頭上,險些害死我阿兄,更令巍州生靈塗炭。我與活著的將士親手為他們收的屍,怎可輕饒潘約性命?”

“丈人心慈,潘紹亦是可造之才,想來丈人還會在屯田一事上重用他。若是殺了潘約,潘紹怎會甘心為巍州所用?好在知曉潘約勾結雍州的人沒幾個,加上潘約與霍韜並非夫妻情深,大可將罪責全推在霍韜

頭上,留潘約一條命。”

晏如陶看出她還是介懷,接著勸慰道:“眼下巍州休養生息,春耕是大事,允了潘紹的請求,他必會盡忠竭力。況且丈人執掌欽、巍兩州,正是用人之際,潘家在欽州尚有根基,若能通過潘紹尋得謀臣猛將,亦是好事。”

林翡心裏仍想著巍州城外屍橫遍野的景象,不願潘約僥幸逃過罪責,歎了口氣說道:“送她至庵堂,日日誦經,好生贖罪。再將潘縉接來巍州好生教養,興許還能掰正。”

她帶著信去告知李擎此事,卻在門外被人攔住。

一個身著碧色襖裙的女郎下了馬車,恭恭敬敬向她行禮:“敢問可是小林將軍?我此番前來是為見李副將,隻是久候在此無人應答,隻得冒昧打擾小林將軍。”

因李擎兄弟常在軍營,李宣威離開巍州時將家仆帶走了七八成,剩下的都在布置新宅院,畢竟要將都督府後院騰出來。

林翡見她還算有禮,問道:“你是哪家女郎?尋李擎何事?”

“家君乃耒平孟氏家主孟慈,小女名為令姿,是為結親一事而來。”

竟是孟家二女郎!

林翡細看她並非如傳聞中那般相貌儀態不佳,隻是身量小巧,容色平平。雖講話輕聲細語,但敢親自為親事出麵,想來也是個有膽氣的女郎。

她想起姑母臨別前千叮嚀萬囑咐,托阿娘給李擎兄弟相看新婦,便打算先與這位孟家女郎說說話。

“他今日

休沐,應是有事耽擱了,女郎可先隨我在花廳小坐。”

李擎拎著兩包城東張家鋪子剛出爐的棗子蜜餌喜滋滋地回家,門口也沒有個通報的仆人,他徑直走了進去,卻見阿鷺與一女子相談甚歡。

林翡瞥了一眼他往身後藏的東西:“姑母又不在家,無人禁著你吃蜜餌,有何好藏?”

李擎訕訕地拿出來:“習慣了,習慣了。”

“令姿,這便是我表兄李長嶺。”說罷,林翡笑著看向李擎,“這位是孟家二女郎。”

李擎與她四目相對,都在打量對方,倒是孟令姿先開口:“今日登門實在唐突,望李副將多包涵。”

李擎見她文雅知禮,忙擺擺手:“無妨,無妨。女郎所為何事?”

林翡看他手中的蜜餌直晃**,打趣道:“你先放在桌上,沒人同你搶。”

孟令姿掩口輕笑,隨即道:“說出來興許嚇著副將,不如副將先坐下。”

李擎依言坐下,疑惑地看向笑而不語的林翡,衝她擠了擠眼睛,林翡卻假作沒瞧見。若非孟令姿請求她留下做個見證,此時她該識相地尋個理由離開,可多的話她也不能說。

“八月時,都督曾至孟家赴宴,許諾結親一事,之後卻再無音訊。冬月抗擊雍州大軍時,孟家獻出兩千餘名部曲相助,僅有不到兩百人歸來。”孟令姿看著李擎,不卑不亢,“孟家援手,既出於公義,亦看在私交,敢問李副將如何看待結親之事?

這話問得李擎麵紅耳赤,雖則僅是口頭婚約,但孟家確實耗費了大量人力財力,平白悔婚,豈不是叫孟家打落牙齒和血吞?

孟令姿見他赧然垂首,說道:“我今日前來並非逼迫副將履約。若副將無意聯姻,這門婚事就此作罷。隻是我孟家亦非富埒王侯的豪族,損失如此多的部曲,實為創巨痛深。”

李擎領會了她的言外之意,要麽依諾結姻,要麽想法子補償孟家,隻是這話怎的由她來講?

李擎將疑惑問出,孟令姿微微一笑:“副將試想,若是家族將滿懷希冀寄托在一個女兒身上,到頭來卻要竹籃打水一場空,那個女兒又該如何自處?”

孟家妻妾兒女眾多,將賭注壓在這一個女兒身上,亦是眾矢之的。

成則招妒,敗則惹怨。

李家無意之間將她推至絕境,她隻能為自己搏一條出路。即便不能結親,若能為孟家爭得些許補償,或許還有她容身之地。

這也是林翡欣賞她的地方,不怨天尤人,也不坐以待斃,是個好女郎。雖然性子並不符合李擎的心意,也不懂刀槍,但林翡是樂見二人成就一段姻緣,隻是一切還要看李擎。

他思前想後,過了半晌才開口:“令你陷入如此境地實非我所料,可如何補償孟家一事我做不得主,無法允諾你——”

李擎頓住,自嘲地笑了笑:“或許在你聽來,‘允諾’二字有些可笑。不過,結親一事我尚可

自己做主,隻是有一事相問,僅你自身而言,可願嫁我?”

經阿耶病重、阿娘生死相隨之事,他體悟到情投意合、莫逆於心的夫妻該是如何,便不願強人所難,以免日後相對生怨。

孟令姿聽到他最後一句有些錯愕,微張著口,眨了幾下眼。

在婚事上,無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即便她今日至此,也是將選擇留給了李擎,她向來沒有選擇,隻能接受。

當她再抬起頭正視著坐在對麵的李擎時,眼神格外堅定。

“我願嫁與你。”她露出由衷的笑來,初春的陽光照拂在她的麵龐,顯得她神采奕奕,“我信你是有擔當的兒郎,我亦會全心待你,助你成就功業。”

林翡心中歡喜,笑道:“我看你二人甚是般配,定會恩愛相得。”

說罷看向李擎:“怎的,不請我這個媒人吃兩塊蜜餌?”

李擎回過神,忙去拆開油紙包:“不早些講,方才還是熱乎的,我知你不愛食甜,便沒開口。”

“平日確實不怎麽吃,可今日接連遇到喜事,該吃些甜滋滋的。說來,你還不知我阿嫂有孕吧?”

孟令姿見他與林翡不拘小節,也直接用手接過李擎捧來的蜜餌,邊聽他們講話,邊細嚼著。見他們表兄妹說起話來輕鬆自在,與自家的情形大相徑庭,便對今後生出期盼來,臉上的笑容一刻不停。

可剛吃了兩口蜜餌,林翡就覺得口中發膩,沒什麽胃口,隻好訕訕放下。

她簡單與李擎說了兩句潘家的事,便說要回林家告知眾人喜事。

邁出大門時她正在算日子,想著耶兄何時回巍州,好操辦李擎的婚事,卻忽然想起今日已是二月十九,天癸水遲了近十日。

自八月受傷後,阿娘延醫問藥為自己調理身體,每月天癸水錯不了一兩日,難道……

她不敢再騎馬,就近尋了家醫館。

醫師先是詢問了她幾句,又把了脈,可最後也未給個準話,隻說即便有孕也時日尚短,近日好生歇息,再過十餘日才能把得準。

林翡惴惴不安,眼下戰事暫平,倒是有孕的好時機,可若是早早告知阿適,到時空歡喜一場,她也不忍。

待回到林家,她先給阿嫂道喜,又說了李擎與孟令姿的事,賀寧喜上眉梢說要給姑母寫信。阿鸞今日去看阿鶴鑄鐵,不在家中,便隻剩她與阿嫂兩人。

玉娘見林翡看向自己的小腹,笑道:“還不到三個月,並未顯懷。”

“滿了兩個月才可診出來?”

“這倒不好說,隻是我天癸水向來不大準,等到兩月未至才請醫師把脈。”

她見林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打趣道:“怎的,你也有喜訊了?”

林翡想著與她說一說倒無妨,便將方才之事道出。

玉娘欣喜萬分,拉著她的手說:“十有八九,我近日也吃不下飯食,為著身子才勉強用些。前幾日我同你一樣想法,怕讓阿家失望。你若不願眾人知曉,就先瞞著

,有什麽想問的盡管來尋我。”

玉娘又與她細說了飲食休息、行動坐臥的要處:“好在雍州並無動靜,你且安心休養。待十日過後你回家中,屆時請醫師順道給你把個脈,不必驚動旁人。”

“還是阿嫂心細,都聽你的。”

臨走前,玉娘想起有孕初期不可同房,因林翱未歸,她暫時無須注意此事,險些忘了。

她低聲同林翡道:“這十日,於床笫之中你還須尋個借口推拒,畢竟要瞞著你夫婿。”

林翡怔了怔,耳根子有些紅,胡亂點點頭便出門去。

前些日子近乎夜夜纏綿,眼下又要連著十日不讓他近身。他那般機敏之人怎會察覺不出異樣,說不準明日就猜出來了。

誰知林翡竟低估了他,尚未鋪床就寢,他就湊了過來。

林翡剛想推說身子不爽,就見他笑得兩眼放光:“阿鷺,你天癸還未至?”

她沒料到他這般細膩,竟還記得此事,隻好搖了搖頭,將今日之事說與他聽。

晏如陶聽罷,疼惜之情壓過了激動,攬著她嗬哄:“你隻怕我空歡喜,難道自己不會日夜懸心?若真是空歡喜,恐怕你還要一人獨自承受,你讓我怎忍心?你我是夫妻,事事皆可坦然告之,無論好壞。”

他吻了吻她的臉頰:“我盼望與你有兒女,可我更願你事事順心合意,永不知愁。”

林翡忽覺鼻酸,他向來將自己看得最重,眼裏盡是自己的好,從不曾貶損怨怪半

句。

她埋首在他頸邊,想著偷偷掉兩滴淚,他卻察覺出她身子微微顫動了幾下,便將她摟得更緊。

“我聽阿娘說,她有孕後總想哭鬧,所幸我阿耶是個好性子,總能安撫她。你無論是否有孕,皆可由著性子來。早在你與李擎比試時,我就想讓你放聲哭一場。”

那場比試過了太久,她回想起來有些模糊,隻有委屈的感覺仍舊記得。

她當日確實獨自哭了一場,那也是他看穿自己的壓抑克製,硬著頭皮在她阿娘麵前爭取來的。

她哭得越發肆無忌憚,仰著滿是淚水的臉看著他:“你為何這般好?”

他頭一回見她哭成這般,竟覺得可憐又可愛,替她擦了擦眼淚,笑道:“因你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阿鷺。”

她嘴角一撇,抽噎兩下後號啕大哭:“你是想讓我哭個痛快?”

晏如陶哭笑不得,摩挲著她的背:“並非此意,並非此意!”

次日,熹平用飯時打量他們二人,不像是吵鬧過的模樣,但還是忍不住問道:“聽聞阿鷺昨夜哭了,可是你小子惹她不快?”

晏如陶無奈地看了阿鷺一眼:“定是蒲團嘴快。”

阿鷺笑著同熹平說:“是我想到少年舊事,當時幸有阿適替我解圍,一時間百感交集才哭了一場,不想竟讓阿家憂心。”

熹平鬆了一口氣:“你們和睦便好。算算時日,你耶兄月末也該回來了,屆時接風洗塵時再送上給你阿嫂的賀禮,眼下

不滿三個月,不宜聲張。”

林翡應下,又說起準備的賀禮,熹平還問起是否起了胎名,晏如陶聽著便想到自家的事來。

“若是飯用罷了就輟箸,端著碗半晌不吃一口,還齜著牙樂。”熹平瞥了一眼兒子。

晏如陶悻悻放下碗,暗想若是好事成真,您比我露出的牙還多。